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十岁的时候,王上驾崩,太子继位,王上驾崩前留下旨意,要我辅政。我知道王上为何会有这样多的旨意,一是因为他所信任的弟弟与臣子在前几年都相继离世,小辈虽然能当大任,可他心中并不放心。二是因为我的妻子早亡,我五十余年没有再娶,也没有一儿半女,不需为谁谋地位,是辅政的不二之选。
可我抗旨了。
我告诉新继位的王君,我已年老,时而混沌,难以完成先王嘱托。王上没有强迫,遵从了我的意愿,没有我,他们小辈也能制衡住朝堂,也能保我大越国力昌盛,这一点我并不怀疑。我辞去官职,卸下太傅的重担,搬去了北方洛川城居住。
洛川城有个百年的老宅,从前的主人是洛川最有名望的人家,在七十年前,那家的女儿还做了大越的丞相夫人。几十年过去,风雨变幻,那家人早已作古,只留下一个宅子。这处宅子在没有主人后险些被洛川城主充于公用,可被前任琅嬛城首辅连大人制止了,他每年都会去那处宅子小住,直到他去年离世。
我搬到那个宅子旁边,坐在我的院子里,刚好能看见他们后府的梨花。
没事的时候我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想起年轻的时候我与一位朋友在淮安城满枝庭看了三日的梨花,分别的那日,她哭得很伤心。那时我强忍着想要拉住她的冲动,看她落寞地一步步走下满枝庭前的长阶,知道我们最好的时候就到此为止了。
我在洛川城住了好几年,每日早起都要听下人给我讲一个志怪故事,我年纪大了,眼睛已经看不清,有时连耳朵都不大灵光了,下人念故事的时候需得很大声。这些故事是我年轻的时候收集的,每一本里每一个都不重样,可我其实并不喜欢志怪故事。
下人每日都为我煮一壶浮罗青,再为我备上一壶桃花酿,我每日都喝。浮罗青是我离开肃和时与听水斋斋主说好,每月送来一次,桃花酿是我年轻时酿的,我请来勾栏阁酿酒的酒师,足足学了一年,才学会所谓肃和第一的桃花酿。我酿的酒从不与人品尝,我将它们埋在树下,只给自己喝,北上洛川的时候我将它们都挖出来,带到了洛川。
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是能与她相关的,只好照着她从前欢喜的一切从头来过。
有一年洛川红叶节的时候,我府里没有出门玩闹的才进我府下人问我,为何至今孑然一人,年老了身边却没有妻儿相伴。我看着那孩子,告诉他,我曾经也是父母健在,还有个可爱的紧的幼弟,在我十九岁那年,我还娶了个才貌皆备,蕙质兰心的妻子。
然后我的父母妻弟,都死在那一年。
下人听的唏嘘,然后同我致歉,他无心提及我的伤心事。我摆摆手告诉他没关系,五十几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他便又问我,是否因为深爱自己的发妻,所以在发妻死后,再也没有另娶,至今仍是一人。我见他机灵可爱,便破例给了他一杯桃花酿,同他说了一个故事。
我有个万分欢喜的姑娘,从我五岁在街上遇见她,到我如今七十五岁,我欢喜她欢喜了整整七十年。我每一日睁眼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她,想她今日会否还去正阳街的茶楼听人说书,想她会否忽然闹了脾气与小贩不对付,想她今日吃的是盐水鸡还是清蒸鲈鱼,想她会不会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我家门前。
我每日有那样多关于她的想法,却始终没有踏出门去,见她一面。
上天给了我一个顶好的姑娘,却捉弄我,偏要给我们许多坎坷。我们的父辈有着无法开解的仇恨,她张扬又乖张,从不在意什么恩怨情仇,可我被父亲教的板正,不肯行差踏错,更不肯回应她,炽烈又绝望的爱。
她时时说欢喜我,我便同她说我恨她。
我不曾说谎,我无比恨她,她的每一次靠近与剖白,都在动摇我的坚定。我谨记父亲的教诲不与她亲近半分,她却来招惹我,险些叫我的欢喜无所遁形,都跑了出来。我说恨她,然后冷漠离开,不能再多留一刻,让她瞧见我眼里藏在憎恨里面的深爱。
