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年初冬儒勒来到巴黎求学时,他不过是一个外省青年,睁大了眼睛亲眼目睹巴黎的多彩生活。这一年里巴黎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传到宁静的南特城,只是这种变化的反响而已。
儒勒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住在塞纳河左岸,总觉得他似乎生活在一座海滨城市里面。这里喧闹的餐馆和咖啡厅,有各种典型建筑;每逢夜间,大街上人声鼎沸,浓雾弥漫。微风不时带来塞纳河的潮湿气息。现在,对儒勒来说,巴黎再也不是去年在皇家广场的皇家巴黎,而是另一种氛围的都市了。
儒勒·凡尔纳从巴黎的首封家书,字数有限,精练而简短,诙谐而涵义深长,他说:“我的牙齿长,胃口大,面包特贵。”尽管此信略略数语,语句诙谐,却道出了真情。父亲给他规定的生活费只有100法郎。这一点点钱,付了房租,早点难保证一定有一杯牛奶和两个面包。要知道,那时儒勒刚刚满20岁呀!生活够艰难的了。而儒勒爱书的积习难改,尽管还食不果腹、衣着寒酸。当他看到“香槟版”精美的莎士比亚全集,毅然把准备改善“包装”的购衣专款60法郎买了书,为此害得他好几天用梅子充饥。
如果说,以前路易·拿破仑可能成为独裁者,令人担忧,如今这种担忧已成残酷的现实。当他即任总统伊始,在巴黎,自由、平等、博爱,几成禁语和违词。各种政治俱乐部已被取缔,只有在沙龙里还可小心翼翼交流思想。但这一类豪绅显贵,名流雅士,贵妇名媛集会的地方的门槛,对于清贫寒酸、衣着窳劣的大学生,是高不可越的。
当整个巴黎处于新旧两种思想激烈冲突的年代,像儒勒·凡尔纳这样头脑清醒、思想敏锐的热血青年,心情自然感到压抑。儒勒深知父亲的正统保守思想,为了不惹恼父亲,在家书中小心谨慎地不谈政治,但有时也不免“走火”。他有封信中公然写到:“让部长、总统和国会通通见鬼去吧!而激荡我们心灵的诗人永世长存!”这里所说的诗人,他特指维克多·雨果。在这革命的年代里,雨果不只是诗人,而且在革命伊始,就在人民一边,他被选为国民大会代表,并坐在左侧席位上。在此期间他写了许多政治论文,呼吁大赦和废除死刑等。此时,雨果作为人民的喉舌,其影响已远远超越法兰西国界。
翌年春天,儒勒的舅舅普鲁东和姨父夏多布尔来到巴黎。二人在巴黎上流社会交游甚广。于是,当时在巴黎的有名沙龙,如乔敏太太、马里哀太太、巴雷太太的时髦沙龙,先后为儒勒开了方便之门。但儒勒并未成为纨绔子弟们集会的座上常客。因为这些贵族子弟异常浅薄,并且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他们不过在此消磨光阴、排遣烦恼、打打桥牌,空谈时事和政策,装点门面。他瞧不起马里哀太太,她一开口便满口不绝的政治,其实空无内容,索然乏味。他在一封家信中写道:“马里哀太太和他的客人的谈话,有点像经常被触摸的粗糙青铜人像,表面光滑锃亮而实在徒有其表,一无可取,十分廉价。而在马雷太太的沙龙里,你可以自由呼吸。”在儒勒看来,这些沙龙只是结交新朋友的机会而已。
在巴雷太太的沙龙,儒勒认识了《自由报》编辑戴高乐伯爵。显然,这位巴黎编辑对年轻的布列塔尼人印象很好。当然儒勒对戴高乐也有好感。儒勒随后在家信中写道:“这位高乐先生是维克多·雨果的朋友。如果雨果同意接见我,他将陪同前往……。到那时,我会认识许多许多浪漫派诗人和作家。”
“诗圣”雨果,在这个冬季住在奴维尔大街的上坎高坡上的土尔道温路37号宅邸。当时,儒勒穿他节日用西装,借用英亚的新领带,手提舅舅的银头手杖,与高乐先生一起攀登坡道。高乐先生以颂扬的口吻讲述“诗王”的生活方式的习惯。
