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龙
早在勾践给夫差作马夫的时候,他就暗暗发下毒誓:夫差,总有一天,我,勾践,会亲手杀了你!
是人,尤其是男人,更尤其是掌控权利的男人,都该胸怀远大,所以勾践称得上是个合格的男人,合格的统治者。
他一回到越国就苦思冥想灭吴的计策,然而呕心沥血并没有带来丝毫成效。在吴国他亲眼见过夫差的精明果敢,见过伍子胥的忠诚老练,见过吴国黎民的团结一心,而这些,恰恰是他勾践所没有的。——灭如此之国,可比假装奴颜婢膝苟存残喘难多了。
是年春光大好。一日,身心俱疲的他出宫狩猎。马蹄滴答滴答,不知不觉来到某条河边,抬眼看去,飘进视野的是个浣纱女子。勾践当即愣住,那一瞬间满世界的万紫千红在他眼中黯然失色。他嘴唇一翕一合,喉结上下鼓动,耗去很长时间都没找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这个女子的美。为了不使他尴尬,后世名曰郭龙者帮他凑了一句诗极言此女之绝世容颜:濯水欲滴珠映目,翡翠染霜玉生烟。
勾践笑了,笑得很抒情。他意识到自己猎到了一个无价的猎物。流芳百世的雪耻大计将由他亲自谋划,千秋万世的丰功伟绩也将由他徒手建立;而实现这些属于统治男人的远大抱负,的确需要一个人,一个女人,来帮助自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子,仿佛看见万千黎民朝自己顶礼膜拜的场面。
这个女子,后人称为“西施”。
次日,施家原本破败的小木屋便被琳琅满目的财物耀得蓬壁生辉。施父一脸惶恐,向前来的官吏询问原由。那官吏笑得憨态可鞠,毕恭毕敬地回道:“尔等为国立大功矣焉不受赐?”
“我们何时立过大功?”施母虽显老态,但风姿依存,看得官吏不禁想入非非:老婆子都这样了,西施姑娘岂不……“人生于天地,孰为大?”官吏试探着问。
“国家为大。”施父的回答让官吏陡然轻松。
“若如此,为行利国之事,孰不可抛?”
“命尚可抛,还有什么值得吝啬?”施父豪气顿生,昂然而言。当年,他得以娶乡里的第一美女,就是凭着他的两个兄长用性命换来的名声。
官吏满脸堆笑。
施父送走官吏,与施母同入里屋告诉女儿。出乎二老意料的是,西施竟异常平静,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皱便应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可以不甘,可以震怒,但不可以反抗。整个世界都逼迫着她学会逆来顺受,她也的确不负众望,温顺得简直如同羔羊。男人,尤其是勾践、夫差这一类的男人,最喜欢“羔羊”,不是吗?
其实西施早就心有所属,是邻乡的一个小伙子。她在河这边浣纱,他在河那边捕鱼,彼此凝眸,情生久已。就在几天前,小伙子说,隔几天,他就带着聘礼上门求亲。但现在一切都没了。“满屋的翡翠琉璃,珍珠美玉,还不把这傻小子给吓跑了?”她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曲却流不出泪来。
西施自此失笑,人前人后总是微蹙着眉头,却更显楚楚可怜。这让隔壁的东施看见了,遂闹出“东施效颦”的笑话。
施母有些心疼了。“女儿整天愁眉苦脸……唉,我看不如……也许大王开恩……”
施父当即暴跳如雷,“人生于天地,当以国家为大!你一个妇人,懂得什么?”
施母瘫在地上抽泣。施父立在窗边,望着渺远的长空,脸上显出毅然决然的神色,默默地说道:“越人会记住我们的女儿,她是越国的英雄。”
西施远嫁吴王的消息在乡里炸开,几乎要将乡族宗庙振倒。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个个点头哈腰,美话连篇。西施嫁给吴王,施家便成了“王亲国戚”,他们岂有不来攀附之理?
