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心里乱极了,一味地企盼着能延缓两三日,那批衣服一到手,她就马上走人。她是担惊受怕过来的人。她虽未亲身淘过金,可她为丈夫淘金久出不归****了心,偷偷流过不知多少泪。当丈夫归来,谈起淘金时动人心魄的故事,她虽坐在丈夫身边,却不时为丈夫捏着一把汗,心悬得老高,随时都有猝死的危险。眼前听了老母一席话:“你男人提着脑袋,卖命换来的。”更引发了她的共鸣,不由泪湿衣襟,把丈夫心疼得不得了,甚至暗下决心,从今往后,不能叫丈夫为淘金再去冒险。为此,除非万不得已,眼下她岂能轻易放弃那批为儿媳结婚置办的衣妆。双杏思来想去,暗暗打定主意,看情况,能拖则拖,该走就走,来不得半点优柔寡断!
鹿娃汗津津地来了。见姐姐荷花在堂屋,他便径直来到荷花身边,神秘地说:
“姐,不能叫姐夫再去串乡做生意了!”
老母眼花耳不聋,听得真切,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没好声气地询问:
“当众说嘛!又出了啥事?神神道道的。”
鹿娃只得公开回话:
“照实说了吧,老人家,您坐好,莫吓着了。”
老母被激得动了气,黑着脸说:
“我坐牢实的哩,你放心说,莫成天塌地陷了吗?”
“叫您老猜对了。回回朋友偷偷告诉我的,他们明晚又要在灰渠头起事哩!先打县城,后攻西安。您说是不是天塌地陷?!”
老母听了软瘫在椅子上。双杏和荷花大惊失色。
贵志终于疲惫地回来了。他也是没心思吃饭,脸上布满愁云,凄楚地望着双杏,一言不发。
双杏明知不妙,强打精神,勉励兄弟说:
“他舅,你说个明白,姐能受得了。不能瞒了姐姐,自个儿心里受苦,反倒误事。”
“嗨!气得人肚子痛。”贵志喝了面条里的汤,忿忿不平地说,“代镇长对我说:‘黄贵志呀,听说,你家里人出人进,从四乡八村弄来了好些年轻女子,不知是你家来了人贩子,还是你在贩卖人口?贵志呀,这可是犯法的事。这种生意不管赚钱多少,做不得!你要有个说法,有个交代。本乡本土的,就地了结了好。否则,别怪我不顾乡党情面,报到县衙里去。到那时节,哭也晚了。’”
“放他娘的屁!细细没栽赃的了,丧尽天良的挨千刀的!”老母气得吼叫起来。
“狗东西!啥个‘就地了结’?无非是逼人进贡罢了。”贵志气极败坏地骂道。
“兄弟,那你咋个给他交代的?”双杏极其关切地询问。
“我说:‘谁家没个亲戚?人来人往,有啥奇怪的?不错,我姐从西域回来省亲,带了几个儿子,要说媳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男婚女嫁,何罪之有?岂能和人贩子扯上干系!纯属无中生有。’”贵志义愤填膺地说。
“那末了是个啥结果?”荷花关切地追问。
“还能有个啥结果!雁过拔毛。代镇长给我撂了句:‘乡里乡亲的,给你一天的面子,过后就报县衙,你看着办吧。’这伙黑心贼,不榨干骨头吸净油,死不甘心!”贵志抖着双手道。
老母痛心疾首,万般无奈,忧虑重重地颤声说:“杏儿啊,娘留不得你了。若落个人财两空,咋个对得起你男人。你就走吧!”说罢,老人家眼泪汪汪。
贵志深知厉害,不置可否。挽留姐姐吧,形势严峻,险象环生,后果不堪设想。一次次打招呼,就是在胁迫你送银子,一个个都张着血盆大口,像红了眼的疯狗。同意姐姐走吧,又碍于情理,开不了口。
荷花呢,对危机四伏的态势了解不透,对那伙黑心贼的所作所为、狼狈为奸的阴狠和狡诈估计不足,自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不知深浅地说:
“婆婆,您这不是撵姑姑走吗?”
