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聚宝酒楼就在健儿的肉铺北面十几丈远,因店面豪华,价钱肯定不菲,所以子玉他们尚未来过。
路上,子玉问书童道:“你家公子如何称呼?”
“见了我家公子,你自己问不就知道了?”子玉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一上午,自从见了折扇公子之后,子玉心情之忐忑,言语之蹇涩,实是空前所未有。
书童领子玉上得楼来,见折扇公子坐在一张临街的桌前,桌上放着两副碗筷。苦面老者则坐在另一张桌旁,背对着楼梯,桌上也是放了两副碗筷。
折扇公子道:“郎中请坐!”一张白玉似的脸,两弯淡淡而又清晰的眉,显得面孔甚是平静,甚是清新。
子玉突觉被这位公子称做“郎中”十分别扭。
子玉抱拳道:“小……公子何必如此客气?”说着,只得在折扇公子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没有事情就不能在一起饮酒谈天了吗?”
子玉努力使自己的心绪安定下来,说道:“我与公子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何况贵贱悬殊,公子如此热情,确使小可心下难安。”
“每个人在认识别人之前,和那个人都是素不相识,象咱们,从今往后岂非就是故人了?
“还有什么贵贱悬殊,你一鸣惊人,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不就贵贱相当了?何况,你怎么断定我一定身份尊贵?就凭你测字算卦,就那么准?”
这时酒菜上来,折扇公子拿起酒壶,先给子玉杯里斟满了酒,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放下酒壶,举起酒杯道:“这第一杯,为我们萍水相逢,干!”说着,自己先干了。
子玉也只得饮了一杯。
“这第二杯嘛,为我们今后不再素不相识,干!”这一次,折扇公子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子玉道:“公子不要饮得太急。”
“不行,你……你不爽快,我当然急,来,干了这第三杯,为……为……四海之内……”折扇公子又被呛了几声。
子玉闻言,心中一惊:“我是怎么啦?已经觉得对方是位女孩儿家,自己却扭扭捏捏,究竟安的什么心哪!”这么一想,暗暗将心中的一团激情捺下丹田,一股暖气在任督二脉周流一遍,这次心绪是算是安定下来了。于是道:“公子,既然咱们是初次晤面,又蒙公子如此热情,何不慢慢饮酒,能够畅谈一番,岂不美哉?”
折扇公子这时已是红晕在颊,愈加显得娇艳欲滴,说道:“那好啊!请教郎……你如何称呼?”折扇公子似也不愿再称呼子玉“郎中”。
不知怎地,子玉对妙手神龙和张健儿他们能够毫不犹豫地告诉真名实姓,而对这位公子,子玉实不愿以真名相告,他隐隐觉着,他们之间横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尤其是那位未说过一句话的苦面老者,子玉竟觉得他是一种威胁。
子玉沉吟了一会儿,道:“小可温志宇。”子玉纵有满腹经纶,盖世武功,说谎的本事却不曾学会。
“相公何不以真实姓名相告?”折扇公子这回不再称呼“郎中”,改成了相公。
子玉不想对这般热情的人说假话,只得说道:“请小……公子见谅,以后自会知道。”
“我们,我们还有以后吗?”折扇公子蛾眉微颦。
“公子何必如此悲观?人生何处不相逢呀!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折扇公子微微一笑,道:“在下独孤行,‘行走’的‘行’。”
“噢,那是刘姓的一支。”
“那也曾是皇族一脉哪!听温兄谈吐,不似只会望闻问切,开方拿药的江湖郎中呀!温兄以后做何打算?”独孤行高兴起来。
“唉,江湖漂泊,四海为家,人生苦短,亦不知归程何处。”
“温兄何不弄个功名,一来光宗耀祖,二来也免了这日晒雨淋的漂泊之苦?何况‘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温兄不想为朝廷社稷做点什么吗?”
“独孤公子,这件事,说来是人各有志。有道是官场险恶,诡谲多变。再说,医非小道。古人有云:古之贤者,不在朝廷,便在医卜之间。救人性命之事,岂是雕虫小技?况且,行走江湖,遇到的满眼是无助无奈的穷苦人。圣人曰:民为贵,社稷次之。能为这数也数不清的穷人解除病痛,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温兄的这番话,小弟可是闻所未闻,我还要琢磨琢磨,既不好赞同,也不好反对,温兄好自为之吧。”独孤行接着轻声说道:“你看出我是……”
“是的。”
“凭什么?”
