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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模说起玉清娘家人歇脚在剑门山,绪姑不由也为之一惊,于是就想起邱氏夫妇的去处,遂又相告说:“剑门山也是镇柱娘她们寻亲去的地方,竟是这么巧……难在剑门山离舖上路程太远,联络起来真不便利……还好也有邱妹子夫妇俩也没回舖上,暂时讨不到音讯……看来两边的亲戚无论哪边有了讯息,敢莫都能问得清呢。”家模听说有打探消息的门路,也就高兴说:“嗨呀!那太好不过了……往后我们两家都要多留心,有了消息也该相互递信传个话。将来玉清丫头若许配人家,我是打算非跟她娘家人通上消息不可的。玩笑归玩笑,婚姻大事还得请她爹妈做主才好……她爹妈生养她一场哪有不牵肠挂肚的?浑不是只猫狗丢了就算了。”说着谢氏在隔壁喊吃晚饭,家模这才起身回家了。
不觉光阴又过了两年……熙贵这日在沈家窑场行走,忽然瞅见沈家二少爷祖杰领着两个陌生男人上窑来了。这公子哥一进窑场就把大少爷沈祖贤叫在避静处引见那两个男人,随后这两兄弟又独聚一处低声嘀咕了一阵……沈祖杰离去后,沈祖贤赶紧就把窑工们叫过来介绍吩咐说:“……这两位是外地来的高先生和汪先生,是二少爷引荐来我们窑场做工的……眼下窑场师傅本不缺人手,只因两位先生是外地客人又要求来窑场做工,我也就做主应承了……两位先生初来乍到怕是揽不来粗活,我想分派他们就做做帮工,各位师傅要多担待些……往后窑场的活路就匀着做,窑场人手和工钱都不减,大伙也莫闲说啥子。”大少爷有了交代窑场又还多了帮手,窑工们活路轻了心里快活却又不敢随意张扬。
新来的两个先生当即混进窑工师傅中主动和人搭话打起帮手,窑场也有人以为他们是二少爷引来的有些来历,又还得到窑主如此关照,难免有些对这二人刮目相看,且因活路匀得轻松了确实也跟着沾了光……渐渐也有师傅故意向二人搭腔讨好,发现他俩特爱打听舖上人户情形,又有好事人向大少爷透说了蹊跷……沈祖贤随后暗里交代下来,不准许窑工们对这二人乱说话……没过两天,工头安排这二人当值一个火孔,熙贵过来指点添柴,见二人说话和气也就多指教些往火孔递柴的窍门……说着就有高先生向熙贵问起舖上有没有窑主欺负窑工的情形,小个头平日只顾专心烧窑看火不大关心旁的事情,这回被人刨根挖底盘问却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高先生当即又约下要去他家做拜访。
隔日晚间收工后,熙贵家模两家人聚在庞家门口晒场上闲嗑,还有沈家庆周承虎等五六个坯工师傅也围了过来,忽然就见高汪二先生寻来串门了。熙贵起身引见让坐,绪姑奉了茶水,两个先生打起问话很快引领众人家长里短闲聊起来……生就有些贼眉鼠眼的沈家庆随周承虎说起日本兵凶残歹毒,高先生接过话头讲起国家的抗战形势,似乎就有些兴高采烈地说:“……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战场上取得了重大胜利,国民党军队中也有抗日将领在正面战场打了几个漂亮仗,中国的抗战还得到国际友好国家的援助……我们的人民虽是饱受了日本侵略者的蹂躏,但目前的战局已经有了很大改变……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相信,小日本鬼子在中国蹦达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高先生讲到酣畅淋漓处,又有汪先生附和呼应讲起了新四军某部在江南一带抗战打日本的许多趣闻……这边有人热热闹闹讲典故,场子里人也越围越多,群情也越来越激昂。两个先生讲到精彩解气的当口,又还有人跟着起哄叫好,间或还爆发出阵阵欢笑声……这边先生讲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早在暗中窥察多时的沈家庆忽然“嗨!嗨——”两声,冷不丁又还盘诘:“……这国民党、共产党的事你们都懂,敢莫两个先生就不是卖苦力出身的……你们只怕也不是存心来舖上烧窑的,你们究竟是哪党哪派的?何不亮明了身份说话?……我看你们是不晓得规矩,在青瓦舖我们沈山爷早有交代,平民人等一律不准谈论国事!”
