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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贵一连几天也是在陈家窑这边帮因火灾塌房的人户修房照场,这天他忽然瞅见场子里转来个理着小分头穿着背带裤显得有些傲慢的小公子哥儿,这哥儿身边还跟着个打扮入时长相惹眼的小姑娘……屋场里有些骄横的工头见了哥儿忙也迎上前去点头哈腰恭维有加,这哥儿只是待理不理搭讪了一阵,又手牵那姑娘四处查看起来……熙贵正在埋头搬瓦,忽然也被哥儿叫住了,就听他趾高气扬地问:“小个头停停手……看来你就是个吃软饭的,你叫啥名字?”熙贵被哥儿的气势弄得有些发怵,连忙起身小心翼翼答话说:“我……叫庞熙贵。”
哥儿听答话又噗嗤一笑,转身把熙贵指给身旁的姑娘看,这又揄弄说:“哈呀——原来他就是那庞家的……没想青瓦舖独一无二的姓户,当家的原是这么个小个头。”姑娘相顾也抿嘴笑了,哥儿又指熙贵逗弄说:“我听我妈说起过你堂客,她个头挺是高大吧?你儿子将来也该比你长得有看相吧?……”哥儿话语尖刻直说得熙贵惭愧不已,忙就埋下头连声应说是是。哥儿似乎不屑一顾转身就牵起姑娘走远了……熙贵回神却觉得这哥儿面生,只向身边挑瓦人问起,有知晓底细的人这才相告说他是大窑主沈继山家的二少爷沈祖杰,因他常年寄读在永中县城舖上人大都不认识他。听说这回是因日本人把青瓦舖当作冶炼钢铁的抗战基地给炸了,这公子哥才带着同学回乡下老家采风看稀奇来了。
接下来两年青瓦舖还算是平静,经日本人飞机惨无人道地那么一轰炸,舖上人户又陆陆续续逃去不少,间或也有些逃难人户来这里投亲安家落脚……连年战乱还使得舖上青瓦生意明显清淡起来,陈周鲁家三户窑主再无力资修复大窑,这三个大户也就改换门庭专一务农收租去了。沈黄两家的大窑在歇窑一年多时间后才趁年景渐趋平安恢复点火……这时青瓦舖许多居户不得不顺应时势变化重又选择生存方式,有的投奔在沈黄两家窑主继续做坯烧窑,有的则投奔陈周鲁三家大庄户租田耕种为佃户,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户自筹力资置下薄田自食其力劳作度日……青瓦舖往昔的繁华喧闹景象至此时已是消蚀了许多……
镇柱因幼小时逃难那回危症的生死磨难身子亏欠难以培补,影响他生长得有些捱苗。这娃子两岁多些学会走步,满三岁后才伊伊呀呀学会叫人,这时间大人再说啥子他也能像模像样跟着模仿打岔了……熬费心血拉扯的儿子终于能亲口叫认爹娘了,绪姑夫妇相对嘀念因果轮报内心总能充满无尽的喜悦与知足。眼下虽是没亲生镇柱的亲娘一别后仍无音讯,但因拉扯了娃子庞家再无传宗立嗣之忧,绪姑夫妇却也感到光景就没啥子缺憾……为教儿子早谙世事,绪姑每天忙活完了闲来无事就要搂起镇柱讲典故唱童谣,也不管娃子能不能听懂……隔壁玉清这几天也在庞家向绪姑拜师傅学纺线,歇闲时妇人抱起镇柱骑在膝上,握了娃子双手推拉起来,隔壁丫头伴在身旁,娘三人一递一句就唱开了:
推磨郎,拐磨郎,三斤糕,五斤糖,打发我镇柱儿子上
学堂。一读读了个十年书,一典典了个状元郎。状元郎回
家真风光,又拜爹,又拜娘,不拜安子哥哥嫂嫂又何妨!
绪姑唱着唱着忽又咯吱起镇柱,连声“又何妨又何妨”,逗弄得娃子嘻嘻哈哈嬉笑连天……歇了一会儿,绪姑又推拉起儿子再唱:
推磨,拐磨,推的面,白不过,做的粑粑黄不过。
隔壁谢大妈来借火,一尝尝了十八个。头上顶两
个,手里拿两个,肩上扛两个,嘴里衔两个,衔
起回家做接货,专的要接沈大伯。沈大伯就是沈
家模,吃了粑粑口里渴,半夜起来摸茶喝。箱子
角,拢子角,碰了沈大伯后脑壳,茶壶咀子碰
了沈大伯的嘴尖角,看你这大伯大妈还好吃的不?
