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固执地说:“六城本是夺来之地,归还西夏不是卖国。”苏轼发怒道:“西北边疆,何尝不是汉唐旧土?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给辽国,太祖太宗犹以未能收复引以为恨。六城控扼河西,使夏人有西顾之忧,王安石任用王韶历尽千难万险才得之,如何说弃就弃!你这样拱手让人,与卖国又有何区别?”
司马光大怒:“不用说了!从古至今,哪里听说过求和的希望还没有断绝,就以国运为赌注的?”说完拂袖而去,众官也都渐渐散去。
苏轼回家,拉着巢谷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巢谷激愤地一拳捶在桌子上,怒喝道:“割城求和,又是割城求和,欺我大宋没有良将吗?子瞻,待我披上戎甲,上西北去抵御西夏竖子,浴血疆场又有何惧?总比在这儿受这份窝囊气要强!”
苏轼举杯一饮而尽,忽然想起来在凤翔任签判时的僚属王彭。苏轼伤感地说:“但有王彭在,却也英雄无用武之地,还有季常之父陈希亮,在大宋做个武人,可真是运气不好啊。我多次劝阻司马公守城御敌,却一点用也没有!”巢谷说:“连我都知道,西夏此次掠边,是要逼我大宋增加纳贡!宰相怎会不知?”苏轼又把酒倒满,冷笑道:“这是他患得患失,一叶障目所致。唉,巢谷,你可知道,如果六城尽弃,失去屏障,西夏人可就一马平川,长驱直入了!”巢谷点点头,苏轼却已酩酊大醉了。
苏轼昏睡片刻醒来,王闰之正为他打来一盆清水梳洗。突然苏轼一跃而起,焦急地说:“不行,我得去找司马公!太皇太后下旨的话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王闰之拉都拉不住,忙叫巢谷在后面跟着。
苏轼慌忙跑到司马光在枢密院的办公处。司马光推说公务繁忙,不便接待。苏轼恳请说:“宰相,下官所来,还是想劝说宰相不要弃六城求和。宰相弃六城为求边境安宁,但下官以为弃城之后边境会更不安宁!此话绝非危言,宰相,因为……”司马光生气地说:“不必再说了!太皇太后已经下旨,弃六城与西夏求和了!”
苏轼大惊失色,一句话也不说就出去了。
割地求和的消息传到边城,众士兵都登上城堞,向东号哭。大将高永亨骑马过来准备调遣兵将撤出城去,众将校都堵住城门,跪地哭道:“高将军!城不可弃啊!我们不走!”高永亨也满面泪水,下马去扶起众人。一位小校哭道:“将军!难道我们那些战死沙场的同伴们,他们的血就白流了?我们的兄弟子侄就白死了?”众人也附和道:“是啊!丢弃六城,边土更无宁日啊!”
高永亨悲愤难抑,向众人高声说道:“弟兄们,难道本将愿意弃城吗?几十年来,我高家将镇守边城,死的死,亡的亡,这六城是用我们的性命换来的,如今弃六城,等于剐我的心呀!可是朝廷有令,谁敢违抗?粮草不供,我等也只有坐以待毙呀!弟兄们,这城不得不弃啊!走吧!”城内哭成一片。
高永亨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率先走出城去,兵卒们不得已也跟随出城,恋恋不舍地回望城门。一夜之间,边关六城全部弃守,数十万兵卒撤到边州待命,一路哭声震野。
西夏兵尽得六城,又背弃合议盟约,派遣铁骑四处劫掠,深入宋境百里。边州百姓蒙受巨大的苦难,官军却不敢还击。消息传到汴京,太皇太后为之震怒,司马光却再一次病倒了。
