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姜岚来到朱葵花院里,他没进屋,没说话,把一头黄牛套在车上,吆着就走。
二丫头姜雪芬风风火火跑回来,她打小就嘴不饶人,她朝姜岚……了一眼,喊道:
“这是我们家的车,我们家的牛,你朝哪里赶?”
姜岚冷冷地说:“这是我家原来借给你家用的,我照要回去!”
朱葵花出来说:“招弟,罢挡。你不知道,这就是人家原来给的。”
姜岚头也不回,他赶着车直朝上庄子走了。
姜雪芬说:“尽成了怪事!人家分田地,他反朝回要,真是没斗好的老分子!”
朱葵花把姜雪芬骂了一顿,说:“他一贯是个明白人,可能上庄子人攻击你爹,他气急了,一时才想起这么做!如今世道变了,上庄子人白天像湖面上的鸭子,夜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从‘镇反’前活动到现在没停。人家工作队一年半载,拍拍屁股走了。惹下人,全是你爹的。”
姜岚给姜文旗的一头黄牛、一辆破车都多少年了又朝回要,是上庄子人闹腾把他提醒了。
上庄子一伙大户为了划低阶级成分,避免没收财产,“抓儿子”、“分家”、转移浮财,绞尽了脑汁。
姜雪花的爷爷姜岩是上庄子大户之一。他怕别人摸他的家底,经常变换长工头儿,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就连长工也顶多在他家干两年。因没有长期打算,长工们就只顾一季或当年收成高多算了工钱就走,至于田种板不翻晒,不倒茬病虫害多,牲口使废工具用坏,沟澄严田淤斜等等都不管。所以他家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姜岽把三子姜万宝推荐给他家当长工头儿,说胳膊打折朝里弯,几时都是自家人可靠,那些人是来挣你的钱的,不是来帮你发财的。姜万宝当长工头儿,他花了几年时间,才使姜岩家又恢复了正常生产。
“土改”工作队进村,下庄子欢乐上庄子忧愁。姜岩夜深人静突然来到姜岽家泣不成声。原来他按“土改”政策规定细细算了,姜万宝给他当长工头儿要算他的剥削量,这样一算,他定为地主绰绰有余,而且还要没收财产;如果姜万宝是他的儿子就不算剥削量了,他最多能定个富农,财产也保住了。姜岽把姜万宝叫来,问他愿不愿意给姜岩当儿子,姜万宝知道自己弟兄多,怕往后“一个锅里搅勺子”,更怕分家,就同意了。姜岽提出条件,要姜岩给姜万宝支付三个人的工钱并立马兑现,这桩交易就这样定了。
姜只生一子,名叫姜万财。他把家里的浮财五天内藏了个三进三出。这天深夜他又叫姜万财转移浮财,姜万财扎窝子不动,说民兵监视得紧,万一被发现,你们都老了,我们往后咋活人?姜岩“抓儿子”启发了姜,他想出了个和儿子“分家”
的高招。如果一家分成两家,不但他定不了地主,儿子最多能定个富裕中农。
但是,不论“抓儿子”也好,“分家”也好,只能承认三年前的事实,他们只有求姜岚帮忙。
那天午夜,冷清了多少日子的院里突然来了人。姜岚已睡下,刘菜花开门才见是姜、姜岩、姜岽来了。姜拿着三年前和儿子姜万财分家的字据,姜岩拿着抓养姜岽三子姜万宝为儿子的字据,要姜岚重新抄写画押作证。
姜岚冷笑一声,说:“你们走错门了吧?有事找许队长,咋找到管制分子的家里来?”
姜几个羞愧难言。
刘菜花说:“你们还都是亲兄弟。到紧三关里头,就各顾各!我把梅豆切成丝子,把茭瓜、茄子切成条子,用烧柴的灰拌了晒干菜,有个解放军战士不知道,说我家坏了天良,宁把菜倒在灰堆里也不给他们吃,你们听了也不解释。再的保甲长把平时上面发下来的字纸偷偷烧了,唯有他一页不差,整理装订得整整齐齐交了,反落个孝忠党国积极认真的伪保长。这会子给他戴了个管制分子的帽子,又叫他给你们作啥证?”
姜岚还没等刘菜花说完,就哗地拉开门,吼道:“滚!再罢到我这里来!”
