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晁
俺出生的时候寂寥的天空划过一群北归的大雁,雁群成人字掠过涿县的上空。我的父亲张财主诗性大发,正好厢房内传来我号啕大哭的声音,一个丫鬟跑到我父亲的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生了!生了!我父亲说,什么生了熟了?你说清楚。
是夫人生了?老爷。丫鬟说。
夫人生了?男丁还是女孩。?我父亲问。
是少爷。丫鬟兴奋的说。
哦,少爷?我父亲沉吟良久抬起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大雁,突然灵光闪现、仰天一笑道,有了,吾儿就叫张飞,字翼德。
这就是我名字的来源,父亲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胸怀大志、纵横四海的人物像大雁那样张开羽翼广施恩德。
在当地我父亲是一个颇有庄田的财主,也是远近闻名的读书人。父亲常在庄园后的挑花林里手握一卷竹简,朗读一些在我听来不知所云的诗句。那时我还小不知道父亲常念的那本厚重的竹简就是著名的《论语》。
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给我请了一个老师教我读书,于是在桃园里的小亭内我开始了一生短暂的读书生涯。那个老夫子长得骨瘦如柴,一张枯槁的脸上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在我看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刮倒,可父亲却说他颇具仙风道骨叫我好好跟他学,将来必成大器。
老夫子授课总让我无精打采,他教我认字我也就忍了,可他还要我背诵那些苦涩难懂的文章,比如《春秋》和《诗经》。我时常能听见围墙外传来的附近村童玩耍的声音,他们在空阔的土地上自由的奔跑,嬉戏。不时有人攀爬到树上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我以更加羡慕的目光回视他们。我想,他们才是幸福的,我是少爷可我却不能象他们一样无忧无虑的玩耍,上树掏鸟窝或者下河捉螃蟹。
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老夫子闭着眼睛在我面前摇头晃脑读书的样子了,我需要摆脱这样的束缚去田间地头寻找那些幸福的玩伴。
终于有一天我对我爹说,我不想让老夫子教我读书了。
为什么?他教得不好吗?他可是涿县最好的老师啊。我爹说。
不为什么,我不想读书啦。由于说话用力过猛我把脸胀得通红。我爹就抚摩着我的红脸蛋说,那可不行,你可以休息几天,但书必须要读,你爹读了一辈子的书了,可现在还要读,不读书不以明事理,不读书不知天下事,不读书……我知道我爹的感叹又来了,他总是有很多的感叹,比如桃花盛开的时候,比如天空下雨的时候,比如夜幕降临,晚风四起的时候,我爹的感叹无处不在。我在想我爹上茅房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感叹半天,吟上一首诗?
我的抵制情绪老夫子很快就察觉了,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边抚摩着他长长的胡子一边微笑地看着我。这一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心想,有什么好笑的,我都要被你憋死啦!
老夫子问我,你为什么不喜欢读书?
因为读书太闷了。我说。
那什么不闷呢?老夫子依然微笑着问。
像他们那样就不闷。我指着围墙外那些玩耍的孩童说。
老夫子没有说话了,我以为是我的雄辩使他哑口无言,我沾沾自喜地说,我不读那些狗屁书啦,读来读去又不能读出个鸟来,我要去玩啦。随后我真的大摇大摆的从老夫子面前离开了。
朽木不可雕啊!老夫子喟然长叹。
我转过身大喊了一声,你这么老,你才朽木不可雕!
话说完一溜烟我就跑出了桃园,我怕老夫子的手里的戒尺会向我狠狠地挥来。可现实是老夫子已经被我气得浑身发抖了,他停止了说话时的摇头晃脑全身痉挛般地抖动起来。还没有人说过他朽木不可雕,我是第一人。
就这样教我读了一年书的老夫子黯然神伤的离开了张府,临走时他对我的父亲张财主说,老夫才疏学浅,不堪为师。
我父亲很疑惑地问,是不是我儿子得罪您了?
