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氏觉得心里越来越乏,一点劲也没有。她闭上眼睛,就见下庄子全是羊,白花花的,明光光的。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猪,全跑到上庄子,黑压压的,阴森森的。
又见朱葵花老房子门口有棵大榆树,银皮龟裂,枝杈横生,枝繁叶茂,浓阴蔽日,都长到天上了,还朝上长。天空成群的哨鸽,银光闪闪。
她惊醒后,捉住刘菜花的手说:“老姐姐,你要是不走,老在我们家里,就好了!”
刘菜花说:“我头发都白了,还朝哪里走!”
莫氏微微笑道:“这就好,这就好,我死也放心了。”
姜万国进来说:“妈,他们下庄子娃娃又编着歌子骂我爹。”
刘菜花训道:“四虎子,快出去耍,你妈将好一点,你又来咕叽啥!”
莫氏笑道:“啥歌子,唱给妈听听!”
姜万国学唱道:“乡长保长下了乡,姑娘媳妇遭了殃。村村都有丈母娘,白天当新郎,晚夕入洞房。养的干儿干女一大帮,远看像乡长,近看像保长,长得都像国民党……”
莫氏笑道:“那是骂别人!咋是骂你爹?你爹是那种人吗?”她叹息着,朝刘菜花说:“他这个人谁不知道。当年我公爹给我们包办了婚姻,他哭闹着嫌我是麻子。
我一过门,就准备一辈子受他的气。谁知他对我可好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和我商量。从不查问家里的钱都是咋花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勤俭节省。一天省一口,十年省个样样有;一天省一把,十年买匹马!他吃喝老和长工在一起,从不挑剔。”
刘菜花说:“谁不说,你们家是靠仁义,凭勤俭发起来的!”
刘菜花来到这个家,就发觉和徐家寨不一样。那天,姜万华给姜岚说家里的收入支出情况,他很不高兴地说:“爹,他们借了那么多粮,你咋不朝回要?下庄子借的最多,连个借据也没有……”姜岚说:“他们没有,你要他们的命。下庄子人来借,谁好意思叫他们打借据?谁借了谁的,吃了谁的,谁心里没数?”姜万华说:“我们家又不是救济院,都想嘴上抹石灰白吃。你不收了,我们兄弟收,谁收了归谁……”姜岚跺脚骂道:“馊(收)了喂狗呢!快把那些借据都烧了!”姜万华走后,姜万民探头探脑进来,他说:“爹,你到底还有多少钱……”姜岚扑上去,就是一个耳光。骂道: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我家贼小名声大,是个空壳子!有几个钱,也是准备打发长工的。这些年,上面今天收这个,明天收那个,早就刮空了,你又来要钱。”姜万民捂着脸嘟囔道:“你就不给我们留个后路……”姜岚冷笑道:“后路?头你知道后路,黄瓜菜早凉了!我给你们一不留金,二不留银,只留个老老实实做人。”
逃兵回来后,姜万国连哭带跑进来说:“妈,他们下庄子娃娃说,共军马上打过来了。说共军进了村,头一个就用枪打死我爹……”
莫氏“啊哟”一声,就倒在枕头上昏过去。刘菜花急忙劝说:“娃娃的话你能信?
一会儿你胜了,一会儿他败了!”她叫了半天,好容易才把莫氏叫过来。莫氏提心吊胆地捉住姜万国的手说:“你爹,这些日子神色不对。老陶和老曹来了,也鬼鬼祟祟的。你说说,老蒋这个委员长是咋当的,叫小日本进来整整打了八年。你说说,马鸿逵年年抓兵、月月抓兵,兵都到哪里去了,共军又打过来了!”
屋里突然走进来一位士兵,他朝莫氏叫了声“三婶”,又跪下磕头说:“我回来了!”
莫氏像是在梦中一样,姜万中又浑身是血在她眼前晃动。她定了半天神:“说他是大虎子年龄大了,他穿的军装为啥领章、帽徽不见了?”她终于认出来了,哭道:
“啊哟,原来是张化燃!”姜万中死后,她每天望着张化燃的货郎担子流泪。如今张化燃回来了,姜万中却牺牲在抗日前线。她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哭岔了气。哭了半天,她泪眼巴巴地瞅着张化燃问:“你当兵,咋回来了?”
张化燃说:“我们在原大滩叫共军包围了,我们全都投降了……”他给莫氏报告了一条重要消息,说她的亲弟弟莫陶已经随上马老太太和刘慕霞逃走了。莫氏听了就只能吸气不能出气。
庄子里回来的散兵开始放枪,“噼噼啪啪”地一阵乱响。姜万国“妈呀!”一声躲到门背后哭叫:“共军打来了!共军打来了!”莫氏大叫一声,哭道:“四虎子,快!快把下庄子你二婶婶和链链哥叫来,我有话要说!李丢子,李丢子!快叫你三叔回来!”
