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事,无人共省,破青雾,应有鸾归时。不忍鲛绡碎剪,此寄相思”。打开二公子的信笺,只有诗一首。
有哪一个芳龄少女不想有人疼爱,又有哪一个花季女子忍心自己情无所托?何况青鸾这样才情兼备,见花伤感的女子。但是,她呆了一会儿,还是静静地将信笺交于秋艳送回,说道,我已为人妇,为人嫂,宁作霜中兰,不可作风中絮。
但是,冯俊似乎不管这些。他还是频频差秋艳送来信笺尺素,和各式物品。其中有一面甚是精美并且稀有的水银镜,银制的马球荷花镜台,其边缘有八朵荷花瓣相间,背面铸有凤凰鸾鸟,并有镜铭,“照日荷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他甚至知道她在杨夫人的住处有成片的蔷薇,而她甚是喜欢在夕阳西下时凝神看着它们。他便命人在清漪塘后院也种了大片蔷薇。
本以为只要不是嫁入侯门,就会有相亲相爱举案齐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平凡但幸福的生活。但没想到会误入豪门,而且还被幽居在此,与高墙深宫里的弃女又有什么区别呢。而如今,难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手持明镜,见夏日里满池的映日荷花,又看见案上的文房四宝,青鸾不由得感怀此情此景,“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意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愁思落谁多。”
但是,她还是想,一个人的思念,纵使隐隐痛痛也罢,总是比最后两个人都痛苦,还弄的冯俊名誉扫地要好。她想的只是冯俊,全然不会想到自己,自己此生身如浮萍,风吹雨打的,已没什么好怜惜的。然而冯俊是世上惟一了解自己爱着自己的人,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她要用尽全部的力量让他幸福,纵使飞蛾扑火最后燃烧自己也在所不惜!
4
农历6月19是传说中观音娘娘的生日,每年冯府上下都会浩浩荡荡地去灵峰寺烧香拜佛。但是一大清早大奶奶就差人过来说,青鸾要留守冯府,这样府里才会平安吉祥,兴旺发达。
“真是过分!”秋艳很是愤愤不平,“连那些在冯府做花瓶的没名分的奶奶都一起去的,我们堂堂二奶奶却不能去。”
“算了,秋艳,小心隔墙有耳,谁叫我的名字是青鸾呢!”青鸾倒是并不在乎这些,只是心疼了原本想为冯俊祈福的。她打起那面马球荷花明镜,想起冯俊,她的眼里总是抑制不住的欣喜,那张平平的脸也因为荡漾在了嘴角不断微笑开去的甜甜的涟漪里,张显出青春与幸福来,显得格外美丽,如映照了鲜艳的桃花一般。
“二奶奶,你说你为什么叫做青鸾呢?”秋艳心灵手巧的,边说边打算给青鸾梳个“八面观音髻”。
“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可能只是因为我以前有个姐姐叫丹蝶的,我就叫青鸾了,不过在我没出世时她就失踪了。”青鸾不喜欢那么繁缛华丽的发髻,她将一头云发轻轻挽起,示意只要梳个简单但不失清雅的望月髻就可以了。
“可曾找过呢?”秋艳突然想起应先将粤中的淡黄香胶溶于水,呆会可以抿发,香而鲜脂。
“找过啊,那时在扬州,爹爹天天派人找。”青鸾又拿起银镜,捻起眉笔,想想自己还是喜欢清清淡淡的柳叶眉,其实她是想冯俊应该是喜欢这样子的自己的。“以前娘说姐姐小时侯很喜欢抱着镜子,她臂上还有胎记的,还是很漂亮的蝴蝶记呢,你不知道我多羡慕!”说起自家的亲人,青鸾总是会有很多话,何况它是将秋艳当作生平惟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的,也就畅所欲言了。
突然听见“咣当”一声,惊起窗外一群雀儿。青鸾回头一看,秋艳将一瓯热水打翻在地。她急忙甩下镜子奔过去,扯下一块湿毛巾,捂在秋艳湿漉漉红肿的手上。“烫伤了么?疼得厉害么?先用冷毛巾敷着,这样应该好些吧。再去找郎中要些药材!”青鸾都不曾记得自己以前有这么激动这么心急如焚过。
秋艳起先只是静静的没有答话,后来才缓缓的木木的说“二奶奶,对不起啊,你看秋艳犯了多大的错啊——香胶太滑了——二奶奶,你的镜子——”
原来真的是越是精致的东西越是脆弱。此刻,凤凰鸾鸟银制镜台跌落在一边的角落,水银镜安静地躺在地上,像溅在地上的一滩水迹,有几块畸形的明亮,还能反射大朵的太阳光,周围是细碎的丝或者零星的点,借着跳跃的阳光在你面前张牙舞爪。青鸾却觉得它是一个受了伤死去的婴儿,而且是死在她的手上,又丝毫没有挣扎。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冯俊的眼神里也碎得七零八落,再也找不出原先的样子,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心也瞬间凝住,然后缓缓涨裂。原来水银镜要用它水银色的血告诉世人,它要的不是自由,只要能在镜台的怀里,纵使冰冷,纵使束缚,也开心的心甘情愿。
青鸾再抬起头来,已经不见了秋艳。她找出一只小锦盒,将碎片一片一片的收入,还有一滴一滴的眼泪也不断滑落进那个小小的盒子,给碎镜哀悼,也给它做陪葬。初起的阳光避过窗棱照射在青鸾瘦小的背上,在她的背上蒸腾起温暖来,然而从她心底里透出的底色,却是冰凉的。
秋艳突然站在门前,挡住了直射进来的阳光,却显得她背后的光更刺眼。她的脸是背着光的,却依然能看清那一脸默然着的严肃。
“二奶奶,秋艳带你去一个地方!”她也不等青鸾回答,便一把抓住她的手,也顾不得自己刚才烫伤的手。青鸾挣扎着要继续捡她的碎镜。“走啊!再不走你自己都性命不保了!”秋艳突然怒吼道。青鸾却吓住了,她从来只知道秋艳很乖很善解人意,她不解地望着秋艳,任由她将自己拉倒后院的蔷薇前。一眼望去,夏日里的蔷薇依旧郁郁葱葱的绿,平凡但长久。但细看,蔷薇丛里面,却有不少枯枝败叶。
“二奶奶,听秋艳一句,趁今天冯家没什么人,你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走的越远越好,但千万不要去杨夫人家。出去后你就说自己是扬州青鸾小姐失散的姐姐丹蝶小姐,自然不会有人怀疑的。”此刻的秋艳,冷静,理智,貌似月射寒江,然而眼神是充满怜惜与温柔的。完全不是平时嘻嘻哈哈的小丫鬟样子。
“你不是秋艳,秋艳没你这么成熟,秋艳不会这么严肃的对我说这些话,秋艳不会让我一个人走,她总是说杨夫人有恩于我,还有让我耐心地等待二公子——你不是——”青鸾满脑子的疑惑,一个劲的摇头。
“什么杨夫人,什么二公子,都是骗子!冯家上下,没有一个好人的!青鸾,你这么单纯,是不适合搅进他们争权夺利的混水里去的,你还是赶紧走吧!”