几个人还是不走。
姜岚指着姜说:“哼!三年前就和儿子分了家,那你就定不上地主,最多定个富农,就不没收财产了!”
姜脸色苍白,双手抖动。
姜岚指姜岩说:“哼!你三年前就抓了侄儿当儿子,侄儿就不算你的长工了,算剥削量就少了,你就最多定个富农。你为了保全财产,啥害人的点子都出!”
姜岩满头大汗。
姜岚又说姜岽:“你枉为人父!他给了你多少臭钱,你就连亲生儿子也搭进去!
万宝最多能定个富裕中农,你却让儿子当地富子女!”
姜岽呆若木鸡。
姜岚说:“你们狗扯连环,计谋一套一套的,好好使嘛。到头来看是我不规规矩矩,乱说乱动,还是你们?你们放心,我姜老三再坏还坏不到这一步。我保证不给你们添一句坏话,但我也决不给你们作假证明!”
刘葵花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说:“姜老五人死了话在,他骂我们庄子祖祖辈辈有作假证的传统,你们没听见?我哥给姜嵬作了假证,反把他害了个家破人亡,还作假证呢!”姜、姜岩见姜岚态度坚决,刘葵花又火上浇油,只得把字据收了。
姜岚骂:“快滚!你们还是去商量,咋互相转移隐匿金银财宝吧!看这些东西往后,咋朝出使。姜嵬为啥叫姜老五骂了一辈子?他就是个头枕元宝的看财奴,他尽干那些挨枪子的事,人民政府能不枪毙他!羞死人了!上下庄子人老多少辈子,就出了一个叫政府枪毙的,还是我们庄子的人!这要按姜氏祖上的老规矩,应该开除出族,不准姓姜!”
谁知姜、姜岩齐声说:“你原来给他的一头牛、一辆车,可不能变卦呀。”
姜岚大怒道:“原来,你们想把他的成分朝上闹,闹嘛!闹嘛!”
刘菜花说:“这个鬼,咋捣?给他家一头小黄牛、一辆破车,这是庄子里眼头四见的,人家能不查?我们不能当初救人,现在害人!”
姜岚冷笑道:“哼!你们不是算账很精吗?就把这些都给他算上,看他家的成分能不能提起来?”
姜岩咬牙道:“他们农会一圈子人这几年开了多少荒地,咋现在谁也不承认了,都成了无主田,反把我们的成分朝上提!”
姜岚冷笑道:“谁匿了田,你们闹嘛!跑到我这里干啥?”他又骂了几声“滚”,几个人还站着不走,姜岚把他们赶出门,警告他们往后再不要到这里来。
田野里,风吹草低,人头攒动,一片欢声笑语,农会和工作队的人开始丈量农民的土地。当丈量到姜家田时,姜朝陈芝敏说:“从这个渠子以齐,东边是我的田,西边是姜万财的田,我们三年前就分家了,各过各的。不信你们看,这是当时分田、分财产的凭据。”
陈芝敏说:“怎么一‘土改’,就分了家?怪事!”
许耀东接过几页黄软纸,农会委员都围过来看,上面有姜岩、姜岽等十几个人的图章手印,还有甲长姜嵬的签字证明。
陈芝敏见不是姜岚的笔体,就问:“这是谁写的?”
姜说:“姜梦麒写的。”
许耀东说:“姜嵬枪毙了,姜梦麒逃走了,尽是无法对证的人!”
陈芝敏指着姜嵬的名字问:“你们分家,为啥只有甲长作证,没有保长画押?”
