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手旁边是依琪的右手。我们对碰的指间里泻出了这个斑斓若斯的季节。季节想了想,用勿忘我的冰蓝遍染了头顶那片肆意蔓延的天空。天空于是微笑,信手涂抹着微绛色的浮云。浮云撩动起这一脉岁月。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拉住依琪的手在阳光下踩草坪。喜欢脚尖触地的刹那惶遽四飞的小虫和蚂蚱。它们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在绿色的波浪上踏出一朵一朵美丽的水花。然后依琪会从我手中挣脱,奋力追逐草叶上的蚂蚱和树叶下的蝴蝶,像一只刚出洞的小银狐般又叫又笑。那时依琪还不叫依琪。所以我会在依琪得意忘形的时候轻声呼唤她:妹妹!公主!该回家啦!
依琪是我的妹妹,认的妹妹。依琪也并非她的真名,是她为自己取的名字。她说:依琪就是一起,大家永永远远相聚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于是从那以后我便不再叫她妹妹,而叫她依琪。但是你知道,无论她叫什么名字,她始终是我的妹妹,我的公主,我的妹妹公主。
依琪在她还不叫依琪的时候就喜欢画画。那时我们都还很小,小小的脑筋几乎装不下世间那么多美好,因此依琪说她要用画笔把它们记录下来。她的画通常很单调,画上只有一片天空,一个太阳,草地和奔跑在草地上的火柴棍似的俩小人儿,以及一根一根浮在空中的黑色线条。我知道草地上的那俩小人是指我和依琪。然后我问那一根一根浮在空中的黑线是什么。她说那是风。那时我们谁也不懂罗曼蒂克,所以只知道那是风。后来我知道,那不是风,是季节的刘海,在阳光飞舞的天空下织出一绺一绺的情愫。
对依琪的爱于我而言是种本能。似乎一切在我们相逢的那刻就注定了。依琪第一次遇见我时眼角还挂着泪珠儿。我拭去她的泪,然后她的小脸便如银色雾绡中的绿叶般舒展开来,安静如同三月带露的早晨。我想我就是这样爱上她的。
我会在依琪情绪低落的时候牵着她的小手到一个僻静的处所,一个把美丽与宁静和盘托出献给来人的处所。那是江畔的一个斜坡,寥落地立着几株樱花树。不是粉色的大朵的那种。它们的花小且密,盛开时一片洁白,宛若霭然的忧伤。但是更多的时候树上并没有花。我们只静静坐在树下,听青草的密语,轻柔如恋人若即若离的脚步;听浑浊的流水底下游鱼撩动的水浪清音,以及河面浮泛出的快乐泡沫。天空像宇宙的一只温和优柔的眼睛,有着令人坐立难安的美和忧郁。只有在如此温柔的凝注下,我们才一点一点慢慢忆起那些我们业已遗忘的幼稚到可笑的简单道理。干嘛对现实抱更高的祈望呢?干嘛对已经做了的事耿耿于怀呢?干嘛为还未做的事忐忑不安呢?干嘛为做不到的事惆怅不已呢?我们温习着这些简单的道理,看着烦恼与忧伤一点点剥离。
我想我有你就足够了,你知道,我的妹妹,我的公主,我的妹妹公主。
后来依琪长大。她安静地倚窗而坐的时候,侧影有如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派的少女雕像。她的瞳仁有着天使的冰静与爱神的灼热。我发现我低头看她时,会迫不得已地虔诚。我的公主。
依琪要我叫她Emily。她说,艾米莉·迪金森是她此生最钟爱的诗人。是的,此生。艾米莉活着的时候是那么的孤独。人们没有看到驻守在角落里的她,而她却为所有失去希望的、深陷于痛楚的人们声嘶力竭地歌唱。她像一颗遥远的恒星,那颗星星悄失殆尽多年后,它的光才抵达地球,点燃失意者的瞳孔。她怀着一颗悲悯的心离去,尔后回忆破土,怀念破土,希望破土。人们不断默念和赞美这个名字,而名字的主人却只是在每颗心的角落里静静微笑。
我说,好的,从此我叫你Emily,我的妹妹,我的公主。
Emily于是微笑,干净的脸上绽放出一朵安恬的百合,在温存的晨曦中随风摇曳。
