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纯仁继续说:“相公,你身在危机,居然全然不知。熙丰党人,十之八九在伺机待时,有朝一日,告你离间圣上父子骨肉之情,则必大祸临头。”司马光为之一惊,旋即朗声说道:“我为赵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赵家定不负我,苍天可证。”范纯仁恳切地说:“苍天是靠不住的。再说了,为赵氏江山尽忠者,只有你一个人吗?”司马光沉默不语,岔开话题,叫其他人来一起商议如何平息众议,安定局面。范纯仁遵命而去,叹息不已。
司马光自还朝以来,以废除新法、革除王安石当政痕迹为己任,不顾年老衰病,每日办公至深夜,事无巨细,必定躬亲定夺。朝中众臣已经难以统一意见,各州府关于废止新法的意见就更多,司马光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也不肯稍作休息。他明白自己残年老景,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新法遗患,怎么对得起先帝和太皇太后的恩遇呢?太皇太后屡加褒奖,劝勉他保重身体,司马光愈加感激,不分昼夜地部署废除新法条例。
一日,吕公著忽然心急火燎地奏报:“宰相!不好了!兵部急报,西夏兴兵十万,又来犯边了!”司马光大惊失色,不由得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众官忙将司马光送回府第养病,太皇太后也遣御医前来为他诊治。御医说司马光并无大碍,只是需要休息静养。司马光微微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请御医转告太皇太后,老臣无事,尚能为国鞠躬尽瘁。”御医施礼告退。吕公著来看望司马光:“君实,万望保重身体,满朝大臣还等着您主持政事呢。”司马光脸色蜡黄,微微笑道:“老了,不得不服啊。西夏军情如何?”
吕公著答道:“边关六城均已告急,我已差人前往抚慰,安定民心,务必坚守城池。枢密院正在商议对策。”司马光挣扎着坐起,司马康忙扶着父亲靠在床边。司马光缓了口气说:“西夏每逢新主登基,都要趁机进犯,无非是为抢掠而已,并不是为了东侵,以老夫看,只须严加防范!”吕公著忧虑地说:“依我看来,这次与以往不同。西夏大举进犯,不止劫掠那么简单!”
司马光说:“依老夫所见,西夏本意还是夺地掠城,这次大张旗鼓,来势汹汹,不过是想抢掠得多一些罢了。新主刚刚登基,不宜大动干戈,贸然交兵,该以大局为重。老夫以为应弃六城,以换取边土安宁。另外,为显我朝神威,也须对西夏予以惩戒,当立即禁绝与西夏贸易!”
吕公著点点头,说:“朝中之事,全靠君实拿主意。你一病倒,就像天塌了似的,所以还来打扰。”司马光摆手笑道:“你我同朝为臣,都为国事,不必在意。”吕公著小心翼翼地说:“君实,我听说介甫在江宁去世了!”
司马光惊得坐直了身子,忙问是否属实。吕公著说:“江宁知府已经具文来报。我想王安石虽然变法误国,但忠心可鉴,朝廷应该厚加褒奖,抚恤其家人。”司马光点头凄然地说:“介甫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遂致败坏法度,以至于此。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更百端诋毁。我意以为,宜奏请圣上,除优加厚葬外,可追赠‘太傅’之衔,以彰圣上之明,抑浮薄之风。”吕公著高兴地说:“如此甚好,圣上若应允,宰相大人可授意苏子瞻撰写制文,以塞反对者之口。”司马光笑道:“此事子瞻最适合担任,你明日就上奏圣上和太皇太后吧!”吕公著起身施礼道:“君实,介甫与你我当年是为至友,自‘熙宁变法’,与介甫分道扬镳。如今已十八载矣。我们都老了,君实千万保重身体,我先告辞了!”司马康亲自送他出门。
次日,太皇太后即下懿旨,追赠王安石为太傅,优礼厚葬,同时贬吕惠卿建宁军节度副使,命起居舍人苏轼同撰敕文。
苏轼痛惜荆公逝世,又敬重荆公为人,自然精心撰写敕文,在舍人府办公处,净手焚香,默坐片刻,即挥笔而就,誊写完毕,不断吟诵。侍立一旁的文书侍从捂嘴偷笑。苏轼问:“所笑何事?”侍从说:“小的供职舍人府也有些年头,却不曾遇到大人这般。”苏轼笑问:“有何不同?”侍从说:“旧日舍人,苦思冥想者居多,就是写不出文章;查书寻典,使我等下人跑断腿。而大人则不然,信手拈来,洋洋洒洒,犹如刽子手斩人,痛快淋漓。”
这时范纯仁来到舍人府,见苏轼已撰好两篇敕文,先拿起《王安石赠太傅制》念道:“‘敕,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风动四方……’好文章啊,子瞻雄文一出,介甫若泉下有知,必感欣慰!”
