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梦吗?她是我的幻觉吗?我跟几个熟人倾诉过此事,他们都这么认为。该死的,我也这么想,问题是我并非独自一人旅行。我有两只猫科动物为伴,它们比世上任何一只猫都更加真实,更加确实。
所以,这人本来得过且过,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一生中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爱的女人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死去。突然间,在某时,某夜,某个周末,我成为多年来唯一能让她回来的人。因缘流转,让她再度出现。我所有的昨天业已虚度,从今开始,我要为她储存明天。
总之,故事就是这样。我的工作没了,大部分钱也花光了。四百天来我从来没有连续两晚上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我瘦了不少,我都不记得身上的衣服穿了多久。没关系。唯一值得重视的事情就是我要找到另一本书,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的。
我后悔过吗?
只为一件事。
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一下。哪怕一下。
原载《外国文艺》2006年第6期
我心碎了
[加拿大]麦维斯·加兰著
韩正顺译
“那个珍·哈罗美国20世纪30年代著名性感影星。去世的时候”,汤姆普逊太太对珍妮说:“我当时正在83路有轨电车上,怀里抱着一个又大又重的纸包。当时我刚结婚不久,所以时常去看望我母亲。她总是给我很多罐装食物和一些腌制品。因为无人让座,我就只能站着。那些日子里,男人们都失业了,他们总是把座位给占满了。你是不会知道当时蒙特利尔是什么样子,因为你还没有出生呢!接着给你说,这些坐着的男人中有个手里拿着一份美国报纸——《每日新闻》,我想是的——我略微俯下身去,看到了大写黑体标题《珍·哈罗去世》。那一刻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大打击,我永远也无法摆脱它。”
对这些话,珍妮什么也没说。她平躺在床上,面向着汤姆普逊太太,脚跟搭在用作床边桌的板条箱上。她肚子上放着一瓶打开的粉红色Cutex牌指甲油。她双手举过头顶,有些吃力地用指甲刷往右手上涂抹指甲油。他的双腿又黑又瘦,只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她丈夫的衬衫,双脚赤裸着。
汤姆普逊太太是位出纳员的妻子,丈夫在魁北克省北部一个筑路工地工作。珍妮的丈夫是一位工程师,参与同一项工程。目前通路所经之地全是岩石、湖泊和青苔沼泽地。工地建在一个原生湖泊和一条新挖的土路之间,工地和铁路支线之间并无任何城镇,而相距却有六十英里之遥。
汤姆普逊太太比珍妮大许多,而且现在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她人不错,相貌平常,胖胖的,善解人意;腿上布满了青色血管;鞋带未系,鞋口敞开以图舒适。她整天穿着一件蓝色的法兰绒睡袍,留着布丁碗状发式,头发又灰又乱。她完全可以做珍妮的母亲,或者她的姨姨玻尔。她一边在摇摆椅上不停地摇晃着胖胖的身体,—边继续说:“我开始对你说的是你使我想起她,想起珍·哈罗,你的嘴巴和她的一样小,珍妮,我认为要不是你乱折腾,你的头发会更好看。漂发剂没什么好处,它只会使发梢分叉。我知道你会告诉我,那不是漂发剂而是别的什么更新奇的玩艺,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维罗的衬衫上布满了粉红色斑点,它们是从指甲刷上掉下的,维罗并不会介意的,至少他不会说出来。如果他不反对珍妮到目前所做的一切的话,他是不会从抱怨衬衫开始的。未挂窗帘的窗外营地又黑又静。到拂晓月牙才会出现,一阵思绪后,汤姆普逊太太不由得感叹道:“冬天快到了。”
珍妮突然一动,急忙抓住指甲油瓶,以免油倒出来,她想汤姆普逊太太一定是糊涂了,现在还没有到九月份呢。
“很快”,汤姆普逊太太肯定地说,“很快”,“在这背地方那可是很长的季节。但我经多了,只是说说而已,我婚后生活的每个冬天都在这儿,只有一个冬天例外,那年冬天波普丝随同部队占领德国。”
珍妮柔和地说道:“我到这儿已经七十二天了”,“明天将是七十三天”。
汤姆普逊太太猛地将摇摆椅用力向前一拉,突然气愤地说:“准确吗”?“那是事实吗?哎,谁让你来这儿?谁让你来而且开始计算天数,仿佛在蹲监狱一样?你和维罗成婚时,你准知道他会带你去哪儿,他告诉你了,对吧?他喜欢修路,建筑工作,这类活儿,他告没告诉你?”
