秋花是开庙会时出的事。
这天,朱葵花一家正吃早饭,春花朝屋里一伸头又缩出去。朱葵花撂下饭碗,拉她到湖边问:“又是啥事?”
春花哭丧着脸,在朱葵花耳边悄悄说了。朱葵花跌倒在地,急得抠鼻子扌汇脸地说:“这是啥时的事,你爹知道不知道?”春花说:“我爹几天不吃饭,我问说他饱着呢。他见跟前没人,就咬牙对秋花瞪着,浑身发抖。秋花先是闻到饭就恶心,后来吃上就吐。我说怕是她病了,请个医生。我爹眼睛瞪的牛眼睛似的,吓得我再不敢说。我悄悄对六妈说了,六妈把她哄出来,摸了她的肚子,说都怀上三个多月了。今天早上天没亮,我爹就到上庄子对姜岚三叔说,叫朱进过来有点营生帮着干。这会子朱进来了,我爹把门关上,叫我一个人也罢放进院子。二妈,怕出事呢,你快走吧。”
朱葵花边跑边说:“我看朱进不会做这事。是谁呢?咋这么狠心,糟蹋一个神经病丫头。”
春花说:“我看也不会是朱进。但他一天到晚,老和秋花在一起,不是他,又是谁?”
姜岚站在院门外脸色反常,张氏正朝他耳边叽咕,见朱葵花来了,小声说:“二嫂嫂,你才来。他这会子正逼着朱进承认。叫他三叔进去,又怕他更恼怒,怪谁把闲话传到上庄子。我想进去,他的性子暴,我怕呢。”
朱葵花没听完,就“咚咚咚”朝院里走。
双旋的两只空蚂蚱笼子放到窗台晒太阳,又常从屋里朝进一,把下面几格窗纸捅烂了。朱葵花透过捅破的窗纸朝里看,朱进双膝跪在地上,姜用鞭子抽打着骂:“你常和她在一起,不是你,是谁?我素日待你不薄,你咋用刀子捅我的心。你咋这么歹毒,明知道她的病还没好,就使坏心糟蹋她。我原来还思谋着,等这些事忙完了,送她去看病。病治好了,你俩要有心,我还有啥说的。咋就没想到,你是这么一头不懂事理的牲口?”
姜骂一句,抽打一下。他身子摇摇晃晃站不稳,嘴唇发青,脸色发紫。
朱进跪得笔直,一点也不躲避,任凭他打骂,半天才说一句:“怪我没把她看好,你打吧,反正不是我做的。”他的白布衫被抽成布条,脸上、脖子上、脊背上血口子朝下滴血。姜扔了鞭子,捞起菜刀高高举起来。
朱葵花踏开门跑进来,夺他手中的刀。她夺了半天,夺不下来,抓住他的手腕不放,说:“都说你一辈子见多识广,咋遇事一点也不冷静。好处理的事,都叫你的驴脾气弄糟了。”她给朱进使眼色叫他走,朱进立马泣不成声,用烂袖子揩着脸上的血,朝出走。
姜急了,抡刀朝自己脸上砍。双旋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哭道:“爹呀,爹呀!
你不能死,还有我们俩呢。”姜手软了,抡起菜刀朝自己另一只手剁去。“咚”的一声,两个指头剁掉了,血淋淋地在地上蹦蹦乱跳,双旋吓得双手捂着脸不敢看。
朱葵花大惊失色,她拾起两半截血肉模糊的断指,拉着他的手说:“你罢动弹,听说茬口对齐,还能长上。”
姜一把抢过去,朝炕洞里扔了。火灰里顿时“”地响,一缕青烟顺着炕沿朝出冒,屋里腥臭难闻。张氏急忙堵严炕洞门,又到房上开烟囱,袅袅青烟向天空弥漫。
姜岚进来了,姜朝他恶狠狠地吼道:“你滚!你滚!你滚!你姜老三,不把我姜老五整死,心能甘?!”他的两只眼珠子像憋出来一样,姜岚知道再说啥也没用,眼泪簌簌地走了。
朱葵花给姜包手,他不让包,她说:“不包咋行,满炕都是血,吓坏双旋咋办?”
张氏硬给他包,说:“你先要儿子,后要婆姨,她伸腿走了把家撂给你,就出了事……”
朱葵花呛道:“现在,还说这些干啥?”她喊:“春花,快擦地、洗单子!”姜的手指头缠裹的像两颗仙人球似的,他全身都在抖动。
秋花疯疯癫癫跑来,她手里举着一束野花,又是扭又是唱的。她见朱进朝出走,拦住说:“链链哥哥,我们再不去庙会了,那里有土匪,还是海子湖边好……”朱进见到她又伤心落泪。
姜曜气急败坏地来了,他见姜躺在炕上紧闭双目,枕头都叫泪水泡湿,手指捏的“吱吱”响。
张氏说:“真是豆腐掉到灰堆里,吹不得拍不得。他都几天没吃了,光饿都饿死了。要商量咋办,我就咽不下这口恶气!我们庄子发生的事,哪一件不是他们庄子引起的?他前头把他老子哄上走了,后头又把他的儿子引了进来。他们要是见到这里有蛆可下,连经常不出门的老妯娌也扑来了,小妯娌也扑来了。这咋都不来,脸上蒙上猪皮了!”
姜曜咬着牙,要带子侄和姜岚大闹,说头砍掉碗大的疤。朱葵花把他拉到磨坊里小声说:“你那!这不是就等你回来商量嘛,你就先听上她的话跳起蹦子来!”
姜曜说:“要不,把他老子叫来,他儿子趸下的事,他来处理……”
朱葵花说:“哎呀,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朱进还没承认,你硬嫁给他,万一往后不好,不是又把她推到火坑里?你先坐得定定地,我到上庄子去去就来!”
