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完莫氏后,姜岚决意送她回宁朔堡,她说啥也不回,坐在里屋哭得悲痛欲绝。陶淑琴把她叫到家里,朱葵花又听了刘菜花的哭诉,知道她决心大,就叫她先住在自己家里。她说不论咋说,总要名正言顺才行。她张罗着为姜岚、刘菜花合了婚,择了吉日和上庄子皮氏等一伙老妯娌把刘菜花送了过去,为她开脸上头和姜岚圆了房。
刘菜花没进这个家门前,先要远远地站在避人处望半天,见姜文旗不在家才敢来。她见朱葵花出去,闪到陶淑琴的屋里,急忙把门关上。她老朝陶淑琴打听,什么时间又斗管制分子,她好让姜岚吃饱穿厚点。今天,她刚踅到院里就听见朱葵花喊她,急忙走进去,眼泪汪汪的,从袖筒里掏出两个馍馍,见徐雪芹、徐雪莲不在,放到窗台上。
朱葵花叹道:“多长时间,不见你来。”
刘菜花说:“他不叫我来……”泪水从她那憔悴的眼中滚落。
朱葵花不住叹息。
刘菜花说:“我就想不通,他爹分家时,他家只分了五亩地,一辆老牛车,两头黄牛,一张犁,一副耧,一只耙,爷俩穷得像讨吃似的。这些年好容易靠勤俭、仁义发了家,就碰上‘土改’,成了大地主;姜嵬家,谁不知道是远近有名的大财主,咋就划了个破落地主?听说后辈人按贫雇农对待。”
朱葵花说:“人家是根据这几年家庭状况划的。人哟,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造着就是这个命,就像驴拉磨一样,蒙住眼睛走吧。”
刘菜花似乎听明白了,难怪庄子里人都说,这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谁也无法抗争的历史命运。她听见外面有响动,急忙走了。
朱葵花夜里老睡不实,闭上眼睛就见庄子里又舞枪抡棒地开斗争会。鸡叫头遍鸣时她惊醒了,浑身汗淋淋的。
她心神不安地出门望。太阳刚刚冒红,东边天空云霞升腾,似天女散花,万紫千红。奇妙的朝霞,把安怡恬静的小东方映得下庄子明上庄子暗,犹如梦幻般的色彩。她见姜院里的磨坊上空红光闪现,急忙跑了过去。
姜文旗他们正在寻找盖会议室的木料,朱葵花说:“把磨坊拆了吧,碾坊磨坊占一处就行。一个院里东是碾坊,西是磨坊的不好!”
磨坊拆了,上下两扇石磨抬到碾坊里。挖磨盘下面的基座,才发现里面埋着块桃形石碑。这碑像扑克牌里的红桃似的,呈紫红色,正面刻着“上下”两个篆字。桃形碑镶嵌在一个精致的石座上,石座两边有两条麦穗状的图形,在左右两边扶护着桃形碑。石座上刻着一行篆字“大白上国乾定四年蒲月姜源题”。
姜文海说:“这就奇了!碑,都是长的方的,谁见过桃形的?幸亏有个底座,要不然咋立?”
姜文晏说:“这又是我们老祖宗的啥怪物,咋埋到这里?”
朱葵花一看就明白了。她听姜明说过,桃形碑先供在保安寺里,后立在老茔坟地,再后来不翼而飞。原来当年姜秉山、姜秉川为新郎跳湖的事闹翻了,姜秉川就把桃形碑弄来藏在这里。难怪磨坊里常有红光闪现,她急忙叫道:“这是镇妖石,快埋了,快埋了!”
姜文旗说:“妈,啥时候了,还封建迷信那一套。当初盖保安寺都是多余的,保了治安?一块石头能镇妖逼邪,那就抬到风雨桥上,给我们小东方镇压牛鬼蛇神!”
姜文海兄弟不由分说,就是撬就是抬。石碑底座被他们撬烂了,他们把桃形碑抬到风雨桥上。
这几天,虽说张鸡换夜里不再啼哭,朱葵花仍然睡不安稳。姜文旗又多少天没回家,她听见敲钟知道开会,姜文旗一定回来,急忙烧了一壶茶,拿了两个碗出了门。
一群孩子在沙滩上玩。他们把大利当恶霸批斗,给他戴了高帽子,脸上涂得红一道黑一道,用棍子你捣他戳地说:“只许你规规矩矩,不许你乱说乱动!”在沙地上画圈为牢,不准他越雷池半步。
他们见朱葵花走来,都“冲呀!杀呀!”地喊着跑了,还听他们唱道:“杨尕娃,郭栓子,一枪崩到山湾子。伪乡长,坐班子,伪保长,站圈子,再不老实叫你挨鞭子。”
李光明跑来找大利。他满脸春风得意,脸刮得连胡茬都看不出来,留了个新式分头,梳得油光发亮,连走路的脚步都像扭秧歌似的。他是在小东方头次斗地富时露的面。当陈芝敏宣布斗争会开始时,欢声笑语的会场立马鸦雀无声,台下的人都低着头不朝台上看。姜岚立在那里像根木头似的;姜岩听民兵的口令向右看齐,脖子老朝右歪着;姜不低头,脖子上挨了红缨枪,老缩着脖子;姜岽民兵没叫他稍息,他稍了息,那条腿挨了棍后再不敢朝出伸了。
许耀东给大家开导了半天,没人发言。突然李光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跑到台上批斗。他说他从几岁开始就到伪保长姜岚家里当了多少年长工,受了姜岚多少年多少年的压迫剥削。说到他妈死在姜岚家的大门口时,声泪俱下。引用了刚刚学到的一句话,还把这句话引用错了。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成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人”。许耀东小声给他更正了,他没听清。他又重复说了一遍,反而说成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屋”。春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她指着李光明骂道:“就你那个贼鸭鸭游,不是老分子家要你,还没人要呢!老草驴跳渠呢———快夹住!”她一句话,给了李光明个臊悻悻。
许耀东、陈芝敏说小东方都是家族团团,有严重的排外思想,要进行“家族亲还是阶级亲”的教育,要朝家族里“掺沙子”,这便是他们同意李光明等人在上下庄子落户的原因。
李光明给大利洗脸,骂顽童们欺负了大利,还把他们当外来户,不是那个时代了。朱葵花朝他嚷道:“你一天除了斗,再没啥干的,连三岁的娃娃也学会了。”
李光明说:“二妈,你往后要参加政治学习。上回你问许营长,链链入了党,是不是就当了解放兵?人家都当笑话地传。又说人家斗地富勤了,不把这些人斗倒、斗臭、斗透!再踏上千万只脚,我们穷人就不能彻底翻身解放!”