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对小皇帝哲宗管束非常严厉,派十个贴身的年长乳母照料哲宗的饮食起居,不准他嬉游玩耍,又任程颐为天子侍读,教导哲宗读书。哲宗虽小,但聪慧异常,八岁时已能背诵《论语》,深得神宗喜爱。他对祖母的管束非常反感,加上大臣奏事只知禀明太皇太后,对他这个皇帝却视若不见,他感到自己像是傀儡,受人摆布。
一天程颐在教哲宗读《论语》,哲宗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本,无精打采。程颐立刻摆出一副道德君子的样子,想要尽到帝师的职责,严厉地责备道:“身为人君,必临天下;不爱读书,何以御天下?”哲宗把嘴一噘:“天下是我说了算的吗?”程颐一下怔住了。
程颐号称“伊川先生”,是有名的道学先生,醇醇儒者,凡讲学必言归仁本义之道,言行举止都要遵循圣人规范。哲宗是天性好动贪玩的孩童,哪里愿意理会这等陈腐的训导。有时哲宗在御花园里东奔西跑,玩得高兴,折了柳枝,掐了花朵,程颐都要板起面孔责备:“君之行也,当龙骧虎步,焉可学市井小儿模样!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君乃上天之子,怎可随意伤损天德呢?”哲宗满脸不高兴,如果哲宗耍起脾气,程颐必定讲出一大堆圣人教化、天地仁德的道理,令哲宗烦恼不已。再要闹时,程颐便会告知宰相,或者到太皇太后那里去告状,说小天子不服约束、没有人君之德等。哲宗知晓其中的利害,从不敢触怒太皇太后,在她老人家面前永远装乖听话,循规蹈矩,但心里早就腹诽万状,千般不服了。
转眼神宗逝世已一年有余,司马光秉政后,新法逐步废罢,边关又兵戎四起,整个国家骚动不已。司马光现已病重,无法理政,吕公著上书太皇太后说:“时下国家多事,臣民不安。祈请太皇太后和圣上主持今年祭天大典,祈求天赐福瑞,广施仁德。”太皇太后准奏,命程颐协同太常寺安排大典礼仪,吕公著率领众官准备祭天。
程颐精通古礼,觉得朝廷现行礼仪诸多缺漏,应予以完善修正。于是吕公著召集众官到崇政殿,请程颐给大家讲解示范。众官来到崇政殿,示范礼仪还未开始,就先七嘴八舌地说起闲话来。左正言朱光庭旁若无人地高声说:“时下百废待兴,若不一一把熙丰诸法废除干净,天下难以稳定。在这件事上,有人却首鼠两端,实为可恶!”王岩叟也跟着说:“公掞说得对,王安石变法,弄得天下鼎沸、民不聊生。元老重臣多被贬外,君子受辱,小人得志。可是,我等元祐君子中,竟有人忘恩负义,变节无状!”
众人心知他们针对的就是苏轼、范纯仁、苏辙等人。三人闻言,怒形于色。苏轼朗声大笑道:“此人就是苏某。什么叫变节?什么叫忘恩负义?诸位,我等脚下之地,乃是大宋朝廷的崇政殿,不是闾巷结社的茶肆酒楼!诸位是执掌国柄的朝廷官员,不是市井之中的结拜兄弟!何谓节,节就是守正不移,持重不迁;何谓义,义就是以民为重,以国为重,以君为重。因人立法,因人立言,因人废法,因人废言,虽至愚之人不为也,何谈节义?王岩叟,你的节充其量是结党营私之节,你的义不过是阿附宰相的托辞。你把宰相作为打人的棍子,陷宰相于不义,居心何在?朱光庭,你所谓的首鼠两端,不过是掩饰自己不顾公理的幌子。但凡有一丝忠君爱民的心肠,也不会有此不顾天下公理的无稽之谈!”
王岩叟当着众人的面大哭起来,朱光庭面颊通红,再也说不出话。这时吕公著和程颐走进殿来,劝解大家道:“诸位,不要争了,党争之祸大家还不清楚吗?今日商议祭天大典礼仪之事,诸位听从正叔安排!”
