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活人怕捣门,死人怕起坟。姜嵬给了小娥家一笔钱,把小娥的棺材挖出来,和姜万贯的棺材并到一起,给他俩结了“鬼亲”。他做了个招魂匣子,雇了个要饭的抱着,他喊着,到昊王渠一带转了一圈,把桂花的魂招回来,又给了小满家一笔钱,把小满的坟墓挖开,把桂花的招魂匣子放进去,给女儿结了“鬼亲”。他像一个独来独往的幽灵,一只无伴无依的孤雁。他凄惨惨呼儿唤女,阴森森结亲荒郊。不知道的人都惊诧,今天又不是“人七日”,是谁老在叫魂?庄子里的人望着他丢魂落魄的样子,有人同情,有人埋怨。皮氏等几个老太婆抹眼泪说:“对么,对么!兔儿满山跑,点点入旧窝!”
姜嵬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到老茔坟地寻找段氏。总见红砖爷爷的大坟金光万丈,刺得他睁不开眼迈不开步。又见姜波变成了火龙,张牙舞爪地烧他。姜涛变成了雷公,轰雷闪电地抓他的头。他怎么使劲伸腿,近在咫尺的老茔坟地都踏不进半步。惊醒后,他声嘶力竭地呼叫姜万魁,姜万魁连影子都不见,这些日子儿子不但不理他,连门也很少进了。
上庄子弥漫着一片悲哀、紧张、恐怖的气氛。姜文旗母子走到哪里,他们的眼睛就瞪到哪里,小声说:“瞧小五子来了!”好像都不敢正眼瞪人,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他们的眼神随着姜文旗头上飘飘然然的白孝,来到了姜岚家。
姜岚像个木头人似的。他不说话,不流泪,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只呆坐着。
姜文旗、朱葵花一进院子,就指使人搭灵棚、支桌子、摆供品。上庄子老老少少都连声应着,个个毕恭毕敬,小颠似的跑,嘴里说着:“是,二婶!”“是,五哥!”一会儿工夫,把院里院外布置的庄严肃穆,井然有序。
姜曜、张氏领着下庄子男女先来吊孝。姜文海等“文”字辈的人都戴了长孝,白花花的像条雪龙。他们先在莫氏灵前上供、烧纸,接着泼洒磕头,然后起来干这干那。
姜曜叫来姜万华等“万”字辈兄弟,把他们分成四个组,分头出去给亲友报丧。
他们头戴重孝,手持丧棒,出了村。
姜曜指挥下庄子来的人,准备丧事用的各样家当,带了姜嵬、姜岩等几个“山”
字辈的老弟兄,查看抬重的路线、挖坑下葬的地点去了。
张氏大呼小叫的朝上庄子几个老妯娌喊:“光顾哭,就啥事也不管。倒头饭呢,打狗的鞭子喂狗的干粮呢,口含钱呢,路上洒的钱呢。啊哟,还有腿上绑的寝带,人入了殓就要解开。庄子里的狗都拴住了没有?还有猫!咋喊了半天,驾殃公鸡还不捉来?起灵用的鞭炮我可说了几遍!取水要用铜盆子,咋殃还没批下来,棺材头上空空的!就糊涂了,傻了!寝带要用蓝色布,钉子头上要穿七色布!驾殃鸡跳来跳去,你就没办法了?撂给它一把米不就得了!李丢子!李丢子!你又丢到哪里去了?叫你在这里瞧着香火。你瞧,到处都是柴!”几个老妯娌被她支使的头昏转向,拿蜡把香拿来,拿黄米把豆子拿来,她们的小脚在院里扭过来扭过去。张氏在院里大呼小叫了半天,又到门口朝一伙小媳妇喊:“桌子板凳不够,咋不到下庄子去找?你们都咋啦?一个个像呆头雁似的!”
最惹眼的要数灵堂两旁悬挂的挽幛了。有蓝布、青布、白布,还有被面,红绿毯子、毛毡等等,里三层外三层,挂的密密麻麻。上面都写着“乘鹤归西”、“三婶千古”、“音容常驻”、“好人常在”、“三嫂安息”、“弟妹永存”、“德存心中”、“永远怀念”、“贤妻良母”等等,没粘贴严实的挽联,片儿扇儿的,不少被风刮得无踪无影。
朱葵花白在大厨房里忙了半天,她做的菜几乎成了摆设。众亲友来的很多,账房里送礼的一堆围着一堆,他们放下礼就慌慌忙忙走了,多不坐席。院里搭的席棚摆了几十桌酒席,多是菜热酒凉座位空着,有的一张大桌旁只坐着两个人低头纳闷地吃。
陶大、陶二、曹铎、曹驿、曹泽都来了,他们像怕别人看见似的,来了就一头扎在账房里送礼,又像是谁也不认识似的放下礼就走,谁也不说一句话。姜曜拦住请他们入席,陶淑琴又扑出去朝他们大哥哥长曹舅舅短地叫。他们都缺面无光的,进了席棚又都泥塑似的干坐着,面对丰盛的酒席,好似没嘴吃没牙嚼。偶尔有谁略动动筷子,夹一小块排骨放到嘴里咯吱咯吱嚼。有的端起酒杯也不让别人,溜一声干了,还是闷坐着。尻子没坐热就他要小便你要找人,借故溜走了。又有一拨子亲友要走,朱葵花上前劝阻。
“祭祀”开始了。上庄子先从姜万华、姜万民、姜万国开始,男男女女轮流叩拜烧纸泼洒供品,上庄子的孝男孝女祭祀完了,轮到下庄子孝男孝女祭祀。姜梦麒喊到姜文旗、陶淑琴时,院里跪的人都看着他俩,一前一后的朝灵柩前走。
姜文旗望着莫氏的棺材正要下跪,头顶轰隆隆两声巨响。“喀嚓”一声,空中裂出一道闪电,大地像筛糠似的摇晃起来。圈里的牛羊,笼里的鸡鸭四处逃窜。猪圈墙被摇倒了,猪都钻到祭祀的人群中,东拱一嘴,西咬一口,叫个不停。棺材头前的金童玉女,“哗啦”一声倒了。两条“金童引向天台径”、“玉女接入地府门”的条幅,掉到烧纸盆里燃烧起来。随着几声狗叫,一只大狸猫“喵”的一声,从棺材盖上跳过,棺材底下的驾殃鸡,拍翅飞跑。
刘菜花撵着逮公鸡,朱葵花拿棍子赶猪,越赶猪越多,越往人群里钻。供桌被猪供倒了,供品洒了一地,猪鸡又都跑过来争食。张氏拍着棺材头镇尸,叫道:“狗猫惊尸,家人遭殃,这咋好呢!”