沈家庆简直就有些故意挑衅般地突然发难,两个先生不由也为之一愣,众乡亲也缄口不语显得冷了场……高先生似乎想要把控局面,只又忿然解释说:“……乡亲们莫误会,若论抗战打日本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中国人被日本鬼子欺负多时了,有血性的人哪个愿做亡国奴?大伙儿聚在一起讲讲抗日能有错么?我们青瓦舖不是也遭受过日本鬼子的狂轰滥炸么?那回死伤了多少同胞烧毁了多少房屋我们能够忘记么?……我们不能上战场亲手杀死日本鬼子报仇雪恨,难道连气愤一下权利都没有么?共产党新四军从来都讲抗日救国人人有责,要抗日就必须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我们这些窑工祖祖辈辈受剥削受压迫,可不能再抱不谈国事的老黄历了……”家模看看势头又怕激起沈家庆等人争吵,连忙起身打岔说:“啥党啥军的我们这些做瓦烧窑的伙计都闹不明白,两位先生就换点旁的说吧。”高先生见状只好打住,众人看看无趣也陆续起身散去。
夜里进房来,绪姑逗哄镇柱入睡后,遂和熙贵说起高汪二先生道理懂得多有些不简单,熙贵也卖弄说起二人来由……绪姑听说就觉得有些疑惑:这二人既是沈家二少爷引回来的,怎能又不向着他老子沈继山说话呢?妇人弄不清白究竟是哪里不对头,只是感到有些替熙贵担心,寻思中又还叮嘱说:“……这二人竟敢冲撞沈山爷,简直就不把沈家大宅放在眼里,只怕是很有些来头……熙贵你往后上窑要多留神,莫掺合他们瞎说话,稀里糊涂就得罪沈山爷招惹是非。”熙贵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又还辩解说:“你莫瞎操心我想不碍呢……他们和二少爷是朋友说话自是胆大些,只怪沈家庆这些人没个好生相,大少爷在窑场也客客气气交代莫怠慢两个先生,我看他们就没说啥子坏话也不是啥子歹人。”
绪姑似乎感到熙贵说得不无道理,也能体会外来的两个先生讲得妙趣横生催人心服,但又想到沈继山之所以立下平民人等莫谈国事的规矩,敢莫也自有他的道理……想着想着就暗暗猜想这事儿莫许就与沈家三婶有关,难道是这妇人在与沈继山作对闹别扭?是她故意唆使儿子派人回舖上不顾情面反驳他老子?……这样一想又替夏丽萍担起心来。熙贵入睡后,绪姑仍是挂记该要快些给去夏丽萍送个消息提个醒,怕是这妇人还蒙在鼓里就被人撺掇把沈继山给得罪了……恰好手头帮沈家大宅赶做的绣鞋已经完工,绪姑打算就借这个由头明早去沈家大宅走一遭,顺便也好探探那边的虚实动静,并给夏丽萍透个口风。
隔日早起,绪姑忙收拾停当起身就往沈家大宅赶过来,熟门熟路穿过外院天井一路径往夏丽萍起居的西厢房寻来,不意间忽也瞅见沈继山沈祖贤父子正在中院厅堂间与高汪二先生打坐叙话……绪姑似乎不敢驻足停留细听端倪,急急忙忙只顾回绕避开中厅堂转身踅进外院西厢房,刚进房门就发现夏丽萍也贴身守在门口正在竖耳静听中厅堂男人们的说话……这妇人见了绪姑忙张手会意莫要出声,指指点点也就一起敛声屏息细细辨听,那边似乎就有声响传过来……