非也,此子天性耿直,书不能改其性,只有另择它方。老夫子意味深长的对我父亲说。
如何另择它方?望先生教我。父亲说。
任其自然,等待贵人!老夫子说完就摇头晃脑地走了像他来时一样。
老夫子走后轮到我父亲摇头晃脑了,他弄不明白老夫子的话里有什么隐喻。他反复的念叨着,任其自然,等待贵人!任其自然……贵人?贵人是谁?何时会出现?这些都是笼罩在我父亲心头的迷。而这个迷要等到十几年后才能解开。
从此我爹再也不逼我念书了,我得到了自由,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在桃园里招集了所有的村童玩起了战争的游戏,他们见到我时不再叫我“少爷”而是齐声叫我一声“大将军”。这是我第一次斗争的胜利,所以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显得弥足珍贵。从此我坚定地认为,只要坚持到底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2
远离的那些笨重的书籍,我像一只自由的鸟儿一样整日在外游荡。我的玩伴都跟随着我,他们每天清晨在我家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后他们会大叫一声,大将军。我总是向他们挥挥手表示可以出发了。我走在最前面,后面是我那只拖拖拉拉的军队,我们像往常一样朝大黑山走去。
大黑山其实也不大,但因为他的诡异、血腥使得人们不敢靠近。传说大黑山在很久以前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兵败一方的士卒、将领全被埋在了大黑山的各个角落,每逢暴雨的日子,能看见在雨水冲刷下那些腐败的白骨。大黑山是一片焦土,除了那些暴露在外的白骨外只有数十棵枯死的树木,那是被烈火吞食的结果。
我喜欢大黑山是有原因的,我觉得大黑山的气息能给我一种战争的身临其境,我乐此不疲地带领着我的队伍在大黑山上演习,我通常拿着那根浑圆的木棍在大黑山上与其他人乱七八糟地打成一团,他们的武器千奇百怪,有的是烧火棍,有的拿着竹耙,甚至还有拿扫帚的,我的木棍是里面最漂亮也最象武器的,那是我求村里的王木匠打造的。木棍浑圆无比,长达一丈,是用最结实的木料制造的。许多人都觊觎我这把武器,我的一个副将小霍子私下偷偷的跟我说,将军,能把这根棍子借我玩吗?我说,不行,借给你了我拿什么带兵打仗?小霍子悲伤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于是我又告诉他,我借你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要还给我。小霍子点头哈腰的满口答应。
看见他们对我木棍的狂热,我想能不能给他们一人造一根呢?想到这里,我看着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武器,心里十分不满,为了让队伍统一兵器,我决定再去找一回王木匠。我是傍晚走进王木匠家的,因为这时候我的手下全在家中吃饭,我溜进王木匠家自然没有任何人发现,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如法炮制的对着有点驼背的王木匠说,王木匠,我要你做二十根木棍。
王木匠说,知道了少爷,什么时候要呢?
我说,越快越好!
王木匠点头道,那就后天这个时候吧!
第三天当我把这支二十人的队伍带到王木匠家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样子,当王木匠把那些浑圆的木棍拿出来时,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于是我对他们说,这是你们的武器。
我的手下听后个个瞠目结舌,但随即就一窝蜂的冲上去抢了。王木匠的手艺还真不错,那些浑圆的棍子结束了我们杂牌军的日子。
我的手下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他们齐声喊到,谢大将军。我点点头表示接受,武器的更新让我的队伍涣然一新,手下个个神采飞扬。
最后当我们整齐划一地离开王木匠家的时候,我对年老的王木匠说,来我家领工钱吧!
第二天,我的那些手下个个兴奋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他们的个子高高低低却有着一根同样长的木棍,所以看上去我的军队仍然整齐划一、气势非凡。大黑山上的战争由于兵器的改善而充满了真实的意味,变得极具观赏价值。而代价就是有人频频受伤,如果你是大黑山下的农人你就可以看见从山上冲下来的鼻青脸肿或者头破血流的孩童。
在这样混乱与歇斯底里的战斗中无人能幸免,包括我。我的伤是这样来的,当时我们有两拨人马,在混战中我的副将小霍子为了保护我而与无数根迎面而来的木棍打成一团,我看小霍子被来路不明的棍子打得踉踉跄跄,为了帮他我冲上去用了一个简单的扫膛棍干掉了一片人,可不想小霍子已经杀红了眼,他的棍子在我的头顶舞动有声,一时收不住,正好我抬起头来于是他的木棍差点把我打成白痴。很多年后我还在回想小霍子当时的表情,他仓皇失措的对我说,少爷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被抬进张家庄园的,我的手下个个忐忑不安,尤其在见到我爹之后,我对我爹说,不能怪他们,是我自己不小心。随后我招招手让他们散了。
在我娘声嘶力歇的哭天抢地中,我爹一边给我敷草药一边对我说,以后注意点,学武可不是胡闹。
我忍着巨痛问我爹,那什么才是武艺?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我爹轻描淡写地说。
从此我记住了这句改变我一生的名言,我开始反思大黑山上的争斗是不是有价值,我觉得我应该找个师傅了,就像老夫子教我读书写字一样我需要一个武艺高强的人来教我十八般武艺。
在我养病的那段日子,我爹又重新让我拿起了书本,我爹颇有耐心的教我读起了那本厚厚的《论语》。我爹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我不知道我爹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但这是很多人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我爹对我期望就如此话。
在我伤愈复出后,我才发现一切都已悄然改变,没有任何人等候在我家门前,我的队伍在我闭门养病时已经土崩瓦解,那时我还不知道。当我意气风发的出现在田间地头时才发现我的手下已经在田间劳作了,他们扛着笨重的农具跟在他们父母的身后,有模有样的干着沉重的农活。他们见到我已经没有了兴奋的目光,他们用麻木或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少爷。
小霍子在田里挥舞着鞭子赶着一头憨厚的老牛,小霍子见到我,微微一惊,随即忧伤的说,少爷,你的伤好了?