若这一生不能与自己欢喜的姑娘结个良缘,那活着也不过是空壳一具,所以我从未期盼过来日我身边会站着一位怎样的淑女,因我知道,不论是谁,都不会是她。既然不会是她,那么,是谁都一样。
在我还没有成为太傅的时候,我曾三次领兵出征边境临棠城,一败两胜。我战败的那次,险些丧命,我朦胧中看见一个红女子,在漫漫黄沙中离我越来越远,等我醒来时,已经被人救了。救我的姑娘告诉我,她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她离去匆忙,并未告诉我那是谁。等到后来再次见到那个姑娘,却是在一派死寂之中,我终于明白那时我眼前的红衣女子是谁,救了我的又是谁。那个时候我心中生起的念想,是我该死。
人世间美好的事情这样多,我却一直在等待死亡,我等了五十又五年,却还没死。
我十九岁那年,父母为我寻了一个好姑娘做我的妻子,我心中暗暗抵抗,却仍旧听从父命。在商定这桩婚事前,我回了母亲的母家,在淮安城遇到一个朋友。她循循善诱地借着说故事的机会告诉我不可被并不存在与两人之间切实的仇恨阻挡了脚步,我告诉她,她可以不,我不可以。
那许是我这一生最靠近她的一次,只要我说一句欢喜,她便能越过荆棘走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抱住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告诉我余生有她陪着我。可我没有说欢喜,只是望着她渐渐远去,便看到了我们的缘分也越走越远。
我成婚的那日,前来道贺的宾客送来了或真或假的祝福和贵重的礼物,我听见管家拉长了声音念着礼单,却始终没有听到我想听到的名字。我自私又心狠,巴不得把她的真心挖出来,看着她鲜血淋漓,才晓得她是否还对我心存欢喜。若她不再喜欢我,我所饱有的感情还有什么用;若她还是喜欢我,我便可仗着她的喜欢贪婪地要她捧出一颗真心给我。
后来我的父母妻弟先后亡故,诺大的一个府邸变得空落落,我跪在灵堂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了我最想看见又最不愿看见的人。我掐着她的脖子,恨不得掐死她,她生在与我注定是不同道路的家里,她爱的无拘无束,她不明白一切血泪,在我遍体鳞伤的时候还想要靠近我。我尖酸刻薄地讽刺着她的爱意,只顾我那时悲愤的宣泄,假装看不见她眼里的悲戚,叫她终于放下对我的欢喜,我追悔莫及,可这世上没有后悔的良药。
我家中有几桩惨痛的命案,为了报仇,我在当时的王君暗示下,痛击了当时的左丞。细想来我那时愚不可及,可那位大人却包容忍耐,他的施政理想被记载在史书上,说他有着大越百年难见的才气。这样一位才智过人,养的出大越第一首辅的大人,选择平静接受死亡。
我这一生只做错过一件事,便是害死了左丞大人。
因为我枉顾了忠良,也害惨了我爱慕的姑娘。
我那姑娘死去的那一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可是没有一句,是留给我的。我跪在她的身边,想听她对我说一句恨我,都不能够。
她彻底放下我,当我陌路。
苍天有光,疆域辽广,我曾心怀海清河晏的梦想,要用手中的刀剑庇佑着芸芸众生,到头来,却不过是祈求那个姑娘平安喜乐。可惜铅华洗尽,白驹过隙,回头再去看年少时的荒唐,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场。
我日渐苍老,双目浑浊,耳边总是想起那个清灵的声音唤我的名字,我大梦初醒,孑然一人。我那个姑娘与人有约,说好奈何桥上等他五十年,故而我得好好活着,至少活过这五十年。因我知道,她必然不愿在黄泉遇见我,我这一生从未为她做过什么令她称心如意的事,只这一件,我得努力做到。