日子在指尖掠过发梢时流逝。然后我们上了中学,在从容路过的时光里小心翼翼地雕琢未来,未来的故事,故事里的繁华盛世。我们信仰未来,信仰希望。
草地寂寞了,不再有扑蝴蝶的身影。但Emily依然在纸上涂抹,拾掇着笔下的心情与纸上的梦幻。在遍寻不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去了只属于我们的那个小小角落。那里柳絮般飞扬着我们关于人世的最初梦想。Emily画得越来越好了,她的画里有向晚天际的流岚,江中落日的倒影,没有花朵的樱花树,包容着世界的沙碛,憧憬着天堂的野花,但画中不再有两个火柴棍似的小人,只有一个少女,沉静婉然,凝立江畔。Emily不再在我的怀里落泪,她的泪只滴在纸上。
世界是一株玫瑰,我们刚从它的花蕾中钻出来时,以为她很完美。一旦我们从她的花瓣上滑落,就会被它的刺勾住,甚至划伤。Emily于是问我玫瑰为什么要生刺。我告诉她,神话里说,玫瑰是从阿弗洛狄特女神的血里长出来的。
我们一起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看安迪费力地在生命的废墟上拢起微弱的希望之光。也许安迪只是复述了一遍基督山伯爵的故事,不知为什么却比大仲马的行文更令我们为之动容。毕竟,伯爵身上有太多的珠光宝气以及惩恶扬善的堂皇,复仇的脚步里有太多黄金敲击钻石的脆响。而安迪,他只是不露声色地用执著与顽强奠基希望。他跟满面尘垢的囚犯们说:Hope is a good thing。没有人相信。他于是自己努力去证明。他在秽物中爬了五百码,五个橄榄球场的宽度,半英里长,真的抓住了自由那只该死的兔子。
我想起艾米莉·迪金森的一句诗:Hope is the thing with feathers。我的译本里把thing这个单词译成“精灵”。精灵太唯美,也太不实际。或许直译更合适:希望是个生着翅膀的东西。就算它不是精灵,也依然可以飞,飞得很高很远,飞得无比轻盈。安迪已经证明了。
我和Emily并肩坐在江畔的草地上,抬头看天,幻想着有一天能抓住希望飞上去。Emily问我,天空这么大,如果飞上去,有一天我会不会找不到你了呢?我说,当然不会,因为无论我们相隔多远,毕竟拥有同一片蓝天啊。
然后我们沉默,看春水荡漾出的彀纹,看草地上星星点点的野花,看半空中纷飞的蝴蝶,看含苞待放的樱花。季节是风,风过无痕。梦是青春,青春做酿。
我的妹妹,我的公主,我的妹妹公主,我真想吻你。希望真是个好东西。
Emily让我叫她夏の。我一时没听清,便问,什么?
Na—ci—no。Naci就是夏。很好听的发音,对吗? 是,是。我的妹妹,我的公主,我就叫你夏の。
然后我问她为什么要选择夏作自己的名字。夏の顿了顿,说,因为夏是属于恋人的季节。
我这才记起,是啊,夏快要到了。
那天我和夏の在学校食堂二楼餐厅吃饭时,灯突然熄了。那时用餐的人已不多,灯一熄,偌大的食堂显得空廓昏暗,霎时有些恐怖。一个惊慌失措的值班领导忽然闯进来,大叫着让所有人出去。我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阵响亮的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了空气。几个餐厅负责人冲过去拿消防栓。我与夏の都慌了神,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高瘦的男生忽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夏の的手说,快走,煤气爆炸了。说着便拉着夏の飞快地朝楼梯奔去,一面还提醒她屏住呼吸。
我们没命地逃出食堂,看到滚滚黑烟从二楼餐厅的窗户中冒出来。夏の无助地喘着气说,我是不是吸了很多煤气?我会不会就这样死掉?那个男孩一把搂住她,柔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夏の不再需要我了吗?
