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七月一日,在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次会议上,通过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军衔条例》,重新恢复了军衔制。文工团里的现役军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个个情绪异常兴奋,人人心里紧打“小九九”,都在算计着自己肩上的牌牌儿,是个啥衔。
军人授衔,和企业涨工资,机关院校评职称一样,是“头等”的大事。凡够得上边儿的人,都在亢奋中,焦急地等待着。后勤处长也跟打了鸡血似的,他暗自盘算,凭自己的军龄和现在所担当的职务,怎么着“两杠三花”应该是手拿把攥吧。
日子飞快地过着。正式授衔还没开始,政治部发下一纸军令,把文工团里一部分演员、干部统统划为“文职”,不在授衔之列。其中,摊到后勤处的几个名额中,就有处长。这下,可把处长给气蒙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少小从军,到老来会混不上个军衔。他先找团长,再找书记,连喊冤带诉苦,不依不饶。但军令如山,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处长没辙。
其实,“文职”不过是没有军衔,仍然属于解放军编制之内。职务、住房、工资待遇,一切照旧。可是处长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文职不是“正规军”。“肩膀上没有那两块牌牌,算什么职业军人”。他憋着一肚子气,上班时,上身穿军装,下边大裤衩子。别人一问他:
“你怎么这副打扮。”
处长眼睛一翻:
“怎么着,条令上规定文职人员如何着装了吗?”
处长一天到晚感今怀昔,怨天尤人。还不时地哼上几口山东吕剧——“我好比千里马,被困沙泥,我好比大鹏鸟,无法展翼……”他带着这种情绪,怎能不影响工作。后勤处的事情都没心思处理,更甭提“三产注塑厂”这后娘养的了。一连许多天,厂里的事,连问都不带问一声的。每天上班,在处里露一面,一整天见不着人影。处长都这样,别人还用说。那段日子,注塑厂对后勤处来说,就跟不存在一样。
胡敬天一见,机会来了。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胡敬天诡计多端,狡诈无比。他采取了一系列手段。首先,他把重要客户的模具,秘密地转移到自己建好的厂子里。剩下的业务,挑出一部分要货比较急的,把这些模具挪到一个他认为“可靠”的注塑厂。同时把这些业务所需的原料和辅料,全部运到自己新建的厂里。再把几个骨干派出去,另组织起一班人马,先保住给重要客户的交货。接着,他又以塑料原料要涨价为由,购进不少原料。这一招,不但用光账上的现金,还占用了本该发给工人的工资。其中一部分原料,因现金不够,没有当时付款。
办完这两件事之后,他找了一些“过得着”的客户,把他准备拉出去单练的想法,不显山不露水地告诉了他们。他说得很含蓄,希望他们能帮他这个忙。最后,他要求这些“可靠”的客户,暂停给“三产注塑厂”回款。
胡敬天一连几日不见人影。几天后,外边的事搞定了,他又私下找到那个在注塑厂当会计的老科员,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得会计配合。胡敬天对他用不着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告诉会计:这厂子干不下去了,我准备自己单干。他对这个老科员说:
“反正你也到了退休年纪,赶紧写报告退休,然后上我那儿继续当会计去,工资给你加一倍。”
老科员是个老油条,一看这阵势,心里立刻明白,要出事!虽然,平时厂里动钱的事,都有处长的签字,但自己做的那账,“稀松二五眼”,是经不起上级检查的。真要是有人较真儿,“杀猪递刀一个罪”。到那时,处长都泥菩萨过河,自己还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鹰。“三十六计,走为上。”会计一身是“病”,到医院轻而易举,开出个长假。
没了流动资金,缺了人手,停了回款,胡敬天三箭齐发,着实歹毒。
他高就高在没有完全断了业务,还留下一部分不太紧要的,通过电话遥控着。这样,厂里就得继续生产。要知道,工厂开门,哪怕是一天,也离不开“花钱”。原料要付款,工人要发薪,送货要租车,食堂要开伙,水费电费,低值易耗,杂品开销……哪一样儿离得开钱?他不露面,会计歇病假,班上又缺少领班的骨干,这工还怎么开!没过多少天,厂里开始乱套了。
这时,胡敬天悄悄地回到厂里,农民工多天见不着“头儿”,群龙无首,心里发毛。见他可露面了,呼啦一下围上前去,七嘴八舌,问东问西。胡敬天不失时机地撺掇他们到团里去闹事,要工资要奖金。开始,这些农民工不敢,怕弄丢了饭碗。胡敬天拍着胸脯保证:
“出了事有我呢,这个厂子黄了,你们全跟我走,咱们重新打鼓另开张。”
