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右边隔壁房门吱呀一声,有跨出门槛走远的脚步声传来。那年轻女人出去了,眨眼工夫又转回来说:‘客人走了,你去吧。’九哥满腹狐疑,试着探身进去,只见炕上背身坐着一女人。他不敢相认,大胆地叫了声:‘梨花!’那女人闻声一下子急转身,起身扑了上来,哭叫着:‘爹!你咋在这儿?’九哥一见,果然是小女儿梨花,便哭叫着:‘我来给你寻女婿,你咋在这儿?’父女俩哭成一团。那年轻女人跑过来说:‘小声点,叫窑主听见可没好果子吃。’父女俩这才压低了哭声,相互倾诉着。原来那梨花见父亲一去不归,日日等,月月盼,一晃就是三年。一天下午,她又跑到三岔路口翘首了望,猛然被强人蒙了嘴脸,辗转被卖到这里。九哥趁夜深人静,带了女儿逃走,自然不敢走正门。他翻墙又飞不上去,找来马架,把女儿扶上墙去。他自己踩上马架上墙时,一用劲,马架塌了,人也掉了下来,那响声惊动不小。金霸值勤的帮凶一拥而上,抢走了梨花,关在屋里,轮流寻欢作乐。梨花被那班畜牲轮番糟蹋后,气息奄奄。后来,从糟蹋她的帮凶嘴里得知,他父亲已被打死,她便心灰意冷,绝了生的念头。第二天早饭后,老鸨安排的嫖客进来时,才发现梨花已吊死在梁上,那嫖客便惊叫一声跑了。九哥就如此倒霉!”
孝先几个听了,唏嘘不已。
“兄弟来迟了!”一语震得孝先几人环顾左右。只见门里进来一位中年汉子,朝徐天尧、延孝先频频施礼。开怀三个努力回忆来人是谁。孝先先认出来了,起身相迎:
“中老弟,一向可好!”
对方连连摇头说:
“惭愧,惭愧!”
落座后,徐天尧说:
“中兄弟排行三十四,你三个恐怕记不起来了。当年都是小伙子,如今落得胡子八叉的。说来也有点蹊跷,今早儿我肚子疼,饭也没心吃,就打发中志刚兄弟早点出工,代我去把巷道检查一遍,好让工友们放心做工。我就迟走半个时辰,竟赶上了这场恶斗。我去招呼人的时节,进了巷道的没敢惊动,只传了些倒班休息的人,所以,场子上大家没见他的面。”
“孝先哥,兄弟虽混得不如人,但兄长当年从强盗手里给我夺回包袱的恩德没齿不忘。天凭日月,人凭良心!难得今晚在此幸会,兄弟敬上一杯。”中志刚和孝先干杯后,又满斟两杯,恭恭敬敬地举过了头,说,“请兄长代嫂子饮了此杯!”
孝先难却盛情,又干了一杯。
张梅生有意提个醒儿,说:
“十八哥跟二五哥碰杯的时节,连侄儿都带上了。你可不知道,二五哥的福分有多大!那个小女人,不满三十,给养了几大炕。一胞胎没人问,二胞胎百里红,三胞胎千里惊,儿娃子十一,再加丫头一个,你算是多少?”
“你这拐松,最好扮个程咬金,小字辈提他做啥!哄得让笨嘴人多喝。”孝先斜了张梅生一眼道。
“咳呀!我的乖乖,十二个!好福分,好福分!就冲这福分,也得痛痛快快干了!”中志刚热情得不得了,逼得孝先干了此杯。
“徐哥,你还是接上说兄弟们的事吧。”孝先坚持书归正传,免得胡扯闲缠。
徐天尧继续叙说:
“那十三哥虎生仁,好不容易打听到女婿下落,偏偏热脸蛋贴了个冷屁股,女婿硬是不回去,坑得长辈进退两难。”
“那为啥?千里迢迢找女婿,凭这点人情礼仪,也得回去!”黄毛子不解地发问。
“我也劝过那小子。可那小子说:‘回去也是休了她;不如不回去,省得烦心丢人。’原来那女子脾气太坏,鼻子上不落一丁点儿灰,还是个常有理,整得男人哭笑不得,豆腐掉在灰里头,吹不得也拍不得,把婆婆活活给气死了,那小子才拍屁股一走了之。再说,这里有的是窑子,那窑子里的女人又漂亮又会骚情,温顺得像个小羊羔,谁个撒野卖刁?这么一逛,两相比较,对那家里的女人就只剩下摇头摆手——寒心恶心了,哪还想回去?十三哥只有长嘘短叹,后悔小家子却娇生惯养出个独生混账女。没奈何,他只好只身回去帮女儿过日子,指望那独生外孙将来养他女儿终身。他盘缠不够,可怜巴巴的,我送了他三十两纹银。他究竟回去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要说十九弟我七斤,可不易!辗转上万里,找到斋桑湖,他父亲早三年就被沙俄魔鬼用刺刀捅死了。老毛子为了霸占斋桑湖,见了清兵就杀,见了中国老百姓就赶,用绳子捆了丢在水里喂鱼是常有的事。