一曲唱罢,娘三人又嬉闹一阵再歇一会儿,罢了绪姑又还领唱:
豇豆子花,爬篱笆,我玉清娇娇姑娘走人家。早上走,露
水大。中午走,痱子炸。晚上走,鬼打架。这一天三
趟没法子走,干脆不走算毬哒。
歇了一会儿,绪姑又握起镇柱双手,边击掌边合节拍唱:
翩翩嚓,罗罗瓦,强盗偷了观音娘娘马。娘娘回来要
马骑,把强盗捉到倒挎起。
镇柱只是闹着还要唱,绪姑也没个穷尽,于是又领唱:
月亮粑粑黑啊,堂屋里来了客啊,爹爹喊打酒呀,婆婆舍不得啊,媳妇子要烧火呀,娃子汪不过啊,只有叫客不吃哒,去******呵啊。”
镇柱笑闹着撒欢就没个饱足,绪姑又来领唱:
鸦雀儿喳,喳姑妈,好吃的姑爸跟来哒。打鸡蛋,
煮油面,叫姑爸吃了滚毬蛋。
绪姑又“滚毬蛋滚毬蛋”咯吱起镇柱,玉清趁她母子笑闹才进屋寻来木梳要帮绪姑梳头。妇人接过木梳先把玉清丫头的大独辨儿梳起,才打散自己头发叫丫头帮着梳。镇柱在一旁也闹起要梳头,妇人免得他打岔又哄他去唱:
鸦雀子上树来,撇枯柴。梦见娘屋里抬酒来。广字
田里泼了酒,颜家公主会绣花。牡丹花上一点油,
三个大姐来梳头。大姐梳的是盘头髻,二姐梳的是
望花楼。三姐不会梳,一梳梳了个鸦雀子窝。鸦雀
子来生蛋,一刨刨了个稀稀烂。
镇柱这边还要闹,绪姑又逗他唱道:
黄雀儿,飞河界。纱绫裙,紫红带。窈窕女,最体己。
牵牵手,扎花朵。欢接媳妇子呀伙伙!
绪姑自采自编的童谣儿歌总也唱不完,闹着闹着已是向晚了……这时熙贵和家模相随从沈家窑场收工回来,妇人才起身给家模让座歇脚,玉清丫头转眼就回隔壁忙活去了……绪姑留意丫头动向,开口就对家模说起她勤快能干,家务针指纺线诸般活路都是一点即通一学就会。家模随之也炫耀说:“我时常夸说我家闺女旁人多是不信,承蒙你季婶也能这么倚重赏识她,看来还是空口无凭眼见为实。我有福分收养了个贴身闺女,这你庞家是比不过的哟……也难为你见面总向着我闺女说话,看来你真是中意这丫头。莫如等你儿子长大了我就考虑把丫头许配你庞家,就留给你做房儿媳妇,好让你庞家也跟我沾些福分。”
家模似乎说得轻巧,绪姑听来却觉得他是在拿玉清寻开心。因是不满这男人胡言乱语,妇人当即埋怨说:“我是跟你家模说本分话,谁晓得你偏来打岔,这么能干省事的丫头你竟狠心说送把旁人就送把旁人?……玉清与你夫妇那般相生,我倒也要给你告个醒,你二人是该帮这娃子多操些心,千万不能糊弄着亏欠了她。”熙贵没听懂绪姑的话意,也跟着起哄说:“人家家模是捡来的麦子打烧饼,旁人家养的丫头他才不晓得不心疼呢。”绪姑又以为熙贵说话不知轻重,转而责怨说:“谁让你又瞎说八道?……人家家模还能比你不会心疼娃子?”
绪姑忿怨自家男人,家模有了理会又才推心置腹相告说:“说实在的我还真舍不得就嫁走这丫头,成天也还担心怕她娘家来人就把她寻去了……这丫头省事早,她是甲戌(1934)年腊月间出生的,老家原是姓王,她在家里排行是长女。那年她娘带她过舖上时才刚满四岁,脚下有个妹妹她娘肚里又还怀着一个。当时她娘要把她妹妹送人,她却是哭着对她娘说:‘妈呀,你要送人就送我,我不要让妹妹在外面受苦。’我是看丫头那般怜善乖巧才起心收养了她……这娃子来家后也没人狠她逼她,既懂得和我们夫妇相生一门家务活路也是抢着学着做……”绪姑自是知晓丫头品行,只又关心问:“……她娘家人眼下还有联络不?”家模回话说:“前些时听人说是逃在剑门山一带落脚,眼下还没联络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