苏轼笑道:“仅有文章,又有何用。荆公谢世,本应厚葬,但荆公葬礼,朝廷却无人过问。公乃知枢密院事,不知意欲何为?”范纯仁为难地说:“这件事本不属枢密院管,但我已过问几次,无人出头办理,右相也失于督促,怕是要不了了之。”苏轼叹气道:“人情若此,何事可为?”
范纯仁忧心地说:“王介甫去世,朝廷少一能臣直臣。眼下‘熙宁新法’皆罢废了,再以旧法行政,天下如何是好呢,子瞻有何高见?”
苏轼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最忌翻来复去。先帝与介甫公立新法,而司马公又全面复辟,如此反复,党争渐成,以后再全面废止旧法,恢复新法也未可知。这样反复,天下无定法不稳,新旧两派倾轧,报复之祸不绝。官不思国之兴、民之利,而务于倾轧争夺,君子必无立足之地,而宵小必有乘隙之机,则天下仁厚之风从此一去不再。若能对熙宁之法取长弃短,既能安民,又能富国,天下风正,投机者无所乘其间,而贤士有用武之地。不以人取法,不以人废法,则我大宋尚有振兴之望。然司马公一意孤行,你我束手无策,奈何,奈何?”
范纯仁见苏轼说出这般透彻的道理来,心中又惊又敬,说:“朝廷褒奖王安石,也是意在消除党派成见,务求和合。这次太皇太后批下来一批新党人物外贬,吕惠卿等十余人失势,不知外间会不会有所议论?”苏轼说:“当褒则褒,当贬则贬,只要公正为人行事,不挟私为恶,清浊自分,何惧人言!”
范纯仁笑道:“子瞻君子气节,令人敬仰啊。让我也看看这篇吕惠卿的贬词。”轻声念道:“‘敕。凶人在位,民不奠居;司寇失刑,士有异论。稍正滔天之罪,永为垂世之规。具官吕惠卿,以斗筲之才,挟穿逾之智,滔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痛快!痛快!子瞻当年在朝堂上舌斗吕惠卿,如今又笔剖之,使奸人罪恶昭彰,大快人心啊!”苏轼微笑不语。
内侍梁惟简拿着这篇贬词向吕惠卿宣旨,读到“……反复教戒,恶心不悛,躁轻矫座。德音犹在,始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连起大狱,发其私书,党与交攻,几半天下,奸贼狼藉,横被江东”时,吕惠卿仰天大笑道:“如此贬文,千古未有。苏子瞻可谓厚爱老夫也!”