众人排列散开。程颐走到殿前向诸位深深地施了个古礼,清清喉咙,一字一句地说:“诸位大人,过去经筵,不合古礼,从即日起,当应纠改。经筵乃神圣之举,我等乃孔门之徒,入殿后,皆应向圣人图像行跪礼,磕首有三,起身后,众臣应向讲经人深鞠三躬,一躬到地,讲经人亦回敬三躬到地。然后,则各坐其位。现在,大家演示一遍。”
宫中内侍抬出巨幅孔子像,置于殿上。程颐神情肃穆地对画像鞠躬行礼。众人都知道程颐古板迂腐,看他庄重的样子,都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敢笑,万一他板起脸来较真,那讲理是讲不过他的。程颐高喊一声:“跪!”众人纷纷跪下,个个盯着程颐面无表情的干瘦的脸。程颐又喊道:“一叩首。”众人都跟着叩首。如此叩拜了三回,程颐又不厌其烦地喊:“一鞠躬。”众人都起身鞠躬,如此三回,才算礼毕。
苏轼对这种迂执古礼很反感,又碍于情面,只好取笑道:“正叔,圣人之时,宽袖三尺,服以布衣,我等是否统一制做旧衣,来赴经筵?”众人哄堂大笑。程颐顿时脸红,不知所措,愤然道:“古衣可更,古礼不可变!”苏轼反唇相讥道:“更古衣焉非变古礼耶?”范纯仁拉着苏轼衣袖阻拦道:“你就别为难他了。”众人讪笑不已。
祭天大典如期举行。太皇太后和哲宗在吕公著等大臣的陪同下,来到南郊圜丘敬祀天帝,兼及五方诸帝、日、月、星宿诸神。祭典已毕,复回宫门城楼上大赦天下,众官列聚城下,齐呼万岁。太常寺官员高声喊道:“大典开始,奏乐……”
霎时,钟磬笙鼓齐奏,洪亮清雅,激荡人心。太皇太后和哲宗站立在明堂正中,两旁簇立着吕公著、范纯仁等一干重臣,仔细聆听着乐声。程颐带着百官在阶下齐声唱道:
“皇天浩浩兮日月不息,圣德融融兮威服四夷。
上下和畅兮时节不移,神州感恩兮舞我羽衣,
风调雨顺兮丰我兆黎……”
歌声嘹亮悠扬,反复几遍,才算礼毕。这时内侍梁惟简匆忙跑过来,俯身在吕公著耳边说:“宰相大人他,薨了!”吕公著先是愕然不语,又仰天大哭道:“君实啊!骑鹤蓬莱,何不等我呀?”
太皇太后闻言,也失声痛哭道:“天丧忠臣哪!”百官都大惊失色,纷纷跪地,呜咽不已。唯有程颐左顾右盼,见所有人都伏地哀泣,慌忙出来劝阻道:“诸位节哀!《论语》有云:‘孔子于是终日哭泣,而不歌吟。’大典尚未结束,诸位不能哭,不能哭啊!行祭祀大典而歌吟,就不能去吊丧,吊丧必哭泣,哭则有违古礼!”
太皇太后和哲宗都愣住了。苏轼对程颐这套迂腐可笑的把戏早已忍无可忍了,含泪斥责道:“正叔,夫子只说终日哭泣而不歌吟,没有说终日歌吟而不哭泣啊!”
程颐一时语塞,满面通红,强词夺理道:“古礼如此!”
苏轼怒不可遏:“此乃枉死市叔孙通之礼也!司马公新丧,还在这里拘守古礼,岂不可笑?”吕公著急忙过来劝解道:“二公休得再争!大典快要完毕,诸位可去司马光府上致哀。”太皇太后也点点头说:“甭管歌不歌、哭不哭的,现在就罢明堂礼,文武百官皆去西府致哀司马公!”程颐无话可说,木然地随众人散去。太皇太后拉着哲宗退入宫中。
朱光庭、贾易走过来对程颐说:“恩师,且勿再为苏轼这匹夫生气!”程颐颜面无光,恚怒不已地说:“老夫乃圣人之徒,而苏轼竟当着满朝文武,把老夫比作为刘邦制礼又被斩于市井的小人叔孙通!我程学焉能受此大辱?”朱光庭说:“恩师放心,学生定报这辱师之仇!”贾易也附和着,这才一同往西府走去。
司马光逝世,太皇太后下旨:司马光忧心国事,积劳成疾,为士大夫之楷模,朝臣之表率。追赠太师、温国公,优礼厚葬。
司马光一生忠恕谦恭,刚直不阿,死后家中清廉似水,是本朝道德人品数一数二的君子人物。元祐之前无论在朝在野,平民士夫都对他极为钦佩,苏轼曾作诗歌颂道,“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可见其威望声名之高。至身死之日,平民百姓都为之哭泣哀痛,好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一样,街巷之间,哭声不绝,街铺为之罢市。有数万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为其送葬,死后哀荣,亦已足矣!
只是司马光元祐执政后,务求罢废一切新法,固执己见,有为十五年退居泄愤之嫌。更为严重的是,他迫切罢废新法,导致内政紊乱;以恩怨升黜朝中大臣,致使党争之势渐成,为日后新党上台执政后打击报复埋下了祸根。北宋后期就是在反覆不已的党派斗争中损耗了元气,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