他说,雨果亲自动手设计和布置新居。在他的新宅里,集古今艺术品收藏之大成,有古瓷器、各国地毯、各类象牙雕刻、威尼斯玻璃器皿、古今东方和西方民间绘画、名家名画等不一而足。他陈列的方式不同于陈列馆和一般的收藏家。例如,古人盛物箱子和寺院椅子成了壁炉装点物,教会唱诗班的乐谱架改用灯台,祭坛上的围罩改作牙床的华盖,中世纪的木俑在这里叫做“自由俑”……在餐厅的荣誉席上立着木刻牌“先考之位”,并用锁链圈起,谨防他人擅自入座。
这位高乐先生还说,这座古老住宅的四壁、天棚、壁炉、门窗、家具和其他空地方,都刻着拉丁文和法文的箴言或警句。雨果喜爱并长于绘画,室内陈设,不少都是他亲手设计的。
当年轻的儒勒·凡尔纳踏上雨果正厅台阶的时候,诚惶诚恐,确实感觉出受宠若惊。门敞着,是一间不大的摩尔人款式的客厅,一排宽大的落地窗对着塞纳河。维克多·雨果立在窗前。而站在窗前,可以鸟瞰整个巴黎。雨果夫人与他并肩而立,对面是一位穿大红坎肩的男人。这位男士是诗人齐奥菲勒·戈蒂埃,被誉为法国浪漫派“神圣连队”的旗手。
主人举止庄重,雍容大方,彬彬有礼,问道:
“请坐,请谈谈巴黎的观感吧!”
儒勒直到以后才明白,这么说只不过是一种客套话。当主人不知对客人说什么好,常以此来寒暄。儒勒作为一个初到巴黎的外省青年,未曾发表一首诗的诗人又能说什么呢?
儒勒·凡尔纳来到巴黎以后,希望拜见的第二个人,就是大仲马。说也巧,在巴雷太太的沙龙里,儒勒与一位叫达班吉骑士的人士相识。他是在巴黎贵族圈子里红极一时的食客,一个了不起的手相术家,也是大仲马的宠儿。大仲马不仅醉心于手相术,对笔相术、巫术和扶乩术也情有独钟。这位骑士允诺,他下次去圣日耳曼城,将与他一同前往。
大仲马从来不长时间逗留巴黎。他乘自家的豪华游轮去阿尔巴尼亚搞一次大肆张扬的旅行之后,就蛰居在圣日耳曼城的“基度山”城堡里面。二三十年代,大仲马创作“作坊”向法兰西和读者界抛撒了大量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正剧、悲剧、喜剧、滑稽剧、杂剧、游记、记事体文学等等作品,仅长篇小说就多达500多部之多……在这位文学奇才的手下,作品的倾盆大雨变成了黄金雨。他善于敛财,又会挥金如土。他想出一个怪招儿,兴建一座只许上演他的剧本的历史和抒情剧院。排演是出奇豪侈,无比靡奢。可是1848年革命使历史和抒情剧院倒闭了。
目前,大仲马一面修身养性,一面在他那神奇的宫阙里宴请千百位各路宾客。
哥特式的塔楼从环绕城堡的参天古榆树中脱颖而出,首先给予人以神秘浪漫的印象。现实环境比起儒勒所想像的更具有幻想色彩。每向前走出一步,都展现出一个新的境界,一幢幢新奇特的建筑迎面扑来……每一座门边,都肃立一位缠着红头布的阿拉伯仆人。
主楼四周边是一座奇妙无比的大花园,人工瀑布奔腾喧闹,玲珑剔透的湖泊闪闪发光,人工岛屿星罗棋布,点缀其间。其中一座大岛上高耸巨石砌成的八角形的主楼,即“基度山”城堡,亦即大仲马的工作室。楼房的每块巨石上都刻着仲马的书名或剧本名字。本楼惟一入口处的拱形门上额用拉丁文刻着“狗洞”二字。
在这些酷似“一千零一夜”的琼楼玉宇中间,永远流溢着节日的气氛,永远宾客盈门,迎来送往,杯觥交错;有人留住朝夕,有人小住旬间,或流连经月。主人对登门造访者,一律殷勤周到,彬彬有礼,尽管主人不仅记不住客人的尊姓大名,而且连其容颜也认不清。大仲马的酒窖似乎是无底的,午宴刚刚吃罢,不觉间晚餐时刻到来。入夜,花园又燃起孟加拉篝火,摇曳不定的火光照耀剧院大厅,每晚都上演仲马父子的剧作。
这样的宴席不散的狂欢,自有其内幕。神秘的“基度山”城堡是仲马的招牌,为的树立他的崇高威望,并且可以蒙蔽出版商。大仲马老早就同他的“助手们”一起编剧本写小说。仲马出计划,最后把写好的小说修改一遍。出版商对于这样的内幕略有所闻,从来不接受由缮写员誊写的手稿。于是,城堡又多了笔迹与仲马毫无二致的缮写员若干名。
