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条线索追踪到另一条,但没有一条能让我对她的了解更多一点。时间将她完全吞噬,如同它即将吞噬我那样完全。除了那本书之外,我唯一可以证明她曾存在过的证据就是一条电脑搜索结果,一句话十个字两个日期。犯罪分子在法律面前销声匿迹都没有她在子孙后代前消失得那么一干二净。
最后我抬头看见窗外夜色已经降临,同事们都回家去了(周报没有夜班)。我在附近一家餐馆买了个火腿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就回湖边去了。
我看了晚间十点的电视新闻后,坐下来又拿起她的书,只是为了让自己确信她真的曾经存在过。过了几分钟我就感到心神不宁,我把书放在桌上,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她正坐在秋千上,和昨晚一模一样。她身边有一只不同的猫,浑身黑色的皮毛,有四只白色的脚,眼圈周围也是白色。
她注意到我正在看那只猫。“这是‘瞪眼’,”她说。“我认为这个名字名副其实,你觉得呢?”
“我猜也是,”我心不在焉的答道。
“白色的叫‘傻冒’,什么事他都喜欢掺合上一脚。”我什么也没说。然后她笑了。“你喜欢哪个?”
“你回来了,”我吐出了这么一句。
“我是回来了。”
“我又在看你的书,”我说。“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么热爱生活的人。”
“值得爱的东西太多了!”
“对于某些人来说。”
“全都在你周围,埃森,”她继续说。
“我宁愿透过你的眼睛来看。你仿佛每天清晨都会迎来一个崭新的世界。”我说。“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保留着你的书,一遍又—遍地读,为了见你所见,想你所想。”
“你可以自己去感觉这些事情。”
我摇头。“我更喜欢你所感受的。”
“可怜的埃森,”她真心地说。“你从来没有爱过什么,是不是?”
“我试过。”
“我不是这意思。”她看着我,有几分好奇。“你结过婚么?”
“没有。”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我还不如老实告诉她原因。“也许,因为她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我没那么特别,”她说。
“对我来说,很特别,向来很特别。”
她皱着眉。“我本想我的书能丰富你们的生活,埃森,而不是毁了你的生活。”
“你没有毁了它,”我说。“你让它显得稍为好受了点。”
“我感到奇怪……”她沉思。
“奇怪什么?”
“我在这里,显得很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并不确切,”我说。“不可思议才能形容你的出现。”
她心有旁鹜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我其实记得昨晚的事。”
“我也记得,每分每秒。”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猫儿,“在昨晚之前,我从未记起。我不太确定。我以为我会在每一段情节之后忘掉所有事情。但是今天,我却记起了昨晚的事。”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会是我死后唯一读过我的书的人。就算你是,我也从来没有回来过,即使是通过你。”她长久地看着我。“也许我错了。”
“什么错了?”
“也许带我来到此地的原因并非我需要别人读我的书。也许真正的原因是你,你如此渴望见到某人。”
“我……”我心口有点发热,然后又平静了下来。有那么一小会,整个世界仿佛和我一起暂停。这时,月亮从云层中浮出,左边有只猫头鹰在鸣叫。
“怎么了?”
“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是那么孤单,”我说。“但听起来像是撒谎。”
“这不值得难为情的,埃森。”
“也不值得夸耀。”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说了一些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包括我自己。“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志存高远。我期望热爱工作,心想干出一番事业。我期望爱上一位女子,并和她相伴终身。我期望去你描绘的所有地方。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眼看着这些希望一个个破灭。现在我满足于拿点工资。定时到医生那里去检查身体。”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想我的一生,就是完全意识到,所有期望全部落空的一生。”
“你得懂得冒险,埃森,”她温柔地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说。“我希望我能有冒险精神,但我没有。再说,现在也没有多少野生世界还在。”
她摇了摇头。“那并不是我的本意。爱本身就包含着冒险。你得冒着被伤害的风险。”
“我已经被伤害了,”我说。“没有任何精彩的事情。”
“也许那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了。你不会被一个鬼魂所伤害。”
天杀的我当然不会,我想。我大声对她说:“你是鬼魂吗?”