好了,你在干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在犁田少爷。小霍子不无伤感的说。
小霍子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以前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子已经不在了,换之的是一群沦为生活奴隶的人。我看着小霍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内心无比难过。我知道他们走的那条泥泞的道路就是他们的人生。
3
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结束了游荡的生涯,我的父亲张财主给我请了一个武师来教我武艺。那是个像老夫子一样老的老头,原是涿县的捕头因年迈而退休于家中,被我爹重金聘请而来。在行了拜师礼后,这个酗酒如命的老头就正式成为了我的老师。
他满头枯槁的乱发,一双矍铄的小眼睛闪着明明灭灭的光芒像一盏油光满壶的灯,一个特大的红鼻子成为脸上最醒目的特征。我表面上尊他为师傅可私底下我总叫他大鼻子,于是伺候我的丫头和家仆也就没把这个整日醉醺醺的老头放在眼里。可事实证明了这个整日醉生梦死的老人却是一个工夫过硬的角色。
他来到后什么也没教我只是叫我不停地对着一个木桩打来打去,开始我还充满了信心,可时间长了,我就受不了了。每当我对着死板的木桩挥拳劈腿的时候,我的师傅总是拿着一壶酒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于是我就偷懒了,用的力气也越来越小,甚至我还会歇上一会儿。一次,我见师傅已经喝得快不醒人世了,于是我停止了枯燥的练习,坐在池塘边休息。这时师傅对着我的仆人柳岸说,去,去,去,给我打壶酒来。柳岸显然不满师傅的要求,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师傅踉踉跄跄地走到柳岸身前,把那个葫芦塞给了他,柳岸自恃学过几年功夫张府里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硬是不接,于是葫芦就掉到了地上,滴溜溜的滚向池塘,眼看着就要落入水中,这时我的师傅鬼使神差般的纵身一跃,一个猴子捞月就把酒葫芦提了上来,葫芦上竟然没有一滴水。我看得目瞪口呆,对师傅也油然生敬。
在近一年的打木桩过后,师傅开始教我一些拳法了,那时我才知道师傅的用心良苦,通过一年的打桩练习,我的拳头已经不再柔软无力了它变得硕大而又孔武有力。师傅的拳法讲究力量所以没有过硬的拳头是学不成的。这样两年之后我已经学到了师傅的一点皮毛,我的硬拳已经熟练。
师傅说,翼德,拳法你已学会,为师该走了。
可弟子还有诸多武艺没学,师傅怎能弃弟子而去。
非也,武学在精不在广。你有将才之料,要好自为知。师傅走的时候告诉我,以后我会成为大将军。
这是我的第二个师傅,我的第一个师傅说,你要等待贵人。第二个师傅告诉我,我会成为大将军。我不知道他们何以知晓我的未来,可我相信他们不会骗我,就象我爹说的那样,他说,人生如棋,纵有千般变化也不能越过棋盘。当时我不懂我爹的意思,可后来遇见了大哥、二哥我才知道其实人生就是设计好的一个局。
师傅走后的日子,我一边悉心地练习拳法,一边开始读那本父亲交给我的《论语》。
“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
我不知道父亲在我学武的同时为什么让我读满口仁义道德的《论语》。在我看来这是两件老死不相往来的事物。于是两年过后,我把《论语》读完了,有时我觉得它包罗万象。有时仍然一无所知。
两年中我的拳法也更加熟练了,我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十几个强壮的仆人打得鬼哭狼嚎。于是我开始向往外面广阔的天地。我对我爹说,我要去寻找新的师傅教我别的武艺。那一年我十五岁,已经长成大人的样子。那时你会觉得我是一个文弱的书生,白衣玉脸、羽扇纶巾。可等我回来之后你会发现另一个我,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皮肤黝黑,性情暴烈。
如果说十五岁的我是一个翩翩公子的话,那五年之后我却成为了一个粗俗暴烈的屠夫。我也不知道那五年的游历生涯是历练了我还是毁了我。可是谁也无法改写历史,我注定是一个满口市井之言的屠夫。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响彻整个神州大地的燕人张飞了,也不会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这样鬼斧神工的事情。那些谈笑风声、羽扇纶巾的人物注定不是我。
离家的前夜天空雷声滚滚,黑幕不时被闪电撕破,大雨乘着夜色悄然降临。我在厢房内看着窗下的池塘,湖水涟漪,芭蕉在风中抖动,水珠从芭蕉硕大的叶片上跳至窗前像一滴滴烛泪。我发现一滴水珠也包容着许多东西,比如游动的尘埃和细细的青丝。我爹说,一滴水也是一个世界。
那晚,我爹和我秉烛夜谈,窗外风雨未央,我爹语重心长的话也不时响起。我爹告诉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争斗与暗算,我爹教导我行事一定要谦虚、谨慎,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但不可以见死不救。最后我爹说,学无止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走的那天,母亲张夫人在厢房内默默流泪,她一边啜泣一边黯然神伤的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儿不孝。我娘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在前殿与我爹话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