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嫁大事,在秀儿的心中,还是存着父母之命的概念,从燕京到严州府一个来回,最快也要二十天,思伽少不得打发了人去向姜氏说了情由,宽给一个月。
九月中,皇上下发了让太子监国的诏令,然后点了一拨人去距离京城三百里的皇家猎场秋围,韩家信国公随驾,韩昭旭不在列。
苍擎院里丫鬟婆子们来来回回的忙碌,思伽边穿衣裳边道:“你们别老闷在家里看屋子,做针线,曼霜,南霜你们要回家去住住也使得,秀儿也别待在屋里,要是想去昌平伯府就去,还有你们几个,没事去后巷看看莫嬷嬷她们。我已经和大嫂打过招呼了,你们出去便意。”
韩昭旭放了个大假,夫妻俩不爱闲闷在家里,停车坐爱枫林晚,这个时节,是看红枫的好时候,韩家在西山有个别庄,正好出去小住。因着思伽不喜欢人多,只带了阿芒夏果和吨吨。当奴婢的,是一年到头全天侯日夜颠倒伺候,思伽想这趁机给留着屋里的人放个假。
“二奶奶和爷好好玩就是了,还来指点我们。”春燕手上拿了两件薄斗篷,一件茜红色,一件月牙色,让思伽挑了,交给夏果,带到二门去。
一屋子女孩子正说得高兴,大太太陪房秦全家的面带苦色,肿着眼睛请思伽到春晖堂去,另请二爷先到梦陂斋见大爷。
思伽要出门,本来就要去魏氏处辞行,换了衣裳就要过去的,何必另请,还有这个点,大爷韩昭曦都在衙门,怎么回来了?
韩昭旭和思伽对视一眼,去了前院,韩昭旭不爱听老婆子说话,外头必是有韩昭曦的小厮传进话来,路上就能知道事情。思伽另一条路边走边向秦全家的打听。原来,就在刚刚,嫁入魏国公府的大姑奶奶韩艳清陪房回来报丧,韩艳清生的哥儿,夭折了!
思伽记得韩艳清三年多前嫁进魏国公府,来年生下了哥儿,算月份满两周岁,上回韩艳清使唤回娘家的人还透露,说过年开祠堂的时候,就要给哥儿序齿轮,起大名儿,记入族谱,现在却是夭折了。
魏国公府陶家,是随太祖立国的开国元勋,镇守陪都汴京,随着大梁的政治中心从汴京转到燕京,遗留在汴京的魏国公不复太祖年间的权势,也还是一流的勋贵,非等闲侯伯之家可比。陶家是四代同堂,太夫人,公夫人,世子夫人,韩艳清嫁过去,前头顶着三种婆婆,也是从重孙媳妇开始熬,出嫁三年多,就前年生下哥儿做好了月子,在老祖宗罗氏八十大寿的时候回来过一次,思伽和大姑奶奶是未成谋面,不过,听闻她夭了孩子,多少感伤,又连问魏氏如何。
秦全家的伺候了魏氏三十年,又是看着大姑奶奶长大,说着事就留下泪来,掩面擦泪道:“大太太听了话就迷了,大奶奶让我来请二奶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思伽也不问了,只加快脚步往春晖堂去,直入正屋,郑氏老僧入定的端坐在中堂炕上,一屋子丫鬟媳妇,面容悲凄,却是未闻哭泣,只一个陌生的二十出头的年轻媳妇,穿着素面的暗青色比甲,戴着两个银簪子,坐在小杌子上,哽咽不已。
魏氏想必是经不住噩耗,卧在里屋,思伽想着给郑氏请了安,过去伺候,郑氏却是招手,让思伽过来坐在下手位置,相对默默无语。约过了一刻钟韩昭曦韩昭旭从前院过来,现在也就是惊动了大房,没请三房四房五房的人,又一会儿,徐氏和秦全家的,一左一右的扶着魏氏出来,魏氏一张脸苍白的可怕,气色全无,走路的步伐都是晃的。
思伽连忙接了秦全家的那一边,服侍了魏氏歪躺在炕上。
郑氏叹息道:“何必一起一卧的出来,你想知道什么,怎么做,吩咐了就是了。”
魏氏喘出一口气,才道:“我得正经听听,我的孙儿是怎么没的,不然,我躺下了,也不安生,青菱,你细细说,哥儿是怎么没的,清儿现在如何了?”刚刚魏氏一听了个头儿,就哀恸过度,厥了过去,春晖堂一片忙乱,请大夫,请老太太,才回转过来。
出嫁女在夫家的顺遂,或者说,有继承权,虽然不知道要等几十年后,才有望成为魏国公的外孙早夭,不是简单的死了一个孩子,是影响家族运势的大事,韩家有资格的人,都该来听一听。老祖宗罗氏年纪实在太大了,怕吓出个好歹来,先瞒着,其他几房,等大房先问明白了,再转告不迟。
在小杌子上哭泣的年轻媳妇就是青菱,比大姑奶奶还长两岁,七岁进府伺候,陪嫁入陶家,一年后嫁了大姑爷的心腹长随,一颗忠心还是在大姑奶奶身上,婚后依然回去伺候,现在早已经跪坐在地上道:“哥儿八月初九的时候见了喜,请了几个大夫瞧了,都道病势看着险,不凶,大姑奶奶依着惯例供起痘诊娘娘,哥儿过了大半个月,身上的痘退了,却是有个咳嗽的毛病拖着,又是再请医吃药,大夫说,哥儿刚出了痘,身子弱,恐怕一时下重了药受不住,商量着开了个温和的方子,慢慢养着,这样又过了七八天,哥儿大好了,就是偶尔还咳几声,大夫们说用饮食养着无碍。大姑奶奶就放了心,前头,太夫人一场风寒,也卧了小半个月,府中各房媳妇轮流疾,大姑奶奶瞧着哥儿见好了,当天晚去服侍了太夫人……。”说着,青菱忍不住,捂住嘴哭了两声道:“当天下午哥儿还好好的,吃了一顿奶,用了一碗拌了蛋的粥,到了后半夜丑时突然发起热来,呕吐不止,连忙请大夫,开药方,抓药煎药,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卯时未到,哥儿就没了气息!”