而东施却始终是一脸愤恨。她打小就嫉妒西施的美貌,现在更大叹命运之不公。
订好的吉日即将到了,西施坐于车内被人牵走,身后是乡人惊羡的目光,和东施恶毒的眼神。但这些都丝毫不能打动她。她在左拥右簇中掀开帘子前顾后盼东张西望。就算是当作永别吧,她也渴望再看一眼那张让她魂萦梦牵的脸孔。她寻啊寻啊,眼睛都干涸了,身心也疲倦了,却仍未瞥见那个她本该托付终生的小伙子。“他不会来了。”备受煎熬的她终于绝望,“召见我的是大王,那个傻小子哪敢不听大王的话呢?”
她缓缓放下帘子,收回游离的眼神。
车外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了,送行的人都回去了吧?西施突然觉得好寂寞,整个身体像是给人抽空了一般找不到任何寄托。世界仿佛在无限地扩大而她则无限地缩小,小到可以被人忽略似的。
这个可爱的傻姑娘绝对想不到,她的存在将会谱写一段怎样啼笑皆非的历史,她怎能被忽略呢?
突然车马一阻停了下来,然后就听到那个先前憨态可鞠的官吏嚷道:“他老子的何来之杂种挡本大人之去路也?”西施悚然一惊,“那傻小子不会到这里来了吧?”她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恐慌,只记得掀开帘子急急张望,尽管那一刹她不知自己到底想不想看见他。
“西施——”车马前方立着的青年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甚是狼狈,却有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射出深情脉脉的目光,像极了深深的湖水泛起涟漪。
西施的泪夺眶而出。只一听,她便了然这句呼唤中所有的深情。
可就在这时,四根木棍同时扑了上去。“不——”她弹簧似的冲下车,还未迈步便被挡住去路。“姑娘你还是不动的好,我等也便交差。”
在西施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青年如同初春柔嫩的新绿被官吏走卒们碾得粉碎。过不多久,青年的惨叫声平息了,世界还是那样静,仿佛一切从没发生过。几根蒿草在春风中左右摇摆,彼此缠绕纠结,宛如一幅静穆的大写意画,印证着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官吏斜睨着地上满身血污的青年,愤愤骂道:“你喊她西施?此等尊贵的名字,你也喊得?哼哼,西施!西施!这两个字我尚不能直呼,你这龟孙子竟然敢!”
官吏没给青年说话的机会。走卒棒打之际,他又一次在心中疯狂地咒骂夫差:操他娘的真便宜了这老乌龟!
车马到越国后,勾践笑得格外欢畅。一大拨人涌过来给西施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她一声不吭任人摆布;不消多久,便是罗绮加身,玉带束腰,金簪绾首,琉璃坠耳,胭脂抚面,绛红点唇,休说男人,纵然是女人看了也要忍不住心动。勾践的笑更加欢畅,只是笑声中隐约有一丝惆怅——他何尝不想拥有这个误落凡尘的尤物!
“驿马动,火迫金移,大利东方。”吉日这天,西施坐在三尺见方的织锦檀木板上被四个金童抬入吴宫,织锦板边沿垂下的流苏撩拨得他们心驰神迷。长路两侧排列着撒花瓣的玉女和鼓瑟吹笙的乐工,盛大的场面却只换来西施的淡漠一瞥。不断有花瓣落在她的怀中,她轻轻捧起,凝望那一片片可爱的浅红,娇羞的明黄,清妍的淡紫,透亮的水蓝,痴痴地想,花儿本就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今个儿却被人活生生地撕裂,这些小家伙一定很痛吧。
朝拜时,人们看见夫差不停地大笑,笑得与勾践一样欢畅、傲气十足,于是他们也禁不住振臂欢呼:“大王福泽长存,娘娘青春永驻!”