珍妮说:“噢,他告诉了我。”
汤姆普逊太太说道:“珍妮,你知道吗?假如你早听我说的话,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第一天,那天你穿着高跟鞋来这儿,我就告诉过你:‘我知道这个简易房看起来很简陋,但所有已婚男人的地方都一样。’记不记得我说这些话?我说:‘你挂起窗帘,铺上地毯,这就是家’。我带你来看过我的地方,你说你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地方”。
珍妮说:“我说的是真话”。“你的木屋的确很美,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怎么也没能使这个地方像你的那样”。
汤姆普逊太太说:“那还用说”。她看了看溅在炉子后边已经冷却的油脂,看了看水池边的破毛巾。她善意地说:“这可以说是生活经历的一部分”。她和丈夫确切地知道干活时该带什么,他们已经这样几十年了。他们带一些装假花的盒子、黄铜门环、装饰有海贝的便携式门闩、一个看起来十分逼真的硬纸板壁炉;还有一个电暖器,它可以发光波,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形成影子。一个不显眼的留声机放着他们爱听的唱片——一些过去的经典曲子。他们还有一些喜剧唱片,可以说是首次发行的,和一些忧伤的女高音唱片:有翻船的、有失约的、有死婴的。珍妮第一次听到一支滑稽曲子时,她几乎要吓死了。当时她正在拜访,直挺挺坐在椅子里,将裙子裹住双膝。维罗和波普丝·汤姆普逊正在谈论部队生活。
老波普丝说道:“向上帝起誓,我宁愿回国。”
维罗说到:“难道我就不想吗?”维罗比珍妮大15岁,因此,阅历要丰富得多。
起先,只是一些刺耳刮痕声和低语声,接着,音乐听起来像蚊子在嗡嗡叫一样,这时房子里传来一个小矮人的声音,很高又很快,这声音无人可比,“小小乔尼·格林,小小莎丽,布朗”,“在公园里的草地上谈情说爱”。
珍妮惊叫道:“他在哪里?”汤姆普逊边笑边嚷,维罗只笑了笑。这个小矮人继续唱到:“每个树梢上的小鸟,唱到‘噢,你开玩笑!’于是便眨巴眨巴眼睛。”
这是波普丝母亲的唱片,而他总觉得它好笑,汤姆普逊夫妇热衷于住在北方,并不眷恋城镇或他人陪伴。他们的屋子有一股可可粉和吐司的味道。他们的床上挂着小时候的椭圆照片,他们当时有一些玩具熊和一大堆玩具娃娃。
珍妮盖上指甲油瓶,当心碰上她未干的指甲。她一下子坐起来,将瓶子放在床边的板条箱上。然后转向汤姆普逊太太,她盘腿坐着,双手伸在前面,脸色十分平静。
汤姆普逊太太说到:“你太瘦了”,“你可知道吗?很遗憾你要走了,我真的很遗憾,明天你就走了,你知道这个,不是吗?你一直在计算天数,可你不必再这样了,我猜想维罗将带你回蒙特利尔,你怎么看呢?”
珍妮不再出神,开始抹平床罩上的皱纹,嘀咕了几句。汤姆普逊太太听不清楚她说什么。
汤姆普逊太太继续说道:“明天你就要走了。我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眼下维罗正在领工钱,从谢尔曼那里借一辆吉普车,并叫一名波兰司机送你上火车。他的确对你很忠诚。可你知道我听谢尔曼先生说什么吗?他对维罗说:‘如果你送她走,维罗,你总可以留下来。’维罗说:‘谢尔曼先生,我可不能那样做’。谢尔曼先生说:‘这已经是第二次因为她你才放弃工作的,不对吗?’后来,谢尔曼说:‘依我看,没一个男人可以自己一人强奸一个女孩。因此,要么有两个人要么她在编故事。’他接着说:‘维罗,你要么是一个大圣人,要么是一个大笨蛋。’我听到的就这些。珍妮,我径直来这儿,因为我想你可能需要我。”汤姆普逊太太想听到珍妮需要她。她停止了摇动,两腿分开坐着,用手掌拍打膝盖并且嚷道:“我曾警告过你离男人远点,否则就会招惹麻烦,如故意讨人喜欢或者跟人跳舞之类的事情。我对你说过,我记得对你说过,我说过:‘在任何地方,没有什么可让一个成年女人佯装成一个女孩,那样会更快地招惹麻烦,你难道不记得吗?’”