老母涕泗横流,气冲冲地说:“哪是我撵她走?我巴不得她住上一年半载。是那些强盗在撵她走哇!老天爷,你咋不把作恶多端的坏人给收了?啊!”
双杏反倒沉稳起来,说:
“妈,女儿就等您这句话。女儿舍不得妈;可女儿到底是延家的媳妇、五哥的人,也搁不下他呀!还有大半家子人眼巴巴盼女儿回去哩。托兄弟家的福,大事也成了,该走了。那些黑心贼,下扣子、设陷阱逼我进贡;我进了贡,咋个回西域?凭啥给他进贡?我男人淘金子容易吗?常听书中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兄弟,你说对不对?”
贵志点头称是。
“兄弟,姐姐想临走前把几个娃娃的婚事办了。一来路途中方便,他小夫妻们好照应;二来嘛,不给诬告的留下把柄。还得麻烦你做舅舅的操办。”双杏不紧不慢地道。
“嘿!还是我杏儿娃机灵。好!看他还放啥屁?我老婆子也能亲眼见上孙孙结婚的场面了。”老母急不可待地抢着道。
“这主意好!姐,不知道是大办还是小办?”
“当然是小办。但是,也不能失了隆重,人生就这么一次。不请客,置办些灯笼挂一挂,买些酒肉,油饼子卷指头,自个吃自个,乐呵一番,把小两口送进洞房也就是了。只是,只是房子——”双杏话到口边又难启齿了。
“姐,看把你难心的,自个儿兄弟有啥不好说的,我和大外甥七外甥在堂屋铺张席子就睡了,荷花跟娃在妈屋里一挤,不就腾出三间新房了吗?啥时节办?好倒腾一下。”贵志爽快地道。
“明天吧,不能往后拖。”
“好!咱就忙活起来。”贵志说罢,和荷花去腾房子。
第二天,贵志一家忙出忙进,几个外甥动手清扫院子,整治房子,直忙到早饭,内务才算停当。
早饭后,贵志带上老四老五老六三个外甥上街,采办物品。老大老七挑水劈柴。荷花和双杏带几个媳妇擦洗家什,捡菜洗菜,忙这忙那。基本就绪后,贵志一行采办物品的也陆续归来。老七急忙挂起红灯笼。四盏红灯笼一挂,黄家院子立时变了样,一派喜庆气象,把贵志的两个小女孩兴得又说又跳。
双杏今日也没心思收拾打扮,穿了便服,带上四个媳妇匆匆上街,由老大老七陪着。双杏临近布匹店,吩咐老大说:“你去请诸葛先生,就说要走,叫他莫要声张。”
老大走了。双杏由老七陪着和几个媳妇进了布匹店。幸好,订做的衣服已赶制出来,正在熨烫,一一试过,均合身得体。双杏付完了款,又扯了一截红布,买了几包针。适值老大也已返回,便一起回到黄家院里。
荷花正忙着和几个外甥切肉、剁肉。双杏招呼老四老五老六的媳妇去洗澡换衣、梳妆打扮。空下桂花尴尬得无所事事,双杏叫其在厨房洗碗擦盘,参与炊事。
双杏见贵志又要出去,一问,才知忘了买红烛。双杏心想,自己也把这喜庆的红蜡烛给忘了,不由得滋生几分感激。一转身,她突发奇想,叫道:
“他舅,请个吹鼓手班子来。”
贵志一时给弄懵懂了。
双杏笑了笑说:
“凑个热闹,隆重些。也是个结婚的见证。”
贵志顿悟其妙,笑着说:
“对对,该用这一招。”说着匆匆走了。
日渐正午,炎炎炽热,双杏树下,成了家人乘凉说话的好去处。
捏丸子、炸里脊、红烧大肉的香气四溢。荷花的孩子们禁不住流出口水。
贵志回来了,又是一副垂头丧气模样,满脸的乌云和怒气。双杏见了,陪同走进堂屋。老母正抱着孙孙玩哩,左腿是冬梅,右腿是内家的三孙女。
双杏惊异地催问:
“又咋了?兄弟。”
贵志气得将方桌一拍,说:
“世上竟有这等怪事!为了逼贡,简直不择手段。真不要脸!”