“我感觉不像。”
“你看上去不像。”
“我看上去怎么样?”她问。
“和我一直以来所了解的一样可爱。”
“时尚变了。”
“美丽永驻,”我说。
“你当然这么说,但我看起来一定很老土。对了,我所知道的世界在你眼里一定很原始吧?”她的脸庞发亮。“这可是新千年啊,告诉我发生了些什么。”
“我们在月球上行走过,我们的飞船也登陆了火星和金星。”
她仰望着夜空。“月亮!”她大喊,然后说:“你们既然能去那里,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不是一个冒险者,记得吗?”
“活在这个时代,多么让人兴奋!”她狂热地说。“我一直都想知道,下一座山的那边是什么。但是你们,你们却知道下一颗星星那边是什么!”
“没有那么简单的。”我说。
“迟早的事,”她坚持。
“总有一天,”我同意。“我这辈子肯定看不见,但总有一天。”
“那你就会带着莫大的遗憾死去,”她说。“反正我肯定会。”她看着夜空,好像她正在群星之间飞舞。“关于未来的事,多说点。”
“我对未来一无所知,”我说。
“我的未来。你的现在。”
我尽可能地跟她说。她对于千百万人在空中旅行,对于我不知道谁家没汽车,对于美国人几几平已经不再乘火车旅行,都感到惊奇不已。电视机的发明让她着迷,但我决定不告坼她一开始电视节目有多么贫乏。彩色电影、有声电影、电脑,她全都想了解。她还很想知道动物园的管理是否更有人性了,人类是否更有人性了。她无法相信心脏移植已经普及化。
我说了好几个钟头。最后我口渴得不行,我告诉她我要花上几分钟,去厨房拿点喝的。
她从没听说过芬达和苏打博士(Dr。Pepper,美国的一种苏打饮料,很甜。),这些就是我所有的饮料。她不喜欢啤酒,我就给她准备了一杯冰茶,给自己来了一杯啤酒。当我把喝的端到走廓时,她和“瞪眼’都不见了。
我没有费心去找她,我知道她一定会从她来的某处回来的。
接下来三个晚上她都回来了,有时候带着一只猫,有时候带着两只。她跟我谈起她的旅行,谈起她不可抑制地想要透过上天安排给每个人有限的生命之窗,去看更多的东西。我则告诉她从未见过的各种奇迹。
这太奇怪了,我每天晚上和一个幻影交谈。她一直努力让我相信她是真实的,每次她这么说我都相信了,但我还是不敢碰她,我怕那样一来,一切都会像梦一样烟消云散。奇怪的是,猫儿们仿佛也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它们也离我远远的。那几晚,它们俩甚至连蹭也没蹭过我一下。
“我真希望我能看见它们见过的那些地方。”第三个晚上,我对着那些猫,这么说。
“有些人认为,带着猫一起旅行,对它们来说太残忍了,”普丽西拉回应我,她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瞪眼”的后背,它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觉得把它们留在家里更残忍。”
“这些猫,包括今天和前两天来过的,从来没闹过什么乱子吗?”
“当然有啊,”她说。“但是,如果你爱一件东西,你就会容忍它的毛病。”
“是啊,我猜你也是。”
“你怎么知道?”她问。“我记得你说过你从来没有爱过什么。”
“也许我错了。”
“哦?”
“我不清楚,”我说。“也许我爱上一个每天晚上当我转身就会消失的人。”她凝视着我,突然间我感到很窘。我不自然地耸了耸肩。“也许。”
“我很感动,埃森,”她说。“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和你不在一条路上。”
“我并没有抱怨,”我说。“有了这些片刻,我已经相当满足了。”我试着笑一下,笑得很难看。“再说,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是真实的。”
“我一直告诉你我是。”
“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我是真实的,你会怎样?”她问。
“真的?”