“就连哈萨克人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伊萨泰带领下奋起反抗。继伊萨泰之后,有个叫肯尼萨尔的英雄领导的大规模起义持续了十年之久,杀得沙俄侵略军顾此失彼。哈萨克人是好样的,为收回沙俄强占的国土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浴血抗争。嗨!再说那三十一弟水有田,命也够苦的,找到巴尔喀什湖,也是同样命运,父亲已被老毛子沉入湖里喂鱼了,朝廷管也不管。听说,江淮长毛闹得凶,也许顾不上。”徐天尧忧心忡忡地道。
“不闹事,顾得上时,他也不管!皇帝昏庸,朝廷腐败!奸臣当道,忠臣良将被害,不闹才怪哩!大清也成了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那林则徐大人革职查办后,流放伊犁,离这儿好近,该听说了吧?道光二十年秋被革职查办,直到二十五年冬才被召回。那南方闹事,就在这节骨眼,外敌入侵,民不聊生。现在南京立了个太平天国,派出的北伐军,差点儿把北京老窝给端了,你们还不知道?!”乜开怀一提起那些伤脑筋的事就愤慨不已,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哎呀,乜兄弟,你好见识!说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一套一套的,令愚兄佩服。咱们窝在矿井里,就听说个矿上的事,顶多伊塔一带啥的。你说的太平天国,还是稀奇事哩!”徐天尧自愧不如地感叹着。
“十八哥,还是你接着说咱兄弟们的事,别听他胡打岔。”张梅生不感兴趣地道。
“二十二弟支定胜,叔叔是找到了,在东新兴工厂里。叔侄俩照顾得还挺好,攒足十二两黄货,谋算着一道回家各自成亲。谁知路经色皮口,被劫,叔叔死于非命,金货被抢个一空,讨饭又回到东新兴工。”徐天尧说。
“那山羊胡子木留仙呢?”孝先特别关心地问,因为山羊胡子也是个热闹鬼,当年闯关西,一路上跟猴子、胖墩儿、黄毛子没少出他两口子的洋相,对他的长相记忆犹新。
“十六哥找到弟弟后,见弟弟还没成亲,又不愿回去,说这地方好,只要人勤,种几十亩地,吃穿不愁。这女人稀少的地方,光靠种那几十亩地,说个媳妇可就难心了。十六哥来矿上干了五年,攒了几两,给兄弟娶了位锡伯姑娘,听说日子过得不赖。”
“那虎头虎脑的胖墩呢?”孝先关切地问。
“嘿!那三十二弟提不成。他干活不咋的,挣几个松钱也不容易,一点儿管不住自己。就说那过女人瘾的窑子吧,人家十天半月去一趟,上些年纪的一月去一趟。他呀,吃也不咋的,交朋友铁公鸡一毛不拔;逛女人窝子,三五天少不了一趟,银子全填了那万人坑了。啥家不家的,全然不想。后来染上花柳病,落个人人嫌,去年就死了。”
孝先听了长叹一声,又问:
“那紧挨我的二十四哥和二十六弟呢?”
“你说的是那牛日富呀,经商的叔叔找到了,发没发不知道。有一次在绥靖城遇上了,他学会了几句洋话,油头滑脑,西装革履,跟贸易圈的老毛子打得火热,见了熟人就抱上亲一下,骚情不拉的。说到安玉贤,不清楚,只记得当年他分岔去了阿山。”徐天尧喝了口茶,猛地又记起一人,说:
“噢!真是灯底下最黑,险些儿把银连宝给漏了,他就在老兰州湾矿上。”
天尧正要说下去,中志刚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十八哥,明日还要上早班,太晚了,明日收工后,我尽地主之谊,咱哥儿们再接上絮叨,好不好?”