姜说:“保长集训没在家,过后我对他说了,他说公事都忙不过来,谁管谁分家。这是真凭实据,谁敢哄人。五年前我就要分,儿子不争气嘛,叫他另过,摔打摔打。谁知国民党兵荒马乱的,没分成。后来,才分了。”
姜万财庞着脸,咕哝道:“我早和他分开另住,早和他划清阶级路线。我早就说过,我没他这个老子,他也没我这个儿子。我妈活着时就说过,送子娘娘送错了人。”
如两家合在一起计算,姜应划为地主,两家分开计算,姜应划为富农,姜万财应划为富裕中农。
陈芝敏说,里面一定有鬼,她亲自调查。下庄子人都异口同声说:“他们庄子,谁分家不分家,叫他们说嘛,我们庄子不知道。”上庄子人都异口同声说:“他们爷父,三年前就分开另住,这是谁也知道的事。”陈芝敏又问姜岚,姜岚说:“听过分家的事,详细情况不知道。”
陈芝敏正和许耀东商议这事该咋办,姜岩、姜岽,后面跟着姜万宝,哭丧着脸进来了。
姜岩哭泣道:“姜万宝明明是我抓养的儿子,谁说是我家的长工?我儿子姜万军要是活着,我能再抓儿子?都怨国民党婊子儿,我家万军把一只眼睛都弄瞎了,他们还抓了兵。在贺兰山军马场放牧,天黑了眼睛看不清,从山头上跌下来活活掼死。害得我儿媳妇年轻轻的守寡,才抓了姜书记的三丫头当女儿!”他说到这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把姜雪花朝前搡。
姜岽说:“我也是良心难忍呀!我儿子姜万宝,三年前就过继给他叔父当儿子。
这会子,我咋能舌头是肉蛋,翻过来就变?”他说着呈上几页字据。
许耀东接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本保民姜岽,愿将三子姜万宝过继给其叔父姜岩当儿子,永不反悔,空口无凭,立过继字书为证”,下面有姜嵬、姜、姜岩、姜岽等十几个人的图章、手印。
许耀东把姜岩、姜岽训了一顿,对姜万宝说:“你们青年人,不论啥出身,都是新社会的新农民。出身无法选择,前途完全可以由自己选择。你咋跟上他们来这里胡闹?”
姜万宝说:“我当初确实给叔父当了儿子,我有啥办法?”
姜岩“扑腾”一声坐到地上,用双手打自己的脸:“怨我,当时抓了嘛!怨我,当时抓了嘛!抓错了,请政府批斗!抓错了,请政府批斗!”
姜雪花捉住他的手哭道:“爷爷,你要打,爷爷,你要打!”
陈芝敏拉过姜雪花,喝住姜岩,高声叫道:“姜书记呢,姜书记呢?叫他把三姑娘领回去,为什么给到这个家里!”
姜文瑞背着枪,跑进来说:“他这几天,在堡子里开会,没见回来。”
只听门外,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原来沈寡妇惊狐失道地来了。她叫道:“随扁,罢哭,随扁,罢哭。吓坏了我的羔羔哟!哪个娃娃要再欺负你,你就说姜书记是你亲爹。都怨你爷爷哟,儿子死了,还有孙女,再抓上个儿子干啥!”
陈芝敏喝道:“你们都出去,我们开会!”
许耀东又对姜万宝开导了一番。他说旧社会一切收养关系全部作废,完全由本人自由选择。谁知过了一会,姜万宝写了一页字纸又拿来,上面写着:“愿给姜岩当儿子,永不后悔”等等,陈芝敏只得再到庄子里调查。
下庄子人都异口同声说:“沈寡妇抓女儿,路人皆知。姜岩抓没抓儿子,叫他们庄子人说。”上庄子人异口同声说:“姜岩抓儿子早啦,这也是藏到毡里盖到被里的事?”姜岚还是那句话:“听过抓儿子的事,详细情况不知道。”
陈芝敏取了一大堆旁证,肯定呢,肯定不了,否定呢,否定不了,总觉得里面有鬼。许耀东说她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她说:“走南闯北半辈子,家族队见多了,谁见过这么个抱团团伙伙的庄子?要由着我,非把上下庄子一家一户迁移散开不可!”
她拿了调查材料到区工作团汇报,领导都下乡了,只有秘书余树春坐镇处理日常事务。余树春“镇反”时入了党,是小东方“镇反”工作队的副队长。“土改”时因他家庭出身是大地主而没被提拔,任区工作团秘书。余树春仔细看了材料,又认真听了陈芝敏的汇报,才说:“上面定阶级成分有严格规定,只能按前三年的家庭经济状况定。”陈芝敏听了个闭口无言,她又回到了上下庄子。
小东方上下庄子是公布阶级成分最迟的一个村庄。好容易磨磨蹭蹭公布了,又碰上姜文旗回来了。
朱葵花见姜文旗回来,急忙打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碗米饭端上来。姜文旗这才知道饿了,几筷子把饭扒到肚里,忙着裁了一沓纸条,装了一袋烟沫就要出门。陶淑琴把张鸡换塞到他怀里,拿出两个本子说:“陈大姐叫你重写!”姜文旗说:“最近太忙,反把识字和算术误了。”他把识字课本朝包里装了,把张鸡换双手递给陶淑琴,又要走。
朱葵花关了门说:“你不是分工在五夷堡嘛,又跑回来干啥?上下庄子的事,你避都来不及,还掺和!”
