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庙会刚开始的第三天,春花曾对她说过,李光明又不知把秋花藏到哪里,害得朱进到处找!后来庙会上不见秋花,她又问起,春花说秋花突然病了,朱进在庄子里陪着她。后来又见朱进领着秋花在海子湖边玩,她就再没过问。想起“三寡妇聚会”黄氏托她关照儿子的事,羞辱、惭愧、懊悔、悲哀、愤懑像千万只箭射向她的心头。
朱葵花“咚”的一声踢开门闯进屋。李光明见她进来惊恐万分,心惊胆战,闪在一旁战战兢兢。朱葵花扑上去“啪啪啪”朝李光明就是几个耳刮子。她抓住李光明的头发甩了一圈把他掼在地上,双手刚伸出去,李光明的脸上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腮里的一块肉也被抠了出来。只听朱葵花一遍又一遍地骂道:“你知道,你妈是咋死的吗?你知道,你妈是咋死的吗?”
朱进急忙爬起来拉她,转眼间李光明的衣裳被撕成布条。朱进双手抱住朱葵花的后腰哭道:“二婶婶,你罢怪他!”朱葵花还是骂那一句话:“你知道,你妈是咋死的吗?你知道,你妈是咋死的吗?”还是拳打脚踢。李光明钻在阴暗处全身发抖,朱进见拉不住她,朝门外喊:“三叔,快来!三叔,快来!”
莫氏先跑来,她见朱进哭成泪人,指着他说:“你哟,朱进!这都是你惹得好事!”
姜岚跑来,他一眼就看见了躲在暗处的李光明。他浑身上下片儿扇儿的,像条褪毛的花狼;他后衣襟不见了,像条顾前不顾后断了脊梁的花狗;他全身布满了红白道道,那两只眼睛像只哀求的大花猫。姜岚不由得“啊”了一声,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事是李光明干的,他靠在门框上不动了。难怪秋花一见到李光明就惊叫杨尕娃来了、郭栓子来了,原来她人傻了,眼睛还是灵的。
朱进见朱葵花嘴唇发青,朝她哭道:“二婶婶,你罢打了,你罢闹了。我承认,这事是我干的,我这就去给五叔说!”他说着跑出门。
朱葵花手扳着门槛喊:“朱进,你回来!朱进,你回来!”她见朱进跑得没影,“啊哟”一声昏了过去。
陶淑琴跑来,她要背朱葵花回,莫氏说:“她是一时气昏了,缓缓就过来了。”她见外面人多,说:“先抬到我屋里,正好炖了桂圆、红枣汤,叫她先喝上几口,叫你三叔请个中医,抓点药吃吃就好了,没事的!”姜岚守在朱葵花头前说:“你们忙你们的吧,这里有我!”
朱葵花病倒了,昏沉沉神志不清。她刚闭上眼睛就见曹氏站在面前,她咬牙露齿地说着她死前托她照顾两个女儿的话。又见黄氏手里捏着双鞋,哭哭啼啼说:
“我们三寡妇聚会,不是说好了吗,谁头里走了,儿子就托在的人照看。你饶过他这一回,往后他再犯,那就谁也不怪了!”朱葵花稍清醒一点,就双手捶着炕沿喊:“朱进,你回来!朱进,你回来!”接着又昏昏沉沉的。
姜曜两口子好容易劝姜吃了点东西,正等朱葵花,见朱进跑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说:“五叔,这事是我干的,请你老就把秋花嫁给我吧!”
张氏气哼哼的,她双手朝小肚子上一抱,把脸歪过去。
姜曜正要问他,姜忽地翻起来吼道:“滚!你快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张氏给朱进使眼色,朱进耷拉着脑袋出去。她关上门说:“你听听,可不!一定是二嫂嫂问他,他才承认了,她才叫他来说。”
姜曜说:“他娶秋花也就罢了,只是春花还没下家,咋打发秋花?”
张氏说:“哎哟,我说你不管事,长年累月闯四方、游世界。那个李光明早就看上春花了。平时进个城出个门,总给春花买点啥。就是春花老不理人家,人家给她买的头巾,搭到秋花头上,人家给她买的麻花,到双旋手里……”
姜这会儿精神好了些,姜曜扶他出去小便。进来后也不躺,斜靠了坐在椅子上。张氏又给他做了碗鸡蛋汤,他自己用小勺喝着,屋里屋外的气氛顿时不一样了。双旋跑进来,在姜腿上趴着,伸着细脖子仰着大脑袋说:“爹,秋花姐姐叫朱进哥哥领着走湖边,人家不去,她硬要拉人家去。”
张氏说:“你听听!啥事都是命里注定的。说不定这回嫁了,病又好了!”
双旋说:“爹,门口有个卖麻花子的!”
姜曜掏出钱塞到他俩手里,张氏急忙把他俩哄出去,说:“人说麻花子不吃,有股拧劲,偏爱吃这个!”她关上门说:“两个一齐嫁,都不能再留了!”
姜曜说:“也不能一齐嫁,错开嘛,这月办大的,下月办小的。”
姜咬着嘴唇,终于表态了:“你们看着办吧!”
张氏见姜嘴角朝出淌血,惊叫一声:“啊哟,你咋又把舌头咬烂了!”急忙用帕子给他揩血。
她不知姜心里有多难受,他根本看不上李光明。秋花的事把他逼到绝路,逼得他再没法子了。他没想到他姜老五在小东方也是个人物,咋就给两个女儿找了这么两个女婿!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丢人哟,现眼哟,真是脸上蒙了猪皮见人!