当读到“迨于践祚之初,首发安边之诏,假我号令,成汝诈谋。不图涣汗之文,止为款贼之具,迷国不道,从古罕闻,尚宽两观之诛,薄示三危之窜,国有常典,朕不敢私。可”时,吕惠卿又放声大哭道:“苏子瞻文如利刃,直指老夫心窝,听旨宣读已觉脊背寒冷,毛发倒立。就这一篇贬文,恐怕使我万世不得翻身了。”管家见吕惠卿又哭又笑,不明所以。吕惠卿不再说话,闷闷接了旨,驾着一辆牛车,往千里之外的建宁军赶去。
苏轼为皇帝起草的这道贬书,立即引起全国轰动,天下学子无不争抄,元祐党人拍手称快,而熙丰党人从此对苏东坡更加恨之入骨。
司马光病体稍愈,马上回到政事堂办公,他知道西夏犯边之事不容小觑,忙召众官商议。西夏屡次犯边,宋朝与之交战,每战必败,故人人谈西夏而色变,纷纷主张贡纳岁币,以求息事宁边,免惹战事。司马光对众人说:“西夏屡次犯边,乘我朝新帝即位,不过为多求财帛耳!王安石用王韶经略河湟,攻占夏人六城,破坏与西夏盟约,故夏人借故寻衅滋事。今朝政当务之急是废除新法,稳定内政,修德固本,则夏人无可乘隙。老夫与吕公思忖良久,决定放弃六城,稳定边地安宁,换取大局稳定。同时,下令西北各路州府,关闭榷场,禁止与西夏贸易,则夏人自困,兵戎自消矣!”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苏辙忙到舍人府将此事告知苏轼。苏轼正忙着草拟诏书敕文,闻言大惊,掷笔叹息:“割六城求和,犹如抱薪救火,养虎遗患。还要禁断贸易,则更是目光短浅之为。司马公糊涂啊!”苏辙说:“司马公一国宰相,辅佐新主登基,内政外交都要顾及,他可能有自己的难处。”苏轼焦急地说:“身为一国宰相,内政外交随时都有顾虑和难处,又岂能受制于如此难处,行昏庸之举?太皇太后若准奏,就是木已成舟,圣命难违!刻不容缓,须赶在他上奏之前,先去劝阻他!”说着急忙跑去政事堂,苏辙拦都拦不住。
苏轼赶到政事堂,大喊道:“司马公!万万不可!下官以为不能弃六城,而该守六城;不能禁断贸易,而该大行贸易。”
众官惊异不已。司马光不悦,冷冷地说:“子瞻总是有惊人之见,不知有何良策可以退敌?”苏轼拱手施礼,缓缓说道:“诚如宰相所言,宰相弃六城之目的,在于换取边土之安宁。但割地求和,历来是下下之策,千万行不得。下官以为此次西夏侵扰边境,其意不在夺地掠城,也并无吞我大宋之意,他们信武不信文,滋事实为逼我讲和,以增加银粮丝帛。宰相,弃六城有损国威,也会造成我军士气不振。这六城得来不易,是牺牲了六十万人性命才换来的,所耗之财,更是数以万计,岂能说弃就弃呢?若弃六城,以后我大宋谁还愿为国捐躯呀?”
司马公早已不耐烦苏轼屡次反对自己,强压住怒火道:“子瞻此言是说本相有卖国之嫌吗?”苏轼直言道:“下官就事论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辙、吕公著、范纯仁早已为苏轼暗暗捏了把汗。
司马光冷冷地说:“那你说说与西夏广开贸易又是为何?”苏轼说:“西夏吃穿用度离不开我大宋。若广开贸易,则西夏与我互通有无,两地民众皆得实惠,方可安居乐业,乐业者不好战,此为定理。西夏贸易越兴,则大宋越强,西夏的好战之策就越难以行通。这种软化政策胜天下百万雄兵。不出几十年,即可瓦解。”
范纯仁说:“子瞻所言极是。只是眼下西夏虎狼之师犯境,当务之急是如何退敌,子瞻有何良策?”苏轼早已思虑周详,应对如流:“选派良将,训练兵马,守而不战,来则拒之,以逸待劳。西夏靠铁骑制胜,讲究速战速决,我则坚守不出,以小胜积大胜,久而久之,不攻自破。但万万不能弃城而去。”范纯仁点点头:“我大宋与西夏交战,就败在出城迎战,贸然追击,结果敌兵铁骑来往如风,我军顷刻溃败。宰相大人,我看子瞻之计可行。”
司马光冷冷地说:“不行!子瞻,你想得太简单了,如今边关哪有良将?时下士气不振,国力不强,用什么守城?不成不成,此事无需再议,速奏明太皇太后,按本相之计施行吧。”苏轼连声反对。吕公著也劝言道:“宰相,子瞻之言也不无道理。割地求和,此例一开,辽国等也会效仿,万一兴兵威逼,又当如何应对?王安石当政之时,割地与辽,已有卖国之嫌,我等割六城亦会遭国人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