其实厢房这边间间续续也能听见中厅堂男人们的说话声,这会儿是沈继山在说话,老窑主声音较低却也中气十足:“……两位先生所说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是我们青瓦舖从老祖宗传下来就立有规矩,哪朝哪代都不能有军队在舖上驻扎,而不管你是啥子军队……你看我们青瓦舖穷乡僻壤历来就不是兵家可争之地,所以不管****也好还有剑门山麻梨山的土匪也好,我们都达成过兵不扰民的契条……这几年闹日本我沈某人也铁定了主意,哪怕拼了身家性命也决不会让日本兵踏进舖上半步……青瓦舖情形确实特殊,这不能驻军的事儿万望二位先生予以海涵体谅。”沈继山说完似乎又有了静默,忽然又有更加清晰的声音传过来,那是高先生急于辩解的浑厚且有些高亢的声音:“……老先生这话说得实在有些欠妥,这里的乡亲不清楚我们老先生切不该以讹传讹……我们新四军是老百姓的军队,我们的宗旨就是保护老百姓,你打听打听我们哪会滋事扰民?”
中厅堂窸窸窣窣停顿了好大一会儿,又才传来沈继山慢慢悠悠的说话声:“……我们舖上老百姓愚钝得很都没见过大兵,这些年大伙自给自足生活惯了难得觉悟,对大兵难免心存戒备和畏惧……这兵扰不扰民真一驻进来就难以保票了,若是闹出事儿还怕糟毁了贵军声誉。先生们别的事儿都好打商量,惟有驻军之事实难通融……依沈某人看来这一带与日本兵又无战事,贵军大可不必在这不毛之地用兵……若是贵军别的方面还需资助你们就尽管开口,我沈某人保证不惜家财来效力……贵军既是以保护老百姓为宗旨,还望二位先生在驻军之事上不与我们老百姓为难。”沈继山声调不高似乎却带有不容置否的语气。
中厅堂四人为驻军之事磋商了许久仍是僵持不下,约摸又过了半杆烟的功夫才听高先生说:“我军感念沈先生一家是抗日爱国的,也感念前期抗战中你对我军的慷慨资助,我们出于对先生的敬重才奉命来与你商谈,否则这些环节都是多余的……既是先生有不同意见,我们将如实向首长汇报……我还要给先生通报的是,驻不驻军最终将由我们首长决定。”这话里明显也有不容商量的意味,稍后又听沈继山以退为进的说话声:“是是是,恳望贵军首长也能收回成命……抗日救国人人有责,前期抗战中我出点力是不足挂齿的,好在小儿祖杰与贵军通下友谊,不然沈某人就是想犒劳贵军怕也难寻门路呢……旁的也不必多说了,只拜请二位先生如实上秉下情一定体谅沈某人的曲衷……我已吩咐小儿另备了薄礼与贵军送去,就请二位先生一并代为转达青瓦舖乡民对贵军的祝愿。”
因是推推搡搡相持无果,中厅堂高汪二人似乎不愿再白白耽误时间,这才起身告辞,众人相互寒暄中又听嗓音比较洪亮的汪先生说:“……忘了告诉沈先生,是我二人还有些事儿要处理,只怕还要在青瓦舖待上两天,这里多有吵扰了。”又听沈继山爽爽快快答话说:“这是我早晓得的,为安全起见切莫暴露二位先生真实身份……祖贤你去好生安排,各方面都不要传出话来,这舖上歹心人虽是不多但也务必谨防为好……二位先生尽管放心照常上窑,伙食铺盖保准管好……哪天二位先生离开舖上时还要加倍支派工钱。”说着一行人才陆陆续续走出中厅堂。沈继山父子相随一路絮絮叨叨,直送高汪二先生往沈家窑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