食堂周围聚集了很多人。所有人都引颈而望,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我看着一群一群簇拥着的长脖子,越来越觉得好笑,终于兀自失声大笑起来。夏の眼角挂泪,错愕地望着我。
我知道夏の不再需要我了。是的,从此不再需要。我的妹妹,我的公主,从此不再需要我了。夏の与那个男孩子,应该交往很久了;她怕我伤心,才那么久不告诉我。我脑海中不时闪现着夏の斜倚在男孩怀里的温柔脆弱的样子,像一只终于寻到归宿的小鸟。而在不久前,她还在我怀里。
我忆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那时夏の还不叫夏の,我们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看到一群鸽子向东边飞去。夏の于是笑问我,鸽子它们为什么往东边飞呢?我佯装好奇,问她为什么。她银铃般地笑起来:它们想往哪飞就往哪儿飞呗!
是的,想飞就飞。夏の又何必征得我的允许。天空好大好大,想往哪飞就可以往哪飞。
我一个人坐在铺满樱花落瓣的草坪上。樱花没能遵守承诺,还没等我来,就已经谢了,谢了一地。一地碎的樱花,一地碎的希望。
希望。希望是一根挂在驴鼻子跟前的胡萝卜,而我就是那头愚蠢的驴。我一直卖力地行走,追逐那根胡萝卜,却不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胡萝卜都不会属于我。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溢出来,和着草叶上的露水滚落在地。我原来是如此念着起初的味道。那味道恰如清晨苏醒时绒被的余温,柔和,惬意,不可言说,只是在你起床后像遁地的精灵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是这样的不可救药,我的妹妹,我的公主,我的妹妹公主。
秋季如约而至,准时得就像傍晚袭来的悲伤。我心不在焉地用笔叩击着窗棂,发出脆生生的微响,如叶落的声音。窗外,枯叶结伴,落下溅起。
地理老师声音干涩地说,记清楚了,北半球冬至日时地球位于近日点!别再犯类似的错误了!记住!我们感觉最冷的时候,其实是太阳离我们最近的时候!
我想我真的彻底厌烦这样絮絮叨叨的岁月了。
夏の让我叫她碧遥。我答应了,只是不再像往常一样追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个名字。因为我隐隐猜到,这是她的男友给她起的昵称吧。那么纤柔、那么细腻温婉的一个淑女的名字。碧遥见我不追问,便不再说话,只眉宇间蹙着隐隐的忧伤。
我没有告诉碧遥,她每换一次名字,我便觉得我的妹妹离我又远了。
但那又怎样呢。依然是我至亲至爱的妹妹,我最宝贝的公主。
我对自己说,你不可以这么自私,你怎么可以破坏妹妹的幸福呢。碧遥会长大,难道她必须一辈子做你的妹妹吗?她已经长大,应该飞向自己的天空。
是呵,她应该飞向自己的天空。只是我的天空又在哪儿呢?天空那么大,却没有一个角落可以珍藏属于我的回忆。我的欢乐,我的悲伤,连同我所有年轻或苍老的岁月都在风中四散飘零。
我在等待,一直在无望地等待,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我想起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那两个无奈的流浪汉至少清楚自己在等的人叫戈多。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希望叫什么名字。
雪莱安慰人的时候说,既然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是,现在是秋天,既然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我独自坐在光秃的樱花树下,头顶着数个世纪的星辰。月如同嵌在疳冰中的薄刃,闪着寒光。我想我是在想念,想念一些灿烂的名字和一串同样灿烂的足迹。我的妹妹,我的公主,我的妹妹公主。也许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内心渴望的某种意义上的象征。依琪,是幼稚懵懂时的酸酸甜甜;Emily,是初涉人世的苦涩回味;夏の,是情窦初开的小小符号;而碧遥,也许就是长大和独立自主的起始。我如此固执地爱恋它们以及它们的主人,也许是因为我的心习惯于用爱去寄托,又也许,它们真实地记录了我们成长的轨迹,甚至,也许,它们就意味着我自己。那么樱树呢,樱树象征什么?也许它象征希望吧。它告诉我们秋虽然来,冬虽然来,但花儿毕竟还会开,年年不败。也许,也许。
后来碧遥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叫碧遥。
碧遥,碧遥,就是一碧的遥天。你不是说过,无论我们相隔多远,都拥有同一片蓝天吗?