“妈,群众选我当头儿,我是给他们解决问题,还是见了问题绕道走?”
“俗话说,水清不养鱼!认真认真,结果伤心!”
“妈,你说错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是毛主席说的。陈大姐教我识字,开始就教这条。农民不认真,就种不好田。干部不认真,就当不了好干部!”
“认真,要得罪人。你单手独脚的,惹他们干啥?”
“妈,不是谁有意惹谁。凡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该这么做,你那么做了,这才叫得罪人。”
“你咋和你五年一个样!你瞧虎子他爹,当了那么多年保长,上下就给他说不了个啥……”
“妈,他是国民党的保长,我是共产党的支书。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正是吸取了他的教训,才知道我这个书记应该怎么当!”
他说完,不听朱葵花再说什么,“哗”的一声,拉开门出去了。
庄子里,又敲锣打鼓扭秧歌。墙上花花绿绿贴满了标语口号,风雨桥上拥满了人,大牌子正面反面都贴着各户田地、财产公布表,公布的阶级成分特别引人注目。
庄子里的人见姜文旗回来,亲热地寒暄问候,让开了条道儿。
姜文旗来到这里,先看他家经济状况榜示,他两眼盯着栏目内容,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眼睛睁得越来越大,面目十分可怕。他见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无主田”几个字,就再也忍不住,双手伸过去,把公布的阶级成分榜示揭下来。
陈芝敏从会议室跑出来,她见姜文旗当着这么多人揭榜,必有缘故,一声没吭。
许耀东说:“姜书记,你有意见提嘛!榜也是你随便揭的?快进来说,快进来说!”本来公布前陈芝敏说要听听姜文旗的意见,许耀东说这是个家族队,他理应回避才对。
姜文旗说:“我就站在这里说。你们不知道,上下庄子的事,我几时都回避不了,躲过正月,躲不过十五!”
李光明敲锣鼓的锤子停了,一伙扭秧歌的妇女不扭了。朱进训练民兵的哨子不响了,一伙民兵都停下来,朝这里看。
姜文旗大声说:“首先,就没把农会主任的田地财产弄清,定的阶级成分,咋能准确?”
陈芝敏和许耀东互相看了一眼,深深松了口气。再的人都朝姜雪英、姜雪芬、徐雪芹、徐雪莲她们看。
许耀东拿出册子说:“这一头小黄牛、一辆破车,是别人给你家的,不是你自己的……”
姜文旗说:“给谁的,就是谁的。除非一天罢使。使了多少年,反不是自家的,这连三岁的娃娃都哄不过去。农会主任的阶级成分要重定!”他朝众人说:“你们看,可笑不可笑。这么多田,成了无主田!龚团长开的几十亩生荒,人死了还有主。
地上跑的一只鸡,你打死了主人还要找上门。天上飞的麻雀,墙洞里是墙洞里的,树窝里是树窝里的,也有家有主。咋这么多田,就成了无主田?”
民国末年,小东方的荒地很多,有大户家的,有大户家长工的,多是本庄子的。
这些荒地解放前夕,大部撂荒无人耕种。姜岚的田亩册上都没登记这些田,主要是为了逃避田赋和杂税。“镇反”前后,小东方农民开荒地成风,“土改”时这些田地却都没了主人。“土改”工作组将这些田列为无主田,分给农民耕种,姜文旗却坚持要查清这些无主田。
他说:“山上的黄羊没数子,山下的田也没主人了?旧社会争着圈田霸地,‘镇反’时抢着开小片荒,头到‘土改’定成分时田就没主人了,就宣布收归农会所有。
那就是农会匿下的田,农会领导成员的阶级成分,都要重新定!”
许耀东、陈芝敏低着头,一言不发,农会成员个个面面相觑。
姜文旗说:“你们现在都查不清,过后更说不清了。万一往后有人再翻腾这些事,‘土改’工作队走了,农会领导能给群众讲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