然而,从1848年春起,当革命和政治吸引了巴黎人乃至法国人的注意力,人们更关注现实问题的时候,大仲马小说一落千丈。不过,主人的镇定自若,他的创作“作坊”仍在日夜紧张工作,人们很难看出这座闻名世界的、独一无二的文学“作坊”正濒临倒闭的前夕;大仲马发疯似地抓钱,也无法偿还百万法郎的债务。
儒勒与大仲马初次会见,没有像与维克多·雨果会见那种爽然若失的感觉。他觉得雨果过于气宇深稳和澹雅和平。而大仲马的外貌,也可证明他是与众不同的人。
大仲马是个彪形大汉,长着一头黑人的卷曲浓发(据说他的祖母是个混血儿),一张河马式大脸盘,脸上有一双明亮、机警和狡黠的小眼睛,很有魅力。那一张大脸盘使人联想起满月时月亮表面的斑斑点点。他那微沙哑的说话声,像水量充沛但不急湍的瀑布声响。同时,儒勒还发现,这位“语言大师”的语言与其说华丽端庄,不如说纯朴敦厚。但这位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奇人有一个了不起的特点,那就不管谈论什么,他都能驾驭谈话对手,并有完全左右话题的才干。
“这位来自南特城的青年诗人”(手相术家就是这么介绍的),颇得城堡主人的赏识。说不定这位年轻的客人是一位早年英发、才气甚高但还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大仲马正在这些青年才子中间大肆网罗、招募他的“作坊”成员。这时,恰好他最有天才的助手,奥古斯特·马凯刚刚与他分手。据说,仲马的传世之作《基度山伯爵》和《三个火枪手》,均出自马凯的手笔……
大仲马以殷勤好客的态度,诚请儒勒·凡尔纳坐在自己的右首,并把他介绍给所有客人,相识的和不相识的,同时低声向他吐露了他的创作计划,主人执礼甚恭,特地请他到自己的专用“庖厨”共同进餐。
这是一间不同凡响的厨房,颇像烹饪之神的圣殿。主人腰系白围裙,头戴高高的无檐白帽,立在大厅中央一张宽大的橡木桌边忙碌。
别看大仲马作品中的人物,放荡不羁,言行奇觚,而作者本人则谨言慎行、举止有度。仲马不吸烟、不饮酒,咖啡也不喝,他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文学事业上了。据说,他珍视名厨的荣誉胜过珍视作家的声望。仲马以虔诚的态度,按照他自己的配方,作出众多花样翻新的美味食品,滋滋冒油的煎蛋、色香俱备的蛋黄酱以及东方人的珍馔佳肴,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美味令他胃口“头晕目眩”。
儒勒·凡尔纳在“基度山”城堡逗留数日,好不容易才告别殷勤周详,锐意延揽的主人。在此小住几日,儒勒结识了许多名人骚士,其中包括小仲马。
1849年2月17日,大仲马的历史和抒情剧院重新排演《青年火枪手》,主人特请儒勒·凡尔纳到他个人包厢看戏。这一年冬天,儒勒多次来到圣日耳曼城这座剧院。和并排看戏的人,有诗人戈蒂埃、文艺批评家儒勒·燕南和当时最出风头的记者儒拉根。小仲马还给他指点池座中名人雅士,有政治家、作家、批评家、演员和其他各界名流。儒勒·凡尔纳觉得自己已是真正的巴黎人,并已跻身于作家之林了。
不久,儒勒·凡尔纳终于通过最后考试,取得学士学位。他前程已成定局。他不必再做外省律师的助手,可以返回南特成为皮埃尔·凡尔纳先生的同僚了。儒勒的祖父安托万是律师,父亲皮埃尔也是律师,还有他的曾祖父也是公证律师和法院书记。说凡尔纳家族是律师世家,是名副其实的。然而,要想当律师就必须离开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