徐天尧欣然同意说:
“好好好!说到兴头上咋煞不住了,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若投机不嫌多!那就明日见。”兄弟几个拱手告别不提。
孝先回到窑里,久久不能入睡。虽说几经打斗,并未伤着什么,可也是硬着头皮逞一时之勇。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幸亏没遇上超人高手,否则,不堪设想。即使不遇到超人高手,在独斗群敌时,有人暗下杀手,也不敢后想,谁不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近些年来,火器遍用,洋枪逞能,纵使铜头铁躯也难免无虞。若非天尧解围,不知又要伤残多少性命。想至此,始有几分后怕,也有几分坦然与欣慰。不知不觉,眼前闪动着那曾令人心动令人心醉的情景。
孝先要出门进山。女人撵上来拉住了右臂,娇嗔地说:“好狠心的汉子,像似赶社火去,炕上的娃,眼前的媳妇,瞅都不瞅一眼,拔腿就跑。”被多情的女人搂个满怀,孝先在女人左颊上狠狠地“吧唧”咂了一口,女人脸一侧转,右颊上又被狠狠地咂了一口。女人踮起脚尖,仰着下颏,给汉子一个蜜嘴儿,尖尖的舌头卷进汉子口中,两人吮吸着,被老二一声“爹,马备好了”惊没了。
另一幅情景:老二惊喜地叫声:“爹回来了!”女人又喜又急,从孩子嘴里拽出****,扣子都顾不上系,蹿出屋外,离汉子一步之差,她站住了,险些扑进汉子的怀里。汉子兴奋而紧张地望着,女人满眼含着晶莹的泪花,瞅着丈夫心疼地说:
“五哥!你咋瘦成这样,眼窝深深的,成了皮包骨头!”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老少人等的目光都转注在她身上。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至敞露着半个胸怀,急忙偏转身子系上扣子。
倏忽一闪,又是葡萄架下,和乜开怀三个狂欢乐舞的场景:孝先和女人头次合作上场,夫唱妻随,竟配合得遂心默契,惹得一群娃娃们欢快无比,雀跃欲试。
孝先确实累了,没翻一个身,直酣睡到清晨。睡醒后,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甜甜地回味了一阵,便起身寻宝去了。
夜幕降临时,徐天尧、中志刚和延孝先四个几乎同时抵达老兰州湾饭馆。今日饮酒,不劝不敬,边吃喝边聊天,随意洒脱多了,徐天尧也不推辞,接着昨晚的话尾,叙说起来:“那银连宝的叔叔着实不错,帮连宝兄弟凑了八两金子,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个俊蛋蛋,人称‘春麦子’。那‘春麦子’颗粒滚圆,又白净,比得还真像。就在这老兰州湾厂区里,有空去见见。唉,中兄弟,把你知道的讲给大伙听听。”徐天尧拍着中志刚的肩膀道。
中志刚咽下嘴里的饭菜,顿了下,说:
“知道的不多,有些也是听说。那卢振邦大哥总记得吧,一把好胡子,人称美髯公。因兄长愁苦多病,几千里奔到伊犁,找到侄子,就在马场干铡草的粗活,混碗饭吃。一年后,侄子服役期满,找了个给驼队当保镖的差事,带上侄子,由科布多经归化,回到山西老家。
谁料,仅三年工夫,家里剧变,老伴死了,嫂子死了。不过一年,兄长也死了。叔侄二人,无牵无挂的,都成了光棍。家乡苦,没了亲人,就更苦,觉得也没啥意思。叔侄二人一商量,所见略同,变卖了家产,大哥续了个寡妇。那寡妇十六岁嫁人,新婚第三天,丈夫就跟驼队跑生意去了,一直守寡十五年,公婆下了世,无儿无女,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侄儿娶了个黄花闺女,办理停当后,跟上驼队返回阿山,在北屯安了家,农忙务农,农闲也去采几粒金子。他老都老了,竟喜得贵子。我离开时他已有二子一女,现今啥情况就说不上了。
“那姬二哥的遭遇就不幸得多了。年过半百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女婿,女婿也攒了几两,有了老泰山作伴,也乐得回去跟美貌的妻子团圆。谁知临他离矿时发生了塌方,一命归西,你说可惜不可惜!采金人命苦哟!掏得金子,是爷;掏不得金子,是孙子。心在嘴里跳,命在腰中掖,一朝塌了方,不用小鬼捏。姬二哥只得哭着回家照料他那可怜的女儿。
“三哥甲有田,一路要饭来到哈图山,在察汗阿腾厂子找到了儿子。爷父俩省吃俭用,又干一年,总算攒了五六两,谋算着回家过了彩礼还富富有余,合计着怎样置车马,咋样扩田地。爷俩高高兴兴离了矿。谁知没出哈图山,就让劫路的金霸谋了财,送了命。你说叫人气愤不气愤!采金的人,吃了苦,还要搭上命!我要有孝先哥那手段,一个个敲折他们的狗腿。他们丧尽天良,太可恶了!”中志刚气愤得说不下去。
“这矿上有金霸,路上有强盗,叫咱们这些从小没学些手段的咋个活呀!”黄毛虞发奋深恶痛绝,愁苦不堪地吼叫。
中志刚接着说:
“那四十三弟刘振华,订亲六年,只因彩礼过不齐,急得娶不回婆娘,便跑来淘金。他在老东兴工厂子干了三年,心急火燎地要赶回去成亲。你想,这媳妇,没有便罢,有了娶不到手,能不急吗?没过古牧地,就让劫路的扒了个净光。这还有啥指望?悲愤失望之下,他上吊死了。这是拉骆驼的传说的。
“三十七弟班永生,他父亲已病死两年多了。没路费,他也跑来淘金,在老南工厂子打工。
“四十七弟井泰来,为了还娶媳妇欠下的债,在马拉水厂子干了三年,对我说,细细熬不住了,夜夜做梦搂着媳妇干那事,醒来便是湿裤裆。他也攒了些,便连滚带爬回去了,回到家没有,那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