“我只出去走走,”珍妮说道,“没有人相信我,但就那么回事,我只是沿路走走。”
“穿高跟鞋去吗?”汤妮普逊太太说:“手挎钱包,头带檐帽,那不是去丛林散步的样子,没地方可去,你想能去哪儿?这儿没地方可去,你想去哪儿?我在1/4英里外都能闻到你身上夜巴黎香水的气味。”
“是没地方可去”,珍妮说,“但也没别的事可做?我只想穿上衣服出去走走。”
“你完全可以收拾收拾屋子”,汤姆普逊太太说,“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你瞧瞧那水池子,熨斗盒七月以来一直放在床下未动。我知道在这儿很无聊,但生活却很充实。你已经熬过了一个夏天。冬天3点左右天黑。之后,妻子们有权变得疯狂,我知道她们经常整天睡觉。我知道有一个学会了自己泡酒,仅仅为消磨时间,有时候,男人生活失意时,也变成这样子,这无疑对妻子来说是死定了,可在这里你有了一个不错的夏天,而维罗喜欢那样生活。”
“他热爱生活胜过一切”,珍妮说,“他曾热爱军旅生活,但这里的生活是他除部队生活之外最喜欢过的生活。”
“那么”,汤姆普逊太太说道,“你完全有理由感到幸福,如果像谢尔曼先生所建议的那样,他把你一个人送走,你会干什么?你将会独自一人,你得工作。女人往往认识不到她们在过幸福生活,你有一个明智的好丈夫在为你工作,而你却并不懂得欣赏他,你想出去,做一些出格的事。”
“我只是出去走走。”珍妮说,“就这样”。
“完全可能,”汤姆普逊太太说:“但的确很糟糕,那是这儿附近发生的最糟糕不过的事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让它发生呢,一个女人总能够保护自己珍贵的东西,即使在遭到攻击的情况之下,我希望你该记得考虑病菌。”
“你说什么呢?”
“我指是Javel(一种杀菌剂)或者其它东西。”
珍妮看起来无法理解,后来摇了摇头。
“我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汤姆普逊太太说,看着漆黑的窗子,“我的意思是,想想柏林和他们俄国人,想想你毫不认识的一些令人恶心的家伙,甚至连你好也不说。可有些女孩子却追求这个,也不能总怪男人。男人往往由于有某个愚蠢的女孩子的缘故而丢了工作,丢了妻子,甚至一切。”
珍妮心不在焉地皱了皱眉,她将手指捏在一起,想看看指甲油到底如何,她舔了舔嘴唇说道:“我被痛打了一顿,汤姆普逊太太,并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只是到了后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被人强奸,这下全完了。”
听了珍妮的一席话,汤姆普逊太太急切地问道,她说:“你身上有伤痕吗?”
“胳膊上,那就是我为何要穿这件衬衣,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
汤姆普逊太太想了想,继续说另一件事:“你可曾想过你的妈妈?”
“那当然!”
“你祈祷吗?如果这件事发生在19岁——”
“我现在20。”
“到你30岁时,你会成为什么?你已经有一个可怕的记忆,它将令你终生难以摆脱。”
“我已经记不得了,”珍妮说:“后来,我开始返回工地,可我当时走错了方向,遇见谢尔曼先生,他车后装满了咖啡、面粉之类东西,我猜他去采购了。”
他说:“哎!上车。”“开始,他什么也没问,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谈话”。
“真令人吃惊”,汤姆普逊太太明智地说。
“你知道,我是看见发生了什么事情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我能说的是起先我只是在谈话……”
“你和谢尔曼先生?”