远处,苍山如海。暮色四合之际,残阳将满天的流霞染得血红。
夫差完全迷恋上西施,整日醉生梦死不理朝政。朝中诸臣虽然心知肚明——尤以老臣伍子胥反对最坚决——但夫差早已着魔,心中除了西施再无其他,全然不顾苦苦上谏的群臣。两年后君臣离心,人民生怨,原本隐匿各处的奸佞之人皆蠢蠢欲动。
一切尽在勾践的预料之中。这时的他,时常摸着下巴的小胡子,会心而笑。
但西施过得可就不痛快了。她身在吴宫便如羔羊身在虎口。四周都是明眼人狠毒的目光,似欲噬其肉而啖其骨方才解恨,而她手里却只有夫差这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须死死地抓住。聪明的她很清楚,失去这个男人,她会立刻万劫不复。
不觉又是两年。是日,夫差因事出宫,老臣伍子胥和仅剩的几个忠臣武将趁机率人闯如后宫,欲除去这万恶的“妖妇”,结果和夫差调遣的士卫发生激烈的冲突,动起手来。西施看着厮斗的人群,吓得脸色惨白,除了梦呓般地抽噎,便是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住手住手”。只是双方都杀得红了眼,不拼个玉石俱焚,是决计不会停下的。厮斗与惨叫声中,她的喊声显得格外羸弱。
西施背靠着宫墙无力地瘫下去,疼痛自伤口蔓延出去,袭遍全身。
夫差归来后大发雷霆,下令将“造反”的一干人等统统斩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幸存的几人,在捕快未至前,便已自尽。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伍子胥亡故前仰天长叹,恨得咬牙切齿,老泪纵横。
自此夫差整日守在后宫,不离西施半步,连早朝都荒废了;又兼顶梁柱伍子胥已死,奸佞之人再无忌惮,一时纷纷而起,为非作歹,败坏朝纲,政治日益腐化,百姓怨声载道。
“就算是给夫差上一课吧,教他不可轻视任何敌人。”远在越国的勾践,笑得赏心悦目。
吴国的衰败西施都看在眼里。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连番的变故教会了她明智,明智到可以洞悉勾践险恶的用心。有时他真忍不住要同情夫差,同情伍子胥,同情吴国人民。他们和她一样,都是那个权利男人用以报复的筹码。只是她不能说穿,甚至不能显露出丝毫内疚,她很清楚自己是越国人,背负着整个越国的兴衰荣辱,和一个男人的仇恨。
一个弱怯怯的女子,怎负担得起整个国家的重量?
她真想找一个依靠!
但她依靠谁呢?总不会依靠夫差吧?虽然他是自己的夫君,但事实上,他更是自己这根利箭所瞄准的靶啊!
“这一切好可笑。”西施平静地想。
当越国的铁骑横刀直入的时候,夫差才意识到大难临头。他慌不迭地召集群臣,调兵遣将,但此时的吴国只剩下一帮乌合之众,越国的铁骑依然势如破竹,短短几天就迫近吴都。
昏暗的烛火摇曳着,晃得夫差沉郁的脸孔轮廓模糊,明灭不定。西施坐在他身边黯然凝望。七年前自己初到时,他是多么得英明神武雄才伟略,而现在,面临亡国的他除了喝酒竟无事可做——那帮昔日阿谀奉承的奸佞之人早就没了影,宫中的护卫侍从也作鸟兽散。“树倒猢狲散”这一亘古不变的道理再一次印证了末路英雄的悲怆,多少年来她始终如一地演绎着权利背后最陈腐的晦涩。
“大王,你……快点逃吧。”西施低声说道。
夫差又灌了一口酒,漠然道:“我逃不掉的……纵然逃出吴宫,外头也是一个更大的牢狱……倒是西施你……唉,你好可怜。”
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他依然为自己的安危操心!巨大的愧疚排山倒海般袭来,西施终于没能挡得住,彻底地被击垮了。她痛绝而跪,涕泪纵横,“大王,其实越王将臣妾嫁过来,是专程害你的!大王,你把臣妾正法吧!”