姜万国抱住姜文旗的腿哭叫:“共军打过来了?共军打过来了!”
天上地下,顿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大地先是左右摇晃,后是上下颠簸。绑灵棚的铁丝吱吱作响,院里搭的席棚,“哗啦”一声全倒塌了。姜文旗立稳脚跟,站稳身体,大声疾呼:“乡亲们,不要乱跑。地醒了!地醒了!一会就过去了,都先罢动……”
院子里外的人喊爹叫娘,抱头逃窜。灵柩前一片狼藉,一群鸡又飞着跳着啄一条狗。张氏用棍子打,喊道:“你嘛!人说鸡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咋都乱了套?”
一阵狂风刮来,把挽幛、纸花、白幡、孝帽、纸灰刮得漫天飞扬。姜万国爬在姜岚腿上哭叫:“爹呀!快跑呀!共军打过来了!”
姜岚仍呆坐着,任凭人畜乱窜,纹丝不动。
姜梦麒不慌不忙收拾家伙,他命弟子把木鱼装在布袋里扎了死扣,把小鼓、钵、锣全用红布包了,扎了三道麻绳。把经书包了三层白布,又包了一层红布捆起来。
朱葵花说:“你这是……仪程还没完!”
姜梦麒直摇头,不说话。
姜文旗好容易把人都喊住了。他刚走到灵柩前,大地又晃动起来,只听“啪啦”
一声巨响,一道刺眼的白光从地下崩出,直冲天空。他大声喊道:“都罢动,还震呢!”
姜梦麒低着头,谁也不理睬。他收起家伙和几个弟子没进保安寺,一直朝南走了。他们在天边摇曳不定的白草苗子中消失了,人们再也没有见到他。只听见远处传来像是念经一样的声音:“万人筑台造一神,难得反手朝纲正。翻手风,复手云,小儿闹天下,山河遍地红……”接着又慢慢地听不见了。
天空先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转眼间雨点又变成了飞飞扬扬的雪花。当莫氏的棺材抬到老茔坟地时,已是风雪黄昏。姜文旗、朱葵花、姜曜指点庄子里的人把莫氏埋葬了。
姜岚从老茔坟地回来,还是呆呆的。刘菜花给他沏的茶,他瞪都不瞪一眼。他坐着坐着,就咬牙切齿地骂莫陶。他摊开一张白纸,提起狼毫,两眼忍不住滴下泪来。他像是手里抓着一把刀子,狠狠朝纸上写道:“可叹民国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永留卑家院,末世羞存命一条。”
刘菜花又端了饭来,姜岚放下笔,朝她冷冷地说:“她也死了,你回吧!感谢你这么多年侍候她,感谢你这么多年为我家操心受累!”他指着炕上的几个大包袱和地下堆的东西说:“我都准备好了,叫三虎子、四虎子,用车送你回宁朔堡吧!”
刘菜花手里的菜几乎扣到桌子上,她定了定神,立稳脚跟说:“这会子,撇下一家子光棍,我能忍心走?等三个娃娃成了亲再说!”
姜岚气哼哼地说:“你走!你不能留在我家!往后你要跟上我受气呢!”
刘菜花说:“受啥气?你干的事,这么多年,我能看不见!”
姜岚不知如何向她解释,提起包袱拿上东西就朝车上搁,又连声喊姜万民、姜万国。两个孩子见父亲要叫刘菜花走,捉住刘菜花的手大哭起来,又同声求姜岚:
“爹,你叫刘妈留下吧!爹,你叫刘妈留下吧!”姜岚跺脚骂道:“婊子儿!太自私了,全不为别人着想!”正巧灵芝和改过来瞧刘菜花,见此景又朝姜岚哭道:“三舅爷,叫奶奶留下吧!三舅爷,叫奶奶留下吧!”姜岚“唉”了一声,甩开两个女孩进去了。姜万民、姜万国送灵芝、改过回家,四个孩子又在朱葵花跟前哭哭啼啼。
刘菜花坐在屋里哭泣,姜岚厉声道:“你咋这么糊涂?这不是受十年八年的罪,日子长着呢。我都担心自己顶不下来,何况你?”
刘菜花说:“你眼光虽远,总看不透女人的心。我刘菜花是那种人吗?我在徐家寨服侍了三代人,从小眼里不瞧金不瞧银,只瞧谁是好人坏人。只要跟上好心人,千刀万剐我也心甘情愿!”
陶淑琴来了,她朝姜岚说:“三叔!我妈请刘妈过去坐坐呢!”她拉了刘菜花,亲亲热热朝海子湖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