“不,不,之前,在散步的时候。”
“别说他是谁,”汤姆普逊太太说,“我们谁也无需知道。”
“我们只是在谈话,他突然一下变得异常紧张,就抓住我的胳膊。”
“别说出名字。”汤姆普逊太太叫道。
“像我小时候,有一部名为《拉娜·特纳》的电影,她有一对双胞胎孩子,她就在那儿,一个护士给她抱着双胞胎。我没有结婚,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过去常想,如果我反复看这部电影,我就会知道她是怎么要得这对双胞胎的,你知道,我的确去了。噢,我准把那部片子看了六次,就那部片子,可最后,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只是给她抱了一对双胞胎。”
汤姆普逊太太平静地坐在那里,尽力去理解这件事情,“玩弄女人属于刑事犯罪行为”,她评说道。“我听到谢尔曼先生说及另一件事,珍妮,他说:‘如果你的妻子想要起诉或是请律师,让我告诉你,你哪里也别想干活。’”维罗说:“我来是给你说我不干了,谢尔曼先生”。汤姆普逊太太在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一幕,给维罗用的是平和的口气,而给谢尔曼用的是恐吓的口吻。之后以自己的语气,她说:“如果你想知道我怎么偶然听到这些话,我当时正在谢尔曼先生办公室窗外散步,那是他的小屋,我当时推着躺在婴儿车里的毛仁。”毛仁是汤姆普逊太太最小的女孩。
珍妮可能已经不在听了,她开始谈别的事情:“你知道,以前我们在哪儿。维罗上一个工作,我们不在工地。他经常外出,他把我留在阿莫斯的一个旅馆里,我很喜欢它,阿莫斯并不算太大,可比这儿要好多了,旅馆中有个德国人,他在推销汽车。如果我想去看电影什么的,他会驱车带我前往。维罗不喜欢他,所以我们离开了。谁也甭怪!”
“这么说,他已经换了两次工作”,汤姆普逊太太说道:“一个是因为他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而现在这个,两次工作。你们结婚还不到五个月,为什么再一次被迫丢弃工作?而我们无需知道。如果是吉米·奎恩的话,我心里不好受。”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我喜欢那个男孩,亲爱的,别把名字说出去,还有埃纹斯、苏珊尼、帕尔莫。但可能是任何人,因为你惹他们生气了。因此,完全可能是吉米·奎恩——比方说——也可能是其它任何人,那么,现在我们希望他们能够重新全身心投入工作。”
“我想他们都喜欢我,”珍妮忧郁地说:“我善于与人相处,维罗从不与我打架”。
“维罗从不和任何人打架,但他应该狠狠揍你。”
“如果他……你知道,我不想说出名字,如果他真的喜欢我,我也真正不会在意。如果他很友好,我是会当真的,我就不会去路上游手好闲,招惹是非。”
“珍妮”,汤姆普逊太太说,“你甚至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甚至该喜欢我”,珍妮说,“他谈不上友好,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别人不喜欢我,我心碎了,汤姆普逊太太,我心的的确确已经碎了。”
她只得哭泣,汤姆普逊太太想到,她需要发泄。汤姆普逊太太慢慢摇着,脚轻轻地敲着地,尽力回想她当年20岁时,是如何感受的。她想知道她的心是否也曾破碎过。
【作者简介】麦维斯·加兰(Mavis Gallant),加拿大小说家。1922年出生于蒙特利尔市。在短篇小说的风格和主题上,深受詹姆斯·乔伊斯和凯瑟林·曼斯菲尔德的影响。与其它大多数作品不同,如《另一个巴黎》,故事情景设在欧洲,描写了无所归属的加拿大人和美国侨民,《我心碎了》发生在加拿大丛林地带一个偏远的建筑工地。然而相同的是,《我心碎了》也描写了孤独的个体,感到与周围生活环境格格不入。
(原代《当代外国文学》2005年第4期)
克利马科·格瓦拉
[委内瑞拉]米格尔·奥特罗·西尔瓦著
朱景冬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