西施真希望他暴跳如雷一剑把自己杀了,但他没有,他只是蹲下身轻轻扶起自己,道:“我终于等到你亲口说出真相的一天了。”西施微微一愣:“大王,你……”夫差的脸上现出轻蔑的笑,“哼哼,勾践那小儿的伎俩,我焉会不知!西施,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来此的目的,只因我倾心于你,一直等你说出真相,才致有今日……但不论如何,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我好开心……”
西施断然没有想到,路途中一瞬间的爱,竟然赚取了他的一生,让他甘之如饴地承受幸福过后巨大而漫长的痛苦。
西施终于下定决心背叛自己的国家,但她还是慢了一步。万步齐趋的喧嚣猛烈地刺痛着她的耳膜——勾践已到。
“没想到啊,最后陪我面对吴国灭亡的,竟然是一个越国女子。”
西施的心绞痛着,她将双手捧在胸口,这幕刚巧被闯入的越人看见,“西施捧心”由此传世。
勾践一把火将富丽堂皇的吴宫烧成了灰。火光冲天,把天上游荡的浮云映得血红。火光中,越军看见一个男人放肆地大笑,笑得是那样的痛快淋漓,“夫差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两个官吏接西施返回故土,乘船渡河。望着脚下碧绿的河水,西施隐约记起,七年前她来吴国时,这里的水也是这般绿得人心痒,只是,今日之水,还能一如当年吗?
七年的光景,足够沧海桑田了。西施走后才半年,家乡就暴发了一场瘟疫,乡人几乎死绝,幸存的几个也早搬迁出去,没了人影;一年后,下聘礼的官吏突然暴病而死,两年后,牵车的走卒也都纷纷离奇失踪……这一切对于别人无关痛痒,顶多就是增添了些茶余饭后扯淡的话题,但对于她,却是“沧海桑田”最有力的佐证。
什么叫“物是人非”?
“西施姑娘,你是越国的英雄,”一个官吏心悦诚服地说,“但吴国之亡毕竟是你一手造成,你既与‘亡国’有瓜葛,恐怕已是不祥之人。”
“越人会铭记姑娘你的,”另一个官吏补充道,“大王仁慈,经我二人请求三番,已应允赐你一座‘西施庙’供后人瞻仰。你便安心去吧,日后休找我二人麻烦。”
西施这才了然夫差说“你好可怜”的原由。
河水真静啊,静得连涟漪都不能多荡几圈。西施只挣扎了几下就没入了这片绿水的怀抱之中。弹指间,便连余音也平息了,世界还是那样静,仿佛一切从没发生过。
和七年前的青年惨死的情形如出一辙,能否证明她对爱情的忠贞?
“这世上再无人详知此事了。”两个官吏相视而笑。然而,他们还未笑得痛快,便觉腹中异样,随即眼前一黑,翻身落入水中。
越王赏赐的佳酿果然非同凡响!
方才官吏说的话,自此名副其实了。
吴国灭亡的消息传到越国,举国欢腾。勾践归来时,万千黎民夹道叩首,齐呼“大王万岁,您是世上最了不得的大英雄!”
没有人问及西施,大家都沉浸在扬眉吐气的狂欢之中。
记住西施的只有东施一人。她常常对自己的女儿说,女人生得漂亮,会短命的。
许多年以后,西施与另外三个同她一样可怜的女子合称“四大美女”。人们提及她时,总习惯于想象她出尘的美貌,由此她美名远播。借此东风,西施庙才终于得以坐落在越地,而这个时候,“越国”早从世上消失了。
庙内搁置着西施雕像,婀娜的身姿,轻盈的裙裳,飘然若仙,令人心驰神往;而她的姿态,正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西施捧心”。千百年来世人皆知“西施捧心”是最美的,但从无一人想到过“捧心”背后有着怎样支离破碎的痛苦。
人们要的只是结果,谁在乎过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