不知是否上天听到我的心愿,想要成全我可悲可怜的期盼,在她死后,我又活了五十又五年。我七十岁的时候,正好是她死去的第五十年。那时候与她做了约定的人已经离世,我想她大抵也投胎转世了吧,既然不会遇见,也到了我该结束性命的时候了。
那时恰逢楚平侯夫人的朋友去看望她,她的这位朋友是个神仙,能够窥知许多我们这样的常人不能窥知的事情。我问那神仙,我那姑娘现在投去了何处,这话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味,我也并非想要来世还追着她不让她好过。我只是想知道,她这一生悲苦至极,来世能不能换一个好人家,有一个不会践踏她真心的良人。
若她安好,我便也能安心赴死。
可神仙告诉我,那姑娘还没有去轮回,她留在了冥府,与她约定的人已经投身了一个好人家,可她还没有走。她有了新的机缘,留在冥府做了个小小的鬼差,或许再也不会为人。
那日我在院子里枯坐了一日,心中生起的全是悲哀,她不肯离开,我又要如何去死呢?我这一生罪孽深重残破不堪,要如何才能结束这惨痛的一生。
那孩子喝了我的桃花酿,听我说着故事,便昏昏欲睡。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没有告诉他我没有再娶是为了谁,但他若听得认真,必然就会明白。
我的心很小,这世间这样多的淑女,我只能装得下一个。我从前身不由己,伤害了一个姑娘,又辜负了一个姑娘,现在我终于可以听从自己的心意,便再不能忍受身旁站着的人不是她。
到我八十一岁的时候,我已经不大能走得动路,可我还是让下人搀扶着坐上马车,一路颠簸,回到了肃和。
楚平侯家的主母颜老夫人病故,从前先王赠予她的叶家的宅子如今空置下来,如今的楚平侯不知如何处置,上报王君,王君拿出先王留下的,说是等到颜老夫人离世后再宣告的旨意,发现先王遗旨,要在颜老夫人离世后,将叶家的宅子留给我。
先王大恩,这是我几十年来最欢喜的一刻。
我拖着孱弱的身子走进叶府,一晃眼却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我那姑娘刚刚及笄,穿着鲜红的衣裙笑得开怀,她有三两好友,纾解她的烦闷,我也有三两好友,看穿我的心事。如今时过境迁,当初的少年人,现在只留下一个行将就木的我。
她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原本就该这样安静,像是几十年都不曾变过。我坐在她院子里的秋千上,高大的树冠连成遮天的树荫罩在我身上,有些阳光倔强地透过树冠落在我的衣服上,却并没有让我感到暖意,我见着只觉得刺眼。
人在阴暗中等的太久,便无法忍受温暖。
秋千摇摇晃晃,她当年坐在上面的时候一定是欢喜地叫着人推得高高得,让她看清高高院墙外的世界。她曾热切爱着山河土地,如她热切爱着我。
我以为她那样的姑娘会长命百岁,活得长久,可她死在十八岁的时候。而今几十年过去,反倒是我活得太久,我终于深刻体悟,我才是个祸害。
我的意志渐渐混沌,双目却越发明晰,我看见天空掠过飞鸟,一路向北,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看见拈花带笑的姑娘抱着一束扶桑向我伸出手,让我靠近她。我看见一生爱而不得且自顾困顿,作茧自缚还要怨天尤人。
她没有轮回,所以我死后还能见她一眼,告诉她我的愧疚。我自不会说出我那些深埋于心的爱意,因为那肮脏不堪,不值得她听到一丝半点。
我这一生都在等着这一天,我恨它来的太迟,正如我恨那个姑娘。我们错在相遇的美好,错在纠葛了太久,错在明知不能在一起,还要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等我见到她,我会轻轻喊她的名字,带着这些年的珍重,带着我的不能宣泄,带着我的期盼渴望,至死不休。
她笑语晏晏望着我,而我说,阿离。
我终于喊出口,这一生未及开口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