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大狱里,贾国志心里有数了。跟掂量珍宝岛事件一样,寻思这事,早晚是一过场。
他得空儿还是爱念叨珍宝岛,这回是跟狱友翟老师。
翟老师,叫翟晓枫。江苏浒浦县人。小县城离长江不远。
翟晓枫在民院教政治课,后来调到社科院马列所当助理研究员。还在民院那阵子,翟晓枫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出了名。民院院长是一温和的老太太。她是胡适先生的学妹。年轻时,喝足了满肚子的洋墨水。她偏爱这块材。
翟晓枫写过一本书,名噪一时。书名叫《权力的祭坛》。说是引介福柯的思想,骨子里是一东拼西凑的三流货。院长老太太喜欢他的敏锐,实际是小聪明,脑瓜灵;说他勤奋,实际是动手早,划拉得快。翟晓枫转眼名利两得,这本书给他赚了笔不菲的稿酬。
民院的女生,都喜欢听他滥呲。天马行空,大放獗词。直到给一女生的肚子弄大了;人家家长不干,找上门来闹。这才傻了眼。多亏院长老太太护着他,从那笔才到手的稿费里拿出两千块钱,给人家做人流和营养费。
在敞亮的院长办公室里,院长老太太拍着半跪在膝边、泣不成声的翟晓枫说:
“马列所那边,都讲好了。”又说:
“有大出息了,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太太就行了!”
翟晓枫吸溜着鼻涕,心想,到那边一堆黄脸婆,再也瞅不见这么些个养眼的风景了。
九
“‘自卫反击战’?扯淡。”
贾国志跟翟晓枫说。珍宝岛那一仗,毛主席他老人家心里早盘算好了。这叫欲擒故纵。翟晓枫比贾国志小六岁,珍宝岛开打那年他才十岁。身在囹圄,时不常听贾国志闲扯两句,自当图个人缘。何况贾国志说的也都有名有姓,有依有据的。这股子杠头劲,不比他做学问赖。
比方说,贾国志小时候亲眼见过一真正的“苏修”;身穿黑色猎装,身量儿结实的瓦西里。再比方说,贾国志在52332部队7师6团第五炮兵营三连4班,当炮兵。一级战备时,枪不离手,衣不解带。还比方说,开打的头俩月,沈阳军区就埋伏好了两个炮兵团;一根军用专线,直通北京京西宾馆。军区司令员叫陈锡联。陈锡联眼瞅着周总理最后点了头,才搁那根军线下令开的火。那电话机说是红色儿的,听筒上的麻花线也是红的。那天一大堆军区首长穿的毛料军服,都是一水儿的国防绿。
后头这两句,是贾国志乘兴瞎秃噜的。翟晓枫听得出来,知道北京人有这毛病。并不拆穿,这叫捧场。贾国志一北京人,也明白这大小算是个人情。心领了吧。可他确实不属此类,算是个例外。他不逮什么都瞎呲。他一辈子只爱念叨珍宝岛。单拣这一件事聊。一聊,人顿时变成个孩子。贾国志觉得秃噜大发了,马上撂下句硬话:说那俩炮兵团用的都是七十毫米无坐力火炮。说着,“唰”地拉起裤腿,露出走了形的脚脖子。踝关节的骨头跟皮肉烂巴巴地堆在一块儿,像个笨手笨脚的补鞋匠好歹给缝巴上的。
“瞧见了吧,这是给它砸的!”
贾国志活动了下脚脖子,确实伸不到家。撂下裤腿,打了眼翟晓枫。把舌头在这儿拴了个扣,不往下说了。一是躲开后头的丢人事,再是瞧瞧翟老师的反应。
这当口,正赶上“东大楼”午后放风。“东大楼”,就是老城监狱。监舍,解放前是一兵营。方圆几里地就这么个三层楼,给当地人叫白了。“东大楼”四下里是烂坟茔子。破败的“东大楼”是“L”形的,号儿里人还叫它“三角楼”。“三角楼”中间有个门洞子,左右两头的监区叫“东筒”跟“西筒”。贾国志跟翟晓枫关在“西筒”,三层的一四人监舍里。政治犯,向来都给专门的大队押着。贾国志是去年七月五号的“新收(监狱新收到的犯人)”。翟晓枫比他晚到一个月。
翟晓枫揣着蓝棉袄的袖筒子,跟贾国志蹲在墙根底下。墙头电网的影子正好落在他眼镜片儿上。翟晓枫瞅了眼贾国志烂巴巴的脚脖子,点着头。心里直犯毛。那根带刺的影子在他镜片儿上晃了晃。这点头不等于信服,掺了半拉讨好贾国志的意思。他早就瞧出来了:这同犯,一不挨打,二不干重活,来头不是明摆着?跟他走得近乎喽,绝吃不了亏。
果不其然,翟晓枫在“东大楼”里蹲了一年多。虽说给人累得随时想死的“劳役”免不了。在后头窑场脱坯,扛砖,码垛,天天两千块砖头的死指标,干不完甭想睡,给他累得直尿血。但绝没人敢碰他一手指头。
十
在贾国志那堆珍宝岛的烂纸片里,有两张发黄的漫画,是从苏联报纸上剪下来的。是一神通广大的朋友,听说他好这个,特意打俄罗斯弄来送给他的。
黑白的。一张画的是:右边把角,一双黑手打着面黑旗,黑旗上写着“侵略苏联”(俄文);黑手袖口上写着“中国”(俄文)。左边有仨人拍巴掌,狞笑。头一个是头戴钢盔的美国人;再一个是猪头似的日本人;末一个是纳粹德国人。另一张画的是:两只黑手正往一块儿握。右边的直滴答血,袖口上写着“中国”(俄文);左边的写着“美国”(俄文)。贾国志如获至宝。这两张巴掌大的报纸,是那朋友的见面礼。贾国志冲这两张破纸片,竟然应了那人说的一件事。连一磕巴都不带打的。
就说这漫画有多传神吧。珍宝岛,一九六九年初。冬天。开打。
“两边早就瞧对面不顺眼了。摩擦!摩擦明白吗?你当着没事蹭痒痒,逗咳嗽玩儿哪。真在冰面上撕巴呀,还都是当兵的。真练!动家伙了都。拿棍子往上抡,真抡。就差……”
贾国志每回都入戏挺深。
他攒了二十来年的纸片,到了儿,还是没能抵过翟老师随便的几句话。那回,贾国志一脸严肃的,才说完那句话,一头栽进小市民气十足的通俗演义里,一时半会儿爬不出来。那阵子,大伙儿正一窝蜂地兴把毛主席像做成个护身符式的塑料片,到处乱挂。门后头,大衣柜上,电视机柜上,窗户把上。顶常见的是拴在“面的”的反光镜上。贾国志也买了一个,在朝外大街东岳庙牌楼底下的地摊儿上。最贵的。两边还啷当着条黄穗子。金灿灿的。不图它富贵,只要个神气劲儿。贾国志拿它挂在“陆地巡洋舰”的反光镜上,那是全大队最争脸的警车。翟晓枫没留神,贾国志正神往着毛主席的小塑料片,实属有一搭没一搭的,绝没半点捎搭人的意思,说:
“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吧,走一步说一步吧。你说,小平同志搞经济,不也是这个路子?边打边看。历史不就是这么个样子!一地碎片,讲不清楚的。”
说完,朝天打了个哈欠。灯泡下的眼镜片划过一道光亮儿。明儿早上六点,狱警一准儿来“开封(开门)”。他还得扒开两只眼睛,硬勒着去站队,拉屎,倒尿盆,洗脸,吃饭,再站队,报数,唱歌,出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