上庄子死一样沉寂,家家院里不见人影。朱葵花觉得暗处不知有多少眼睛望着她,她感到脊背发麻。姜岚家有种异常的气氛,姜万华在圈里撂粪,嘴撅得能挂两个油瓶子。姜万民给牲口添草,也在使气。姜万国耷拉着脑袋扫院子,东一扫帚西一扫帚,抉得满院尽是灰。姜岚两口子正商量对策呢。
“你没见,姜老五那两只眼睛,像吃人似的。这回惹下喽,恨我三辈子。”
“你说么,他大老远地奔了来,也是他老子的一片好心,我们能不收留他,才多长时间就出了事,这不是我们收留他的罪过吗?也怨你听了光明的话,他看上春花,他就去嘛,你再把朱进使过去干啥?”
“唉!光明一个人去,怕引起他的疑心嘛,真是好心没好报,世上没有后悔药。
朱进承认了,这事或许还好。朱进要死不承认,这事就闹大喽!”
“你也认为是朱进干的?”
“姜老六家地对我一说,我就算着是庙会刚开始的事。如果说是庙会中间的事,那就难猜测了,外面来的人多嘛!庙会将开始,都是小东方的人。五夷堡的人,知道秋花是曹铎、曹驿的外甥女,谁敢碰?其他堡寨的人,谁不认识她?谁敢惹。
这范围就小了!”他指着房后的长工房说:“再的长工都白天来干活,晚夕就回家,只有那两个常住的外姓人了!光明呢,一贯心高,咋能看上一个疯丫头?看上了他的大丫头还有一说。只有朱进了,但他不承认,我咋出面解决?只能等姜老六一伙朝我开刀问斩了!”
姜岚急得浑身是汗,他又指着几个儿子骂:“你老说他们还小,我多大就顶苦的?链链走了,朱进又眼见得指不上了,光明尽趸乱子,不指望自己的人,指望谁?”
朱葵花进了院子就捂着嘴说:“又叫你们老子骂了?”姜万华、姜万民、姜万国停下手里的活,过来说:“二婶婶来了!”他们伸着脖子朝来路瞧。朱葵花笑道:“你们老子当家时,还没你们大,硬叫你们爷爷压担子磨炼出来。谁家娘老子挣下家业朝棺材里带,还不是都留给你们!你们没听说,有个老子养了四个儿子,整天在外面浪四月八,后来都回来分家产,老子指着一块馍馍说,你们掰开四牙子分了吧,把馍馍渣渣留给我就行了!”说得兄弟三人都偷笑。
朱葵花大衣襟里兜着鸡蛋,进门就朝桌子上掏,说莫氏:“你要好好养病,三天好两天不好咋行,四个儿子都齐刷刷长大了,啥事能离开你。”又说姜岚:“公家的事,难干就难干了,罢在她跟前说,一个人心烦,变成一家子心烦。天下的保长都难当,又不是你一个。你看,最近不少保长,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变卖家产逃了。唉,遇上这个世道,没办法!”她只字不提秋花的事。
姜岚两口子眼巴巴瞪着她,说:“谁说不是。”
朱葵花到厨房里“叮叮当当”忙了一气,见院里没人,不声不响朝长工房走去。
姜岚两口子都捏了把汗。
再的长工、短工都下地干活,屋里只有李光明给朱进洗伤、包伤。两人正说着秋花的事,朱葵花驻足静听。
“老弟,我看这事你就认了吧。你常和她在一起耍,是众人眼头四见的,谁也说不了个啥。”
“我照看她,是望着她没娘母子可怜,又不是那个意思。谁知道,她还是出了事。弄得我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里外不是人。”
“你到底爱不爱秋花?”
“我要是嫌弃她,能老和她在一起?”
“既然这样,你何不趁机娶了她,也是一俊遮百丑。”
“我也想过,只是秋花有病,五叔又在气头上,快罢说了。”
“你又犯傻。你不承认,他咋把秋花嫁给你?”
“我没干,咋承认?”
“咳!你咋这么糊涂,你不承认,他咋下台。就是往后查出是别人,连你也不承认,人家无凭无据的为啥承认?还不是赖在你身上!别人一次半次的,咋能把娃娃怀到肚子里?”
“娶她是娶她,干过这事没干过这事,是两码事。”
“咳!你呀,和临羌堡我那一伙不值钱的舅舅比,我俩还是亲戚,我才这么对你说。链链妈、新海妈给我说了好几个,我都看不上,偏看上他们家春花。一天到晚攥在心里放不下,还不是盼着早早搂在怀里,生儿育女过日子?你也看上秋花,就承认了,我们俩都如愿。他家要打发小女儿,必先打发大女儿……”
朱葵花只觉得头晕目眩双手发颤。她从不认为这事是朱进干的,凭她这么多年对朱进的观察,她认为朱进不是那种人。但她又想,啥事宁有一万罢有万一。她想心平气和地和朱进谈谈,如果朱进要承认这事,就叫他回去给朱守业说明,把秋花娶过去。朱进要否认这事,她想叫朱进好好想一想,平时除了他,还有谁和秋花接近或招惹过秋花。她想,这个人是不难查出来的。
想不到在长工屋门口听了李光明和朱进的对话,朱葵花如梦初醒:“天哪!原来是李光明!难怪人都说他打小就眼斜心不正!”想起他当初提过爱慕春花的事,当时朱葵花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事不但姜不会同意,庄子里的人也不会赞成。朱葵花恨自己当初咋就没把这事当成个事,以致造成今天的恶果。想起曹氏,朱葵花觉得自己对秋花没尽到责任,悔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