刘菜花吸吸鼻子说:“你回来先吃饭嘛!跑进来干啥?看把她的稀屎吓了一裤裆!”她叫张化燃出去,立马给莫氏换裤子。
莫氏闭上眼睛,就直挺挺躺在炕上,再也没有睁开。她就这样死了。
姜岚回来了,他摸摸莫氏的手,她的手像冰一样凉,他呆呆地望着她说:“你走的好,你走的好!跟上我劳累了半辈子,下半辈子不能再跟上我受罪!”
院子里的长工、短工、佣人站了一大片,他们都默默地瞪着姜岚抹眼泪。
姜岚朝他们拱手施礼,望着一张张朝夕相处的脸,平静地说:“大哥哥,小弟弟们!我最后再这么叫叫你们!这么多年,多谢你们帮我家干营生,多谢你们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哥!我们既然亲如手足,我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罢怨我,罢恨我,啊?
回去后你们就在老家好好过日子,再罢来我这里,啊?只要你们往后心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弟弟就行了……”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哭泣起来。
伙计都垂着头,泣不成声。
姜岚说:“我早给账房里说了,把工钱、路费都给你们算好了。山娃子弟、二顺子哥,你们几个家远,路上要小心,从南面过来的散兵太多,别把钱丢了,啊?南克勤弟,你这几天老瞪着那副耧发呆,你把它带走吧!你给我摆了多少年耧,你的双手把耧把子也磨细了,你往后见到它,就像见到我一样,啊?苏小四弟,你老趴在小花牛脖子上发啥愣,你放了它多少年,就赶走吧,啊?黄勇弟,你老手里不离那把锹,人对物有情嘛!它陪伴你多少年!什么锹呀、锨呀、钉耙子呀、背呀、鞭子呀,还有木锨、四股杈什么的,谁想带了就带走,啥也不算!留给我往后也用不着。哈文弟,我们将混熟,你又走。走吧,走吧,罢难受,啊?想拿钱的就拿钱,想要粮食、籽种、畜料、饲草、牲口、农具的就自己张嘴,不要不好意思!这些东西都是你们自己苦的挣的,我姜岚除了把你们当成哥哥、弟弟,再啥本事啥能耐都没有!”
没家的伙计们,听姜岚也要打发他们,坐在地上抽泣。
姜岚说:“厨房的大锅里炖了一大锅猪肉、几大锅白米饭,你们自己盛着吃吧!
本来打算好好欢送你们,虎子他妈病重,刘妈侍候病人,没人张罗。我心里难受,不陪你们了。想喝酒,那两坛子酒你们自己打开喝。今天回家上路的罢喝多了,防止路上出事,啊?”
伙计们蹲的站的坐的,都在流泪,下马寺村的纳长青问:“三哥,三嫂到底咋啦?”
姜岚说:“老病。将吃了药,过几天就好了,你们忙你们的吧!”
下庄子人在弯子渠边站满了,他们都朝上庄子指指点点的。先是姜岚家的长工散了伙,拉牛牵羊的,扛农具背粮食的,捆毡卷席子的,三三两两出来。姜岚和三个儿子分别把他们送出村,拱手告别。宁朔堡的南克勤、靖胡堡的苏小四、临羌堡的黄勇、满旗寨的哈文、下马寺村的纳长青,把姜岚院里院外都打扫干净了,才最后离去。
姜、姜岩、姜岽等大户家的长工吵吵嚷嚷的,闹腾了半天,一拨子一拨子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姜嵬家简直就乱了营。新来的长工,走了又来的长工和在他家干过活的零工都合成一气事,他们放水淹田,烧麦柴,把牲口圈门踏烂,把耧心的垂砣摘了扔到湖里,把犁尖用石头打折,把四股杈打的只剩下一股。把长工窝一把火点着烧了,还把姜嵬捉住打了一顿。扬言回去找完全保甲长的麻搭,还来这里报仇。
姜嵬院里院外一片狼藉,屋里屋外空荡荡的,当年有名的姜大户已破落得不像样子。姜嵬只剩下半袖肩膀,两行清涕,一副骨架,一张可怜巴巴的老脸。走路也有点跳,像是打前绊子栽跟头。说话嘴也歪了,鼻子也斜了,眼睛老挤乎挤乎的。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南飞的大雁,伤心地哭起来。他早就看出势头不对,前几年便开始变卖田地家产,把变卖的银钱给唯一的儿子姜万魁藏起来。他撕心裂肺地想死去的姜万贯和桂花。姜万贯死后,小娥上吊自缢。她死了,肚子里的孩子还在蠕动,听说有七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