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生命是原野,那么音乐就是横贯原野的长河。原野只因为长河的润灌才欣欣向荣。音乐就是我对生命的爱。在我全神贯注地拉琴的时候,我常常能感到身后伫立着一个伟大的灵魂,它的目光默默注视着我,它的呼吸拂过我的脑后,撩起我的长发。它使我陷入一种不由己的狂热状态。无声的乐谱中流露出莫名的柔情,像月光般漫溢我的身心。我似乎穿越了几个世纪,几度涅#世界像瀑布一样流入我的怀中。而当我再度平静下来,猛一回头想要寻找意志的来源时,却只有无垠的寂静,以及风在轻轻撩动着冷碧的窗帘。
有时候我想,伟大的音乐家也许是凭借他们的作品永生的。每当有一个人全身心投入地演奏他的作品时,他就会借乐声而复活。
他们的一切情感对我都有一种痛苦的魅力。韦伯沙沙作响的树林,巴赫宏大教堂投下的阴影,贝多芬雷鸣的思想,喷薄而出的热情,莫扎特的田园牧歌般的温柔和史诗般的庄重,海顿纯朴却又深广的意蕴,舒伯特的多愁善感,瓦格纳对爱的饥渴,门德尔松奢华的伤感和雍容华贵的幻想,所有一切都使这魅力臻于完美。
末末,又是深夜了,但是我早已告别了舞厅歌吧,对于那儿的嘈嘈切切和庸俗的音乐,我是彻底厌倦了。窗外霓虹闪烁,城市建筑在流光溢彩中兀自勾勒出绚丽的轮廓。然而凡世的喧嚣已经很难打破我内心的平静了。城市的夜没有季节,但我知道,你一定拥有一个梦幻般可爱的夏夜。耳际萦绕着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的轻柔的旋律,在这多萤的季节,让我们一同枕着爱入睡吧。
4
你说得不错,小允,这儿的确有个迷人的夏天。江南金色的阳光和温煦的季风。薄荷色的草地上裙袂飞扬。妩媚的杨柳宛如你炽热而温润的眼帘。
这样的夏天最能牵惹起少女的怀念。
尽管不愿不想不忍不舍,记忆和记忆里的一切总是会被似水的流年褪去色泽的。像歌里所唱的那样,坐在温柔的树影里,望着那个素不相识的自己,吉他挑拨着碎人心的旋律。远天的那颗星星,是丢失难觅的心。
我能随口报上一连串人们衣食住行并不可少的名字(童年玩伴的绰号)。当时我身边分明是一个百货商店,从铲车到飞机,从扫帚到畚箕,从肉包到水饺,甚至还有耗子和瘟鸡。那些名字的主人的神采飞扬的面孔,穿梭在时空里,在我的眼前像贝塞尔曲线般变幻,带给我绚烂的回忆和梦想。
我总会花几个小时安静地去回忆,因为我的童年只存在于回忆里了。后来我到了城里,沾染了太多繁华社会的漂亮习气,便常常独自带一点蔑视和冷漠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待到一个悦耳清脆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呼我的名字时,我愣了一愣,记忆中的人已和面前的脸对不上号了。等我忆起某个曾经耳熟能详的名词,它的主人早已飘然而过,只剩一个再不可及的背影,如同再不可及的逝去。于是咽下本将吐出的曾经,默默地尴尬,轻轻地叹息。我喜欢在回家路上哼唱约翰·丹佛的《归乡之路》。可是当优柔的行板在耳际缓缓滑过时,我疑惑了:乡间的路,还能带我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吗?
一切只有在记忆里才会无懈可击。那个豢养着我们的也是青蛙妈妈的蝌蚪的水潭,那个珍藏着我们在乱石堆里拣回的红绿宝石的角落,那条上演着我们的警匪片我们的兵蚁生涯的小巷,那方讲述着我们的过家家和烤番薯的故事的晒谷场,和那个记录着我们抓知了和偷枇杷的小山岗,契合着我心中反抗成长和进步的自然主义倾向,像个宿命难挨的恋人,短短的欢聚后,永远地别离了。它只吝啬地留下回忆。
天空依旧是那片天空,一样的蔚蓝;阳光也依旧是那束阳光,一样的灿烂;然而我们却不再是我们,尽管我们曾经分享过风雨,分享过彩虹,分享过笑泪,分享过最真诚最美丽的一段生命。当一切都被尘封在记忆里,我们或许成了擦肩而过的路人,或许成了对方记忆中的一只千纸鹤,飘摇在泄进阳光的窗扉上。
大概我就是这样喜欢忆旧的孩子,一个人渐渐离开他所处的年龄段的时候,才会明白那段日子有多么可贵。好比离开一幅画时,所有相互冲突看似不可调和的色彩都化为一片和谐。那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令我前所未有地留恋。我真想回到过去啊,回到那如3月早晨般清新的日子。年少春衫,云想衣裳,再拥有一次黄金年代的烂漫与纯真,以及无尽的爱。
现实的困挫常使我陷入迷茫,像尼采说的那样,“我期待一个人,我寻找一个人,我找到的始终是我自己,而我不再期待我自己了!”这是多么怪诞!
小允,告诉我,我这是在逃避未来吗?