姜没想到按下葫芦起来瓢。
春花跑进来爬在他腿上,哭求道:“爹,我不嫁给李光明。你行行好,看在我妈的情分上,叫我留下来侍候你吧。爹,我说啥也不能嫁给他……”
姜瞬间脸色铁青,红肿的嘴唇不住颤抖,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朝春花狠狠踢了一脚。春花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又爬起来抱住姜的腿,哭道:“爹,你罢逼着我死,叫我先留下吧!”姜又朝她踢了一脚,双手抱着腔子,气喘吁吁地说:“你快滚!
你望着老子眼睛还没闭!哪天闭上了,你们都就高兴了!”
姜曜把春花喝住,又劝姜。
张氏一把拉了春花,把她搡到里间屋,“咚”的一声关了门骂道:“家里一伙娃娃,你是最大的,咋这么不懂事?你是逼着叫你老子死呢,还说你死。李光明哪点不好,论人品、长相,哪点配不上你?你一天像个假尕子,张头二飞的,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春花哭道:“李光明就不是个好东西,一见我就动手动脚。我湖里洗澡他猴到树上偷看,他故意把秋花藏起来,害得朱进四处寻找,他是个蛆心眼子,哪点都不如朱进……”
“哎哟,我反手给你个耳刮子呢,啥话都朝出腾,就不要脸了!朱进好,难道你们姐妹都嫁给他不成?他就这好,都把秋花好出事来。再好,把你们两个都好上了。曼子慢,捣得好辣蒜,正经叽里呱啦的人才好处。男人见了女人不动手动脚,是木头疙瘩!你洗澡他咋知道?还有脸说。难怪你爹提出条件,说这回结了婚,叫他俩全回老家住。小东方自古有个规定,不准外姓男人在上下庄子落户,老祖宗真是站得高、看得远。真要是在小东方两姨子再揣摸出事来,那真是不但臊了毛,连板子也臊了。那才真正是上辈子谝的嘴多了、损的人多了,现时现报!”
“我说你们不听,我反正有一死呢。”
“哎哟哟,唐徕渠没盖上盖,黄河没张上网,针线篮里锥子、剪子都有,路上拾根马莲绳子还吊死人。但凡成天喊着寻死觅活的人,一个死不下。一声不响的,倒都死了。你再闹,叫你六爹给你说个半茬子光棍,后头再跟上两个害带,硬用棍子打了你去!”
春花果然又抹脖子又上吊。姜半夜惊醒,见磨坊里有红光,原来春花从窗子跳出去,在磨坊里上了吊,幸亏抢救及时。姜蹲在炕上气得眼泪也干了,他咬牙叹道:“逼呀,逼呀!外面、里头就这么逼我一个人!我这个人活在世上,是不是多余的?”他不在家里住了,要带了双旋到保安寺里住,姜曜拦住了。人都说,亏了姜敬神盖庙,有神灵保佑,要不然早出了人命。秋花的肚子也渐渐看出来了,家里只得决定提前嫁春花。
李光明要回靖胡堡了,他穿了身新衣裳,头发梳得油亮,沿着弯子渠朝风雨桥遛……。人都见了他像没看见一样,远远避着,交头接耳。姜文海走过来,板着面孔说:“不是日子都定了嘛,咋还不快回去准备,又在这里转啥鸭鸭游呢!”
李光明歪着脑袋说:“咳,大哥!他们黄家不准备,叫瘪三准备呢!我娘一个家当,都叫他们黄家掠了去,他们黄家不给我办,我就把人朝他们黄家娶!”
姜文海啐道:“你用开舅舅了,才想起舅舅来!他们办,你也不回去看一看?”他立瞪着李光明朝靖胡堡走了。
出嫁这天,春花嗓子也哭哑了,哭着喊妈的声调都走了岔。张氏拉了根马莲绳子把她的双手绑了,和山丹、山妹几个,硬把她拉了塞进花轿里,怕她再跑,一边一个人按着,假装成扶轿的样子,后面还跟着几个准备逮的,一直把她送到李光明的老家靖胡堡李家庄。
李光明全身披红挂绿,笑嘻嘻站在门口迎亲。张氏拉着脸子说:“这回把人交给你,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叫庄子里的人来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李光明笑道:“请六妈放心,保管没事的!”
新婚之夜春花不从,李光明把她全身打得、拧得青一块紫一块,把她用马莲绳子硬绑在长条板凳上行事,整得瘪头嘴歪的。姜不准女儿、女婿上门,山丹、山妹去看了几次,回来都心疼地掉眼泪。张氏说;“在家没娘母子管,假尕子当惯了,以为媳妇是那么好当的?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磨腾磨腾就过来了。”
秋花出嫁这天,朱葵花带病过来料理。
秋花穿了件大红缎袄,发髻上斜插着一朵芙蓉,两个脸蛋子搽得又红又粉,活像戏台上的傻大姐儿。人都看着她憨厚、疯傻的样子,越发伤心落泪。为怕她路远受惊吓犯病,朱进不能在老家迎亲,只得和她同行。朱葵花一手拉着秋花一手拉着朱进出来了,人都望着不敢哭、不敢笑。秋花上了轿,非要朱进也坐进去,朱葵花叫朱进也坐进去,喊了三班子轿夫启程了。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
“链链哥,你们那里好吗?”
“我们那里可好了!春天桃花满树,像一片红云霞。秋天满树都是大桃子,比你们小东方的水蜜桃好吃多了。所以他们都叫那里是桃花村……”
“那里有土匪吗?”
“没有,黄河挡着,土匪过不来。”
秋花要朱进给她唱曲子,朱进唱了段《边外风声》,秋花说她听过,朱进只得又唱了段《昊王渠惊梦》:“昔日荒郊外,边墙入望遥。风高原散马,云回塞盘雕……”
朱葵花把他俩送到黄河边,从宁州渡坐船过了河,直送到朱进老家。朱守业为儿子举行了盛大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