“真的。”
我盯着她,这么开头:“说了你可别发疯。”
“我不会疯的。”
“从我在走廊上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想抱着你亲亲你。”我说。
“那你为什么没这么做?”
“我有一种……一种深深的忧惧,我怕我一碰你,你就会消失。如果我这样证明了你其实不存在,那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关于爱和冒险吗?”
“我记得。”
“那么?”
“也许我明天会试一下,”我说。“我只是还不想失去你。我今天晚上没有勇气。”
她微笑,嘴角浮起一丝苦涩,我这么认为。她说:“也许你已经厌倦了读我。”
“永远不会!”
“但是,一直以来这都是同一本书。你多久看一次?”
我看着她,年轻,充满活力,也许两年后就会死去,最多不超过三年。我知道什么在等着她;她只剩几年时间,来看大千世界。
“后来我看了另一本你写的书。”
“我还写了别的?”她问。
“十几本,”我骗她。
她止不住地笑了。“真的假的?”
“真的。”
“谢谢你,埃森,”她说。“你说的话真让我开心。”
“彼此彼此。”
湖边传来一阵嘈杂的打斗声。她立即扫了一眼猫儿,它们都在走廊上,它们也将注意力转向那些噪声。
“浣熊,”我说。
“它们为什么要打架?”
“可能是为了一条被冲上岸的死鱼,”我回答。“它们不晓得分享。”
她笑了。“它们让我想起了一些熟人。”她停了一下,“我以前的熟人,”她觉得用词不当。
“你想念他们么?我是指你的朋友们。”
“不。我是有几百个相识,但知己却很少。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和他们长时间相处。只有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在了。”她顿了顿。“我不是很明白。我知道和你在一起,在这儿,在新千年。但是我又感到我刚刚庆祝了我的三十二岁生日。明天我要去给我父亲坟上送鲜花,下周我要乘船去马德里。”
“马德里?”我重复这个词。“你会去斗牛场看勇敢的斗牛士吗?”
一丝表情从她脸上一闪而过。“那不是很好玩吗?”她说。
“什么很好玩?”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在西班牙做什么……但是你却读了我所有的书,所以你知道。”
“你不想让我告诉你,”我说。
“没错,泄漏了剧情,就不好玩了。”
“你走了之后我会很想念你。”
“你拿起我的一本书,我就会马上出现,”她说。“别忘了,我可一去就是七十五年哦。”
“真叫人糊涂,”我说。
“别那么沮丧。我们会再见面的。”
“虽然只有—个星期,但我已经忘了在和你开始说话之前的那些晚上我都在干些什么。”
湖边的打架声越来越大,“瞪眼’和“傻冒”挤成一团。
“它们吓着了我的猫儿们,”普丽西拉说。
“我去让它们消停下来,”我说,我爬过走廊,向浣熊们打架的地方看去。“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对她说话的时候感到她正在离我远去,“也许我就要下决心看看你到底有多真实。”
等我赶到湖边时,架已经打完了。一个大浣熊,嘴里叼着半只鱼,怒视着我,一点也不怕。另外两个没那么大的,站在十码开外。这三个家伙浑身都是流血的伤口,但没有一个看上去受了致残伤。
“给我悠着点,”我咕哝着。
我开始从湖边往回走。猫咪们还在走廊上,但普丽西拉已经不见了。我以为她进屋去再倒一杯冰茶了,也许去了洗手间,果真如此的话,那也是她不是鬼魂的又一个证据。但是好一会儿过去,她也没有出来,我找遍了整个屋子。
她不在屋里,不在院子里,也不在废弃的谷仓里。后来我只好回到走廊上,坐在秋千里等着。
很快,“瞪眼”跳上我的大腿。我懒散地摸着它,好几分钟后,我才意识到它是那么真实。
***
早上我买了一些猫食。我不想把猫食放在走廊上,因为浣熊们会毫不客气地把“瞪眼”和“傻冒”赶跑,扫荡完描食。所以我就把猫食倒进汤碗,将汤盆搁在厨房角落,靠近下水道的地方。我没有小纸盒,就只好把厨房窗户大开,好让两只猫儿随意进出。