顿了下,又说,“我请好了吹鼓手,折回时碰上代镇长的管家,扯住我的胳膊说:‘正要去寻你,就在这儿交代了:代镇长说,贩人口一事后晌上报。另外,你黄家几辈人都没出过丁。养军队,保护江山社稷,匹夫有责,人人有份。今年该你家捐丁了。’我听了火冒三丈,嚷道:‘胡扯,谁的王法?两丁抽一。我黄家几辈人是没出丁,可谁乐意世代单传呢?’那管家说:‘一个女婿半个儿。镇长说了,你姐带来了五个儿,抽一个总是可以的吧。你是聪明人,咋个糊涂了,转不过弯儿来。代镇长约了商会副会长,由赌王作陪,还请了驻军把总大人,今夜玩上一场,你去陪上一陪。你若不去,就叫你姐去。一吃一喝,圆个场子,事情不大。且不可请你做客你不做,到头来,羊娃一个一个下了锅,磕头也来不及了。我可把话给你带到了,利害给你道破了,听不听由你。’气得我掉头就走。你看看,这世道,掌权的人变着花样坑人嘛!”
“这不逼的人往油锅里跳吗?”老母气得眼冒金星,不由得也将桌子一拍,挺了挺身子。
双杏听了不动声色,心里暗暗骂道:断子绝孙的坏主意!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我离开你的地界,看你能把姑奶奶咋个样?想得倒美,抓我娃当兵,剜我心头肉,没门!若不是冬梅和几个媳妇拖累,怕你个松,把人逼急了,不取你等狗命才怪哩!
大家正说着,诸葛先生肩头挎着个包袱,找上门来了。
双杏见了,心头一喜。诸葛先生如期赴约,是个守信义之人。她请的先生是板上钉钉,牢牢实实的了。五哥见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哩!从此,自己的一群儿郎,庄园周围的孩子都有受教育的指望了。
双杏陪诸葛先生进了堂屋,介绍给母亲。老母也是一番欢喜。
正好肉也烂了,菜也好了,老七和桂花端菜倒茶,双杏招呼贵志两口子一同坐了,说:
“诸葛先生,从今日起,咱们走一条道儿,就是一家人,用不着客气。”
吃了一会儿,双杏招呼五个儿子过来,一一给老母敬酒。老母一高兴,乐而忘忧,哈哈连天笑起来,冲淡了沉闷的气氛。接着给舅舅舅母敬酒,其次给诸葛先生也敬了酒。
长辈吃喝毕了,荷花和贵志自去忙活。老四以下兄弟几个和四个媳妇坐了一桌,老大来回端菜。
双杏关切地问:
“诸葛先生,上路物品带齐了吗?”