他巧妙地,恰到好处地把他建新厂的消息,跟这些人透露出那么一点,让大家心里有个底。话里话外,胡敬天点给这些人,只要这回你折腾得欢实,事后必会受到重用。农民工们心领神会,他们知道,这叫“武大郎服毒——吃得死,不吃也得死”。与其等着这个厂子完蛋,丢了饭碗,不如好好表现一下,投奔胡敬天。
常言道,法不责众。工资发不出来,食堂开不了伙,本来就亏理。这么多人一块闹,神仙也挡不住。农村人一旦有了仗势,撒泼打滚起来,城里人望尘莫及。在胡敬天的支持下,农民工涌进后勤处。霎时间,后勤处的办公室成了自由市场,鸡一嘴鸭一嘴,哭天抹泪,拍桌子瞪眼,坐地上耍赖,抹脖子上吊,乱作一团。
处长多日不理朝政,情况不明,弹压不住。找胡敬天,又不知去向。这伙人从处里闹到了团里,动静越闹越大。农民工的仇富心理,可借着这事出气了。这时,几个与胡敬天“过得着”的客户也来凑热闹,没完没了地找处长的麻烦,动不动就拿退货相要挟。车间仅开着的两台机器,不是这台打不出“活儿”来,就是那台打出的件儿不合格。处长束手无策,被搞得焦头烂额。一时间,文工团大院,鸡飞狗跳。
文工团这样“体面”的单位,啥时候出过这等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团长一见,成何体统,堂堂国家级文艺团体,这乌烟瘴气的,搞什么名堂。他把处长叫来,质问这是怎么回事。处长没辙了,一五一十地交代,厂里经营不下去了,客户撤单,资金短缺,料款还不上,工资发不出来,工人处于失控状态。团长平时日理万机,哪还记得有个“三产注塑厂”这码子事。见事态发展到这个程度,不得不第一次过问大半年来厂里的经营状况。处长吭吭哧哧,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把个团长气的,臭骂了处长一顿,令他马上回去调查,限期解决。
处长空顶着个注塑厂“一把手”的名,对厂里平日的经营状况一无所知,他能怎么解决呀?问来问去,什么招儿也拿不出来,什么事也办不了。不但找不着胡敬天,连会计也歇了病假。无奈之下,只能就这么一拖再拖。
大约拖了两个来月,这段期间,卖原料的债主上门讨债,客户电话催货,质量投诉。胡敬天派出去的骨干,趁机轮番回来,为首的是一个姓邓的小伙子。胡敬天躲在幕后,所有指令,通过这个小邓传达给厂里的民工。他带着厂里工人堵着办公室讨薪,成天在大院里闹事,工厂的现状一塌糊涂。处长想派人去催货款,缓解一下资金压力。但出库入库的单子,平时都是胡敬天一手把着,上哪儿催款,催什么款,没人说得清楚。最后,团长真急了,对处长下令,如果再拿不出解决办法,立即关闭这个三产,处理掉所有的设备,还清债务和工资,遣散农民工。
处长一事不顺,百事不顺,接二连三地遭到“打击”,狐狸没逮着,反而惹了一身臊,这回他彻底灰心了。打了个报告,准备降价处理设备,关闭三产。报告很快就批了下来。本来嘛,这是专门搞“艺术”的团体,又有几个人待见那“三产”的买卖儿。
处长是个门外汉,怎么处理这些设备,摸不着一点门路,只得再找胡敬天。胡敬天千呼万呼始出来,两人一见面,说别的也没用了,处长顾不得埋怨他,直奔主题,请他出面,帮忙清产还账。胡敬天“老大不愿意”地答应下来。又过了几天,胡敬天还真的“拉”来几拨看设备的人,只是出的价一个比一个低,处长根本无法接受,也向上面交代不了。最后,实在把处长逼急了,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约胡敬天出去,喝了一顿小酒。
到此为止,处长算彻底领教了胡敬天的厉害。平常总爱拍胸脯的他,这会儿就剩下拍大腿了。他诚恳地对胡敬天说:
“胡老弟,我是彻底服了。这厂子你接过去吧,价格只要说得过去就行,就算帮老哥一个忙了。”
话说到这份上,胡敬天认为火候差不多了,再绷下去就“老”了。他一拍胸脯,说:
“行!冲老哥这句话,我这回豁出去了。您说个价钱,我全兜着。山不转水转,日后咱们还得做朋友不是。”
就这样,只用了大半年的机器,后勤处打了个“对折”,卖给了胡敬天。胡敬天流氓假仗义的劲儿上来了,对处长说:
“明天我就送支票,你只管拿去交差,欠的原料款和工人工资,都归我了。”
处长听了,感动得眼圈直红。他哪儿知道,除了注塑机和辅助设备之外,库房里存的原料、纸箱、包装袋、脱模剂、防锈油、绵丝、酒精、塑料管和其他一些低值易耗品,可一子儿没算,一股脑儿全归了胡敬天。这还不说,已经发到客户手里,还没有回款的成品,究竟有多少?最后这款回到谁手里?除了胡敬天,没人能说得清楚。
事情谈好,手续办完,胡敬天送来一张支票,物款两清。第二天,他租来两辆“大拖板”,两辆“东风”,一个汽车吊,加上自己公司的“130”,每辆车装得满满当当,把这个“文工团三产注塑厂”搬了个干干净净。六辆大卡车排成一队,浩浩荡荡地出了文工团的大门,向着胡敬天的新工厂驶去。
胡敬天开着桑塔纳走在前面,从反光镜里看着后面满载机器货物的车队,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得意。痛快!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香烟,一边开着车,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地唱起来:
“……要问那大车哪里去?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