“动作、声调、相貌。”
“相貌如何?”
“秋蕙披霜,月射寒江。”
“那岂不是一片肃杀景象吗?”
“不,那是一种无比的清洁,无比的明净,使见到你的人油然而生自惭形秽之感。”
“包括温兄你吗?”
“是。”
“多谢温兄夸奖,请为保密。”
“遵命。”
“温兄再给在下测上两个字如何?”
“不瞒独孤兄,这测字算命,其实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无非是察言观色,顺水推舟,顺藤摸瓜,当不得真的。”
“温兄刚才还口口声声说是为穷人,你这样岂不是在骗他们吗?”
“独孤兄说的是。不过,小弟却不是要骗他们,这些人无助无奈,富人的盘剥,恶霸的压迫,加上老天的灾害,官府的徭役,使他们活得毫无奔头,小弟只不过是通过算命测字,给他们添一点活下去的希望罢了。”
“虽是如此,你再给小弟测上两个字,权当助酒兴了。”
“请赐字。”
独孤行用食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我”字。
子玉心中一凛:“怎么和徐州府的衙役测的是同一个字?”端详了一会儿,道:“独孤兄将随身的折扇放在桌上,好比是这个‘我’字去掉了上边的一撇,那就是个‘找’字。独孤兄身份尊贵,有福不享,却要受这江湖之苦,莫非是要找什么人?”
独孤行面色一红,说道:“还有呢?”
“你看,这个‘我’字,拆开了,一边是个‘禾’字,一边是个‘戈’字。禾者,和也。独孤兄为人肯定是和为贵的了。”
“正是这样,我一向不喜欢欺负人,就是我憎恶的人,我轻易也不做赶尽杀绝的事。”
“独孤兄有这等品质,着实令小弟敬佩。但从字面上看来,也不是一味地一团和气。”
“怎么讲?”
“你看,这‘戈’字,却又代表了兵戎,代表了杀机。”
“这也不错。我遇到看不惯的事绝不会袖手旁观。行,温兄真是巧舌如簧。你再给我测测这个字。”说着,又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字。
这一回,子玉不再怀疑,面前这位独孤小姐与在徐州见过的江大人一伙肯定有某种关系。可是子玉说什么也不愿把面前这位美丽热情的独孤小姐与那伙如狼似虎的匪人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位独孤小姐明摆着是告诉他,她就是与那伙匪人有关,究竟是何意呢?
子玉不解地抬起头来,见独孤行正面含着微笑,眼睛里却闪着狡黠的光泽。
子玉悚然一惊:“她是在暗示我,我的行踪,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那么,这位独孤小姐今日到这里来测字,也不是偶然的了。可是,看不出这位小姐有什么恶意呀!”子玉脸上不由地现出一片茫然。
独孤行笑道:“温兄不必顾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并不知道你到了哪里。是我……是我紧追不舍……”说着,低下头去,面上呈现一片娇羞。
子玉心中一阵激动,平静的心海又掀起狂澜。
只听独孤行低声说道:“温兄,还是测字吧。”
子玉轻声“噢”了一声,又对桌上的“大”字端详了一会儿,说道:“‘大’字乃天下一人。独孤兄,你可是尊贵无比哪!”
“是吗?那又如何?”
子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时,只听一声:“菜来也!”一名小二托着一盘菜走上楼来。
子玉一看,这名小二原来是六猴,便道:“猴哥,怎么是你?”
“张大哥不放心,让我过来看看。”六猴说着,朝独孤行望了一眼。
子玉心中感动,说道:“谢谢。这位是独孤公子。”
独孤行问道:“这位是?”
子玉道:“这是我的义兄。”
“既是你兄弟不放心,温兄,咱们这就散了吧。你行走江湖,千万保重……”
子玉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我就走了。我……我,唉!”子玉想说“我真想再见到你”,可是毕竟说不出口,心情怏怏,随六猴下楼去了。
这一晚,子玉辗转反侧了。脑子里尽是独孤行那如玉般美丽的面容,那无比清澈明净无比深邃的眼睛,那娥眉微颦,樱唇欲动的宜嗔宜喜似忧似羞的神情,那尊贵而神秘的身份,与强索民女甚至连出家的僧尼也不放过的官府匪人的关系,殷切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