朱葵花道:“斗嘛,斗嘛!踏嘛,踏嘛!癞蛤蟆急了也咬人。”
李光明像没听见似的,他边走边教大利扭秧歌,一直朝临羌堡扭着哼着走了。
朱守业呆呆站在风雨桥上。他面容严峻,高而宽的额头,浓而粗的眉毛,深深的眼窝,直直的鼻梁。他望着风雨桥沉思,当年粗糙的石桥变得光滑细腻,五颜六色的石纹,脉络清晰,线条流畅。桥上碾压的辙印,南来北往,深深浅浅。桥上的血泪无踪无影,桥下流水依旧,如泣如诉。他掏出迟翠花为他绣的荷包扔了,渠水欢唱着把荷包冲向远方。
朱葵花见朱守业眼圈红红的,叹道:“天下的黄土,哪里不能埋人?你们为啥单来小东方定居?你难道不知道,上下庄子自古有个规矩,不准外姓男人落户!”
“镇反”时许耀东把秋花送到神经病医院治病,如今秋花的病好了,朱守业也从河东桃花村搬了来。
朱守业说:“我这半辈子,几乎都是在上下庄子度过的。连做梦都在小东方。
我决心后半辈子跟着共产党,把没使完的劲好好使一使!”
朱葵花说:“有劲老家不能使,单在这里使?你虽在小东方长大,根本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光明也搬来住,说要跟这里的人一块儿闹‘土改’,一块儿算苦账,一块儿分田地,一块儿尝尝人民坐天下的滋味儿。你们来啵!你们住啵!”她给朱守业倒了一碗茶,他一仰脖子干了。
朱葵花伤感地说:“你当年在两庄子间造了这座桥,你就把自己当作桥吧。链链做事太认真,有点像他五年,太固执了。你来了给他掌个舵压个阵,罢叫他栽跟头。”
朱葵花走到会议室门口,见姜岚站在风雨桥歪脖子树下立规矩,他两脚并得很齐,像根木头似的双目无神。“镇反”工作组刚进村,他就把家里的文书、账本、户册等全交给了许耀东。文书上还放着他常在风雨桥上敲的那面破锣、敲锣锤子,还有一盏他常查夜提的马灯。许耀东说:“你要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从此他成了管制分子,人都叫他老分子。
“镇反”结束后的一个深夜,他一个人来到老茔坟地跪在姜坟前,把李丢子给他的纸包儿信片儿全烧了,他哭道:“五哥,你托付我的事共产党都替你办了,李丢子到乡里当通信员去了。五哥,你走的好,我头上的紧箍咒好容易脱掉了,咋又带上了一个……”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静悄悄的。朱葵花放下茶碗,用手背揉着眼睛看。
许耀东说:“大娘,你不认识我了?”
朱葵花“啊哟”一声说:“是许营长,你的领章、帽徽呢?”
许耀东说:“大娘,我转业搞地方了!”
朱守业给大家介绍说:“许营长,现在是小东方工作队的队长。”他指着陈芝敏说:“陈大姐,是驻上下庄子工作组的组长!”
朱葵花冷眼观思着屋里的一切。会议室里坐的人像是谁事先规定了似的,下庄子人都坐在左边,个个仰面挺胸,一副扬眉吐气,当家作主的样子。上庄子人都坐在右边,脸上都变颜变色,有的惊慌不安,有的低头纳闷。
朱葵花坐在顶后头一只不靠左边也不靠右边的凳子上,不由得心头发颤:上庄子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嘛!虽说上下庄子历来不和,但从没见过现在这种气势!
啊!这就是他们说的,原来的家族关系都变成了“阶级关系”?父与子、叔老子与侄儿子眨眼间都变成了“两个阶级”?人说,砍一斧,损百枝,个个伤……。这么对待地主、富农,他们那么多子侄心里会咋想,有啥感受?想到这里,朱葵花就觉得心里不安。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刘菜花就拐弯弯绕圈圈地来了,她名义上是给灵芝、改过送两个馍馍,实际上是又来向陶淑琴打听啥时斗地富,她好叫姜岚穿厚点吃饱点,临走时她慌慌忙忙甩下一句话,说叫家里注意点,有人闹呢。她走后,朱葵花就想:
他们又闹啥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