“清儿不在,当天晚上,是哪几个服侍的哥儿?”魏氏听了详情,已经顾不得说话,靠在炕上直抽泣,秦全家的,端了刚刚煎好的汤药来,和徐氏一起喂魏氏喝了几口。郑氏没魏氏这般的脆弱,死丈夫,死儿子,都挺过来了,一个外重孙子,还不至于悲天跄地,镇定的问道。
青菱擦擦眼泪道:“当天奴婢跟着大姑奶奶去了太夫人那里,哥儿夜里,按例是一个奶妈子,一个丫鬟伺候,不离人眼,那天伺候的,是卢奶妈和红梢。”哥儿身边用着两个奶妈,韩家送去一个,是姓郝的,卢奶妈,是魏国公府那边的,红梢,是韩家带过去的陪嫁丫鬟,已经被大姑爷收用了,不过,还没有过明路,不是正式的通房。
郑氏眼角还是泛着泪光,模糊了双眼,接过思伽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问:“大夫是怎么说的?哥儿,水痘过来了,咳疾快痊愈了,一场高烧,怎么熬不过两个时辰。好歹有个说法。”
青菱道:“大姑爷把汴京有点名气的大夫都请过来了,有说伤寒,有说热症,有说脑淤,辩不明白,太夫人还请了得道的高僧过来算,只说,不到两岁的孩子,尘缘浅薄,站不住让观音娘娘带回去了。”
魏氏喝了药,缓了气来,念了几声我可怜的孙儿,又垂泪问道:“清儿如何了,你照实说,我苦命的清儿,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
青菱咚咚磕了头道:“从哥儿出痘起,大姑奶奶就没睡过几顿安稳觉,及至哥儿这么突然没了,大姑奶奶一下子就倒了,是顾嬷嬷差遣了奴婢过来的,大姑奶奶心里苦,说不出口,奴婢来替大姑奶奶说了,若是可能,请太太奶奶们去瞧瞧大姑奶奶吧,不说劝导什么话,这个时候,娘家人站一个过去,比奴婢们日夜伺候强百倍。”魏国公府那么多房人,看着大姑奶奶没了孩子,同哀是不可能,没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就是好的了。
郑氏眼中闪出戾气,看来大丫头往日是有些报喜不报忧,好歹在魏国公府三年多了,失了个哥儿,婆婆劝慰,丈夫体贴不论,就要站不住了。郑氏环视屋里能站出去给韩艳清撑腰的几个人,在韩昭旭身上略停了停。韩昭旭是最好的人选,却不是自己可以主动开口的。
汴京距离燕京九百里,魏氏有心一去,却是病体难支,刚刚在里屋,咳出一口血才回过一点力气,再说了,病恹恹的身体,撑到汴京也没有威慑,也是不由自主看向众人,没个主意,求向郑氏。
韩昭旭淡淡看着九月桂香的粉彩茶碗,韩艳清今年二十,韩昭旭二十一,两个是年龄最相近的孩子,可是韩昭旭进韩家的时候八岁了,之后住慈宁宫,回来住郑氏的院子,接着去慈庆宫当太子伴读,加上男女有别的心思,和韩艳清感情一般般,但是,再一般的感情,从了韩姓,就是韩家人,该出头的时候,还是要出头。韩昭旭扣下碗盖,清脆在静谧的空间回荡:“我的马快,不到两日就能到汴京,我先过去看看,哥儿虽然没有上序齿,棺椁怎么送出去还是有讲究的,总要出来个娘家人和大妹夫商量商量,至于哥儿是怎么没的,纯碎的尘缘浅薄自然好说,若是瞧出来有人沾着,不管当了多大的干系,韩家的外孙,以命抵命不为过。”
郑氏精心保养,却止不住岁月无情,已经开始枯黄的手,伸向韩昭旭,嗫喏道:“难为你了!”凡男人,最不耐烦后宅阴私之事,何况是别人家阴私之事。可是韩昭曦,不及韩昭旭的威力。韩昭旭手上有韩家不及的关系,做起事来,又乖张不拘成法,比起韩昭曦的中规中矩,干练的多了。哥儿的早夭,若是有人暗中下手,过了这么些天,该抹掉的痕迹都抹了,韩昭旭过去要是查不出什么,就真的再也查不出了。
“应该的。”看在韩家顶住了怀阳公主压力的份上,自己也该为韩艳清撑腰的,只是……韩昭旭建议道:“我只能在外头忙活,大妹妹还是缺个排解的人。”
徐氏直起身子赶紧道:“二弟先走,我随后坐马车,尽量赶过去。太太,有什么话,只管嘱咐了我,我一模一样的学给大妹妹。”自己嫁入韩家的时候,韩艳清还未出嫁,两个是有姑嫂之情,思伽是去不得,一来,病刚刚好;二来,和韩艳清素未谋面的,就是占着姑嫂之名,还是两个陌生人,确实说不上体己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