地理老师敲着一叠试卷,声嘶力竭地喊:我说了多少遍了?北半球冬至日时地球位于近日点!
是啊是啊,我学着他的腔调低声说,别再犯类似的错误了!记住!我们感觉最冷的时候,其实是太阳离我们最近的时候!
我的妹妹,我的公主,我的妹妹公主。你看,既然冬天来了,太阳还会远吗?
希望真是个好东西。
伤痕弥望
爱何从lovelostinmi
我的眼和唇贴在冰冷的钢制玻璃上,呼出的雾气模糊了视线。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我用这样几近痴狂、贪婪而又热烈的目光凝视玻璃后那个映象,如痴如狂。
那是个沉睡的少女。那是个永远不会也不能醒来的少女。因此她也永远不会知道,曾有一双眼睛这样深情地凝注着她,满怀怜悯,满怀虔诚,满怀爱慕,又或者是满怀觊觎之心。她的眼睛永远是恬静地合着的,刘海像浪涛抚过沙滩一样抚过她的眼睑。她的嘴唇没有血色,微微弯成一个类似于笑的弧度,美得不胜悲凉。那一头湖蓝色半透明的头发,随着缓缓旋转的空气一起一伏地波动,宛如一池柔波。她的肌肤,在她头顶的光源的映照下,发着贝壳似的光泽。她身上披裹的白色衣裙,飘漾在空气里,像光一样柔和地流动,却遮不住她身体愈发动人的曲线。她太美,太清澈,简直像水。可惜她连水都不是。她是一个活着但已被催眠的标本,装在这个巨大的玻璃容器中,同她身周那所剩无几的空气被容器两端的相反磁极构成的交叉磁场托在空中。
盛放这个标本的房间阴冷而黑暗。惟一的光来自容器顶部的冷光源,正好能够显现悬浮于其中的少女的轮廓。人造人实验基地中很少有人知道这儿,即使知道也未必会来,因此这里相当安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如同地狱。而那个悬浮在容器中发着幽光的少女,就像地狱里被囚禁的堕落的天使。每天,我会像最虔诚的信徒一样,为了一个未知的目的跪倒在她面前,难以自拔。
我清楚地明白,我永远也不可能碰触来自异世界的她。她于我,只是一个华美的意象,一个神话般的存在,纵然无限美好却是无限缈远。咫尺恍若天涯。命运弄人,竟让我迷恋上这个此生都无法与之相聚的爱人。我知道这种爱是不被允许的,更不会有结果。但我不在乎。我就是情愿这样徒劳地等待和守候下去,即使我不知道恋人皮肤的触感,甚至不知道恋人瞳仁的颜色。这算是宿命难挨么?
又或者,这种糅和了爱怜、虔敬、同情和依恋种种痛苦情愫的感情根本不能称之为爱。一切都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然而,有那么几秒钟,我会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想要打开那个已经封存了二十年的容器,去拥抱和亲吻我的恋人,即使湮灭也在所不惜。对,打开它,我疯狂地对自己说,仿佛有魔鬼在怂恿我,你清楚开启它的程序和密码,这对你而言是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普雷!你果然又到这里来了!”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把我从缅想中唤醒。是凯西,人造人实验基地以及这个岛的主要负责人利恩斯中将的女儿。
“爸爸和西川博士正在找你。喂,普雷,你有没有在听?”凯西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别这么魂不守舍的。老实招来,你这个生物工程天才是不是被这个异空间的生物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