“骗子?秋艳,你是不是刚才开水烫糊涂了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青鸾一心要以为秋艳是胡说。对她来说,现实是什么并不重要,结局是什么也不重要。纵使只有一个肥皂泡一样美丽的开头,她也要这个开头完整地放在心里开出自己一季一季绚烂的花季。
“青鸾,你听我说,杨夫人其实就是冯俊的生母,当年生下冯俊后就被大夫人赶出了家门。他们母子一直处心积虑的要报复冯家,但碍于冯通取了有权有势的颜家小姐,他们不得不找一只替罪羔羊免除后患。现在的冯通庸懒无比,成亲多年也没有子嗣,你以为真的都是自然的么?什么‘水马驾青鸾’,什么你进府冯家就兴旺发达,都是他们一手策划的!青鸾,你清醒一点吧,再不走你马上就会被套上谋害亲夫的罪名了啊!”秋艳是铁了心要赶走青鸾的,她想让她自生自灭也好过在这里被欺骗被出卖。将血淋林的事实摊在她面前已是她惟一的办法了。
青鸾扶着山石上的蔷薇藤,不知所措,眼神迷离而呆滞,只喃喃地说“不会的,二公子不会那样对我的,他是真心待我好的,要救我于水火之中的——不会的——”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挥挥手上的碎的水银镜。又很有底气地说“真的不会,秋艳,你肯定弄错了,你看,他送我这么价值连城的西洋水银镜,你看,他还亲自跑来给我种这些蔷薇花,还有,他收着我的丝帕呢——”
“你别傻了,冯家有商队常下西洋的,这种镜子我都有好几面了,你再看看这个蔷薇,这里是地道啊,你以为他来种蔷薇?他是挖条地道万一事情败露还可以脱身啊!我上次拿的那方丝帕并不是你原先那方,是杨夫人仿制的。即便他为你做了什么,或故意要你误会什么,也只是要你死心塌地的任他摆布。”秋艳边说边扒开蔷薇藤,果然有一条黑阴阴的小道。
青鸾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脑子也跌进了那个阴暗的地道了,一片漆黑,甚至无法呼吸,猛然一下子头脑一片空白,她便不记得什么了。而那鲜红的血,却在蔷薇叶上开出蔷薇花来,末了,血枯血涩,凄惨斑斓。
5
待青鸾醒来时,还是在她的清漪塘,还是一样地青花鸳鸯被,一样跳跃灵动的阳光,一样渺然静远的荷花香,还有,那面荷花银镜台还是一样的躺在那个断梦的角落。可是她的世界仿佛已经经历了几个轮回,矛盾的矛盾,背离的背离,凋残的凋残,回归的也回归了。
她起身换上干净的衣服,踉踉跄跄地走到荷花塘边。临水自照,轻拢发髻,淡着胭脂。她凝神看着水中的自己,轮廓清秀而微微荡漾着妩媚,仿佛从来没见过一样,时而还幻化成一朵娇艳流水的莲,华容婀娜,不过还当比花更解语生香。她甚至觉得是自己光彩溢目,而映照了眼前一池无限风雅的荷花。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需怜我我怜卿。”她突然意识到世界上最不会背叛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那一帘清影。此后,每每烟空水清,她便明装靓服,临池自照,时而絮絮如问答。而多时只是静静地流着泪坐着看那一片一片的花开花落。
时间仿佛就呈现在了那一季一季浓烈的彩色里,春红夏绿秋黄冬银,然而对她来说,所有一切都包孕在了一种隐藏的色彩里,都是透明与苍凉的。九曲阑干那边,冯家大院依旧轰轰烈烈,明争暗斗,然而都与她不相干了。只有自己和水中的影子,是最真实的存在。
只是,她永远也不知道,那个手臂上有蝴蝶胎记的人,从小不是失踪,而是被杨夫人诱拐利用了,而她,为了跟大奶奶换得青鸾的一方宁静,便做了二公子的叛徒,然而叛徒的结局总是一律的悲凉的。
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
那一晚深夜,青鸾突然起身独照鸾镜,怜影自顾,并写下绝笔。
那一年,青鸾十八岁。
她的死,一半明了一半迷茫。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从此世界的纷纷扰扰一切烦恼,就真的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