5
末末,我多么心疼你。你实在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从小你总是自己为自己难过。你佯装活得很勇敢,其实一点也不坚强。
我想告诉你的是,生命只有回头看时才了解,而生活必须向前。
我们的回忆从来都不是桎梏,也不是包袱,是透明的翅膀。有回忆作我们的力量,憧憬为我们导航,未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高蹈轻扬的人生态度,但至少要活得快乐坦然。
既然你提到尼采,那么我记得他还说过一句话:“自从我厌倦了寻找,我便学会了找到。”末末,我们都在寻找我们的未来——或者说抉择。在供我们抉择的无数条通往未来的路中,冥冥之中必定有一条是为你预备的。找到你的路,然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你还记得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那首诗“The Road Not Taken”吗?人生就是一个关于抉择的试验。两条路中选择一条,也许成也许败,但若逃避选择,就注定失败。所以关键不是选择什么,而是决定做出选择,选择自己真正的道路——如果上帝忘了为我们准备,我们就应当自己开辟一条出来。
也不要害怕失去爱。因为,只要我们用心去爱这个世界,我们就一定能得到它的爱。
你还记得吗?爸妈刚离异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也试图拒绝长大。可是你看,现在我已经顺其自然了。你会明白,长大的第一步就是接受长大。
回忆毕竟是种虚空的东西。也许是我太肤浅了吧,总之我觉得回忆同哲学一样都在现实中毫无影响力。就像真理不等于生活,人不能靠真理而生活。比如叔本华吧,他认为人生摇摆在痛苦与无聊之间,他的悲剧观否定生命,但是他并没有自杀。哲学家在几千年里依然蹀躞在原地,从柏拉图主义一直到悲观主义存在主义,而人类的生活依旧如常。基督教的威权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已几近崩溃,但依然无人敢亵渎诞生了两千年的耶稣。当然除了尼采,那个说他杀死了上帝的人,可他最后疯了。
所以我觉得探讨生命的意义本身就是件没有意义的事,因为它不会有结果。活着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像爱不需要理由。如果活着也有理由,那就是爱。我们爱生命,仅仅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爱,习惯于生命。
岔远了。呵呵,我还从未这样认真地探讨过人生。但是生而为人,总会如此这般地对自己的存在产生种种质疑。可是一切有关生命的探讨都会回归于一个起始点也是终结点,那就是爱。爱孕育生命,培养生命,并使生命个体萌生了自己的爱。由此人类才繁衍下去。
不要耽溺在回忆里,末末。我们有爱,所以我们所向无敌。
就像J·K·罗琳所说的,该来的总归会来……既然来了,我们就必须接受。
6
Innocence slipped away from me like a thief in the night。I felt myself grow up, all in one moment。 (Cheryl Lou)小允,我从不知道爱是可以这样沧桑的。
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对我从来是爱理不理的。我一直以为他重男轻女,于是我也冷淡他。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就患病住院了。但是整整一个暑假,我一直没有去看他。
直到爷爷出院,我才百般不情愿地到他的榻前。
注视我的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呵,它满含慰悦和哀伤,深邃如夜空,岁月如千万颗流星在其中划过。凝眸的那一瞬我读不出嗔怪,仅仅是根植在其内心的无语的亲情。这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最低限度的乞求和最后的燃烧。
我一直不知道我人生的背后还有这样深情凝注的目光。
深爱原来可以无语,深爱原来是如此悲凉。
然后爷爷执拗地要我收下他住院期间别人送的牛奶、麦片、八宝粥以及各种营养品。他说你怎么那么瘦;他说你比我更需要滋补;他说你吃你吃你多吃。末了他说,你要是爱吃这些,那我再病一次也不冤枉了。
那一刻我惟一的想法就是我的眼眶怎么那么小,居然盛不住一点眼泪……小允,我们欠长辈的是否太多?这实在是笔沉重得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尽管我们的债主从来没有要我们归还。
太多时候我们习惯于接受爱,以为爱的降临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它。长辈与晚辈的施予爱和不知爱,是天地间最大的人情失衡。蓦然惊觉时,泪水磨砺了悔恨。
我们实在应该学会感恩。而在不久前,我却在追悼自己的童年。
现在我知道,人与回忆是不能相聚的,就像夜空里的星星与树的阴影。但是,你依然能够在我的澄澈的眼球里,发现星星和它的光。
绕过孤独回到旧地。我担心水潭、小巷、晒谷场离了我们,定寂寞得很了。但是当我见到一群年幼的孩子正踏着我们的足迹奔跑时,我释然了。这片土地是不会缺少生气的。她永远地拥有孩子,永远拥有童真和欢乐;从她被缔造的那一日起,她就与孤独、悲伤绝缘。因为她是属于孩子的,她送走一群上帝的宠儿,又迎来另一群快乐的精灵。她是最幸福的母亲。
于是我安然地走开了。我在自己的瞳孔里发现了留恋,但更多的是无依和决绝。人不能靠回忆而活;但可以靠回忆找回自我。尽管不愿不想不忍不舍,有些事,只能属于回忆,只能藏在心底。
那么,在这梦样的季节里,为那颗星星和那颗心,为那位幸福的母亲祈祷。
7
末末,我们一起长大了,对吗?因为我们已经懂得爱、感恩以及面对未来。
这个夏天已接近尾声。我们人生的第十七个夏天。然后是杲杲秋阳,酡红如醉的枫林,月华似水,秋风放逐落叶。
我们又要返回学校了。前头是茫茫歧路,仆仆征程。不要再落落寡合了,好吗?要挚情吟唱,挚情吟唱我们的青春。让蒲公英的自由、勿忘我的快乐以及雏菊的柔情与浪漫点缀我们的青葱岁月,让爱这支亘古的旋律成为我们不悲观的理由。
让这个理由陪伴我们度过生命的每一天,第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