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想过,这个世界表现欲望最强的舞者就是阳光。它永远都是热情洋溢,乐此不疲。不过,阳光最大的杰作,莫过于化身为无数生命的眼睛,欣赏它自导自演的这个多彩斑斓的世界,而生命之眼往往只看见彼此,却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
不仅如此,阳光还有一个无私无畏的高尚品质,那就是毫不在意自己的付出与奉献,依然会在8月初的一天傍晚,穿过20世纪90年代的老式窗玻璃,光照着一个城市里的普通家庭。
有了阳光,就有了所有的故事!
通过它半透明的淡金色手指,数不清的无根之尘在其中飞舞追逐,窗户两边浅褐色的家具高至天花板,右边敞开式柜子的隔间里,杂七杂八地摆放着一些课本、几大垛学习资料、一叠陈旧不堪的笔记本、用过的笔芯笔壳、几张VCD碟片,五个一元硬币堆在杂物盒的盖子上。刚撕开的饼干袋子周围,散落着一些碎屑,相邻不远的地方,一张过塑后的高中毕业照,斜靠在柜壁间;与右边凌乱的柜子恰恰相反的是,左边整整齐齐地码着各种书籍,自上而下依次是《唐诗三百首》、四大名著、《围城》、《鲁迅全集》、《平凡的世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人与海》、《百年孤独》、《安徒生童话》、《莎士比亚全集》等中外名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字典、词典工具书等教师专用书籍。
接着,在这个柜子的中央,所有书籍围绕的隔间里,放着一张全家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爸爸、妈妈都非常年轻美好,孩子大约只有两三岁,一家三口咧嘴笑着。可以说,无论谁看了照片,都能看见他们来自心底的幸福。然而,这个柜子里的一切,像这样已经十年了。
再仔细瞧,照片里的笑容总看着一个地方,一眼望去,正好是一面墙,上面贴着黄、白、黑三个人种的肌肉猛男照,难道这是全家福的目标?眼神回收,当它继续沿着这个方向搜索,才发现面窗的桌上,正好有条硕大浑圆的臂膀。再向上一点,一个大男孩正侧着头枕着它,上脸颊的肉下坠,下脸颊的肉上挤,鼓鼓的很有层次感,使得他嘴巴嘟嘟的张开,嘴角垂下一条清晰的“水晶柱”,在即将谢幕的夕阳里闪闪发亮。大男孩穿着白色运动T恤,下身穿着肥大的灰色短裤,脊背偶尔抽搐一下。忽然,他努力睁开夹在肉里的大眼睛,抬起头大口地喘着气,满脸惊疑,看看左右,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而后自言自语说:“吓死我了!”
“妈,妈,你在哪儿啊?”大男孩站起来,抹抹嘴角的口水,左小腿弹开背后的椅子,摇摇晃晃走出房间,听到炒菜声,径直来到厨房。
“妈,刚才我看书困,睡着了,后来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大男孩瞪大眼睛,皱着浓浓的眉头说。
他妈妈停下手上的锅铲,暖暖地看着儿子问:“我家张书阳梦见什么啦,大惊小怪的,妈妈正炒菜呢。”说完,又接着在锅里翻来覆去,似乎没在意。
“我梦见一个人在喊我名字,而且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感觉好恐怖。后来我跑,可不管怎样,跑也跑不动,也跑不了,吓死我了。”张书阳站着不动,先是低头若有所思,然后抬头对妈妈接着说:“我觉得这声音好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和以前的梦一点都不一样,心里好害怕。”
妈妈听他这么说,炒菜铲在铁锅里的呼啦声,瞬间就将她整个脑海胀满,刚才专心做菜的热情一下散去,紧接着,她关了煤气灶,忧郁地看了一眼儿子,叹气说:“看来,是你爸想你了,你高中毕业到现在,还没到他坟前烧过纸,等两天,咱俩一起去烧点纸给他,和他说两句……”说着,妈妈把头转向窗户一边,内心长久压抑的悲伤往心口一涌,掩饰着轻微的哽咽声说:“他生前最疼你了,每次从学校教书回来,还没进家就喊你名字,然后抱着你读故事书,要不是那次要命的车祸,我们家哪像现在!”说完,妈妈干咳两声,强撑住心里的堤坝,把涌到眼边的热泪挡了回去,看着儿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对他说:“书阳,你去把客厅收拾一下,今晚你姑姑过来吃饭,我这里还有几个菜要炒。”
看见妈妈不再难过,张书阳心里放松了点,没有多想,答应一声,转身走向客厅。
张书阳家住阳光小区的第三栋六楼,是8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家里虽然没几件家具,但每一件看上去都像是刚刚打扫过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阳光小区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地方,所处的位置,可以说是在城市