诸葛先生突然想起一事,忙说:
“哎呀,少了三样东西,何时动身?我折回取来。”
双杏思量了一下,却未直接回答,只是叮嘱:“情况紧急,快去快回。”
申时未尽,诸葛先生折回了,只见包袱里多了一把算盘和一卷《本草纲目》,还有一袋花籽,不知何用。贵志正欲细问,吹鼓手来了,一行六人,衣冠楚楚,老少参半。让坐倒茶是老七和桂花的角色,自不待说。
贵志对双杏说:
“姐,早点开始吧。”
“我去看看媳妇们梳理得咋样。你外甥穿戴整齐没有,你去望望,回来当司仪。”
一会儿,姐弟俩遇到一起,都说收拾好了,便开始典礼。
贵志穿着一新,头戴黑色礼帽,朗声宣布:
“新郎新娘拜堂开始,高堂就坐!”乐声骤起。
老母一听“高堂就坐”似乎猛然醒悟了什么,离开椅子要走。
双杏此时已换了装,身着米黄色新旗袍,艳丽夺目,风采过人。
一群吹鼓手窃窃私语:是高堂?不可思议。
双杏走过来,拉住离开座位的老母。老母一只手直摆,一只手直拽,硬是不肯就座,并说:
“延家的媳妇拜堂,黄家的老婆子算个啥?没名分,坐不成!我娃你坐上去,才是名正言顺的高堂。坐上去,叫老娘也高兴高兴。”
经贵志、诸葛先生撺掇,双杏才就坐高堂位置。
贵志接上宣布:
“新郎新娘上堂。延老四两口子上。”乐声即起,鞭炮齐鸣,气氛异常热烈。乐声中,荷花扶梅娘和老四上场。在场人羡慕不已。
老四原本俊男子,穿上新衣,挂上红绣带,戴上插金穗的礼帽,愈发英俊可人。
桂花在一旁见了暗暗伤心啜泣。
那梅娘穿了旗袍,顶着红盖头,愈发楚楚动人。
贵志按姐姐吩咐,一切从简,将繁文缛节一概省去,见新人到齐,便从容而庄严地宣布: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在欢快的音乐中,老四两口子一一拜毕,由荷花送入洞房。
老五老六两口子按次序拜过堂,也送入洞房。
双杏笑着走下堂来,付了吹鼓手酬资。贵志送吹鼓手离去。
老母精神矍烁,高兴地说:
“杏儿,看我娃风光的,叫老娘眼馋的吃醋哩么,要是老三也来,就全乎了,一下子有四个媳妇拜堂,我娃可受用不尽哩!活脱脱的女神仙么!”
“奶奶,我大哥二哥结婚的时节,那热闹您还没见哩。我爹和我妈把门口的新车拉到红毡处。我爹戴的老君帽,是纸糊的,可好看哩!我妈脖子上挂的红辣子串,一动就响,辣得够呛。还叫我爹翻穿皮袄,牵上毛驴,把我妈抱上驴背,倒骑在上面,红火极了!鞭炮一响,把毛驴高兴得尥蹶子,把我妈惊得在驴背上跳蹦子,把我爹慌得紧搀慢扶,只怕我妈伤着身子。”老七情不自已地道。
“噢哟,有那么热闹!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哩。”老母饶有兴趣地喟叹。
“不过哩,咱西域那里缺少吹鼓手。像今天,经他们吹吹打打,一下子就喜气喧天,热闹非凡,立时显得排场。”老七不无遗憾地赞叹。
“杏儿,你听着,老七将来拜堂时,你给他添上几个吹鼓手,那热闹就没话说了。”老母抚摸着老七的头,兴致盎然地道。
二十、急急走四更
酉时时分,双杏叫老七招呼孩子们聚集堂屋。双杏紧锁双眉,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
“抓紧时节睡觉,三更起身,四更上路,该带的一样不少,谁也不能耽误!回屋去吧。”
双杏回到里屋怎么也睡不着。老母也翻来复去,久久不能入睡,想跟女儿说话,又担心误女儿的休息,从此一别,谁知以后,恐怕今生今世再无见面机会,不由得泪湿枕头,暗暗抽泣。
双杏呢,只有一个心思。只要三更起身,四更上了路,人不知,鬼不觉,先一步离开秦渡镇,她就有了胜利的把握。至于半路追夺,她就在所不顾了,几十个兵丁,如今在她眼里够不上份量。过了渭河,自便安然无事。
双杏不知不觉丢了个盹,眼一睁,一个急翻身,掌了灯,去叫孩子们。回屋时,老母、荷花均已下炕,贵志和老大老七也已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