我忍住不再去电脑上搜索关于普丽西拉的事情,剩下来的关键问题无非是她是怎么死的,但我不想知道。一个美丽、健康、周游世界的女人,为何在三十四岁死去?狮子把她撕成碎片?土人抓她祭天?成了让人变丑的热带病的牺牲品?在纽约被抢劫,被强奸,被谋杀?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已经在半个世纪前就把她葬送。我也不关心她在临死前几年在写什么书,她在其中所感受到的愉悦,一定类似和她从一地旅行到新的一地。不行,我绝对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我心不在焉地干了几个小时的活,下午三点就开溜回家。为了她。
走出车门时,我就觉得不对劲。走廓上的秋千空荡荡的,“瞪眼”和“傻冒”从走廊上跳下来向我奔来,不停地蹭我裤腿,好像这样能让它们安心。
我叫她的名字,但没有回音。接着我听见房子里传来一阵沙沙声。我朝门口走去,正当我要进门的时候,看见一只浣熊从厨房的窗户爬了出来。
家里一塌糊涂。它明显是要找食物,但它能找到的无非是罐头和冻肉,于是它就在屋子里大闹天宫,想找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然后我就看见了它:《和我的猫一起旅行》的碎片,那只浣熊似乎把找不到食物的怒气都发泄在这奉书上,我恰好把它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内页成了碎片,封面成了破布,它甚至在书的残骸上撒了一泡尿。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想把书还原成原状,事实却证明那是不可能的,从儿时起就未曾流过的眼泪,这时也淌了下来。书不能还原,就意味着普丽西拉今晚不会来了,在我找到另一本同样的书之前起旅行》,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在一阵狂怒之下,我抓起来复枪,带着一只大功率电筒,出门杀了我见到的头六只浣熊。这并没有让不成,《和我的猫一没有正式版权,官方记录上没有这本书。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从头到尾都在做梦,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那本书都是幻影。
我感到好过一点,特别是当我冷静下来之后,想到如果普丽西拉知道我刚才的滥杀,她会怎么想?
那天晚上我感觉极其漫长。早晨来临后,我赶到办公室,启动电脑,想法在WWW。abebooks。com和WWW。bookfinder。com之类的网站上找到普丽西拉的书,这是两家网上最大的旧书销售站点。一本也没有。
我和以前认识的一些书商联系,但没有人听说过这本书。
我打电话给国会图书馆版权部门,指望他们能帮我一把。
最后我打电话给查理·格里米斯,在广告上自称是“书侦探”的人。他大部分时候为选集编辑工作,将那些很久以前印刷的书和故事的版权许可模糊化。只要他收了钱,他从来不在意为谁工作。
花了他九天时间,花了我六百美元之后,我得到如下权威结论:
亲爱的埃森:
你让我好生忙活。我几乎在半途中打赌这本书不存在,但你还是对的:显然你有一本限量,编号的版本。
《和我的猫一起旅行》由普丽西拉·华莱士(1926年去世)自行出版,这是一套有编号,限量200本的书。出版商是早已消失的康涅狄格州布里奇波特“阿德尔曼出版公司”。该书在国会图书馆既没有注册也没有登记版权。
现在我们进入推测部分。我所尽可能说的就是,华菜女士将两百本中的一百至一百五十本送给了亲朋好友,另外五十本很可能在她去世后当作垃圾处理了。我查过了,在过去十几年中,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本书的售卖消息。在这方面很难再有什么进展。考虑到她寂寂无名,此书只是为了满足虚荣,流传范围仅限知道她的少数几个人。结论就是,该书在世上现存不会超过十五到二十本,最多如此。
你最好的
查理
当你真的开始冒险,你不会思前想后,你就那么去做了。我那天下午辞了职,过去几年里我走遍全国,就为了寻找一本《和我的猫一起旅行》。到现在为止,我仍一本没有找到,但是我会继续寻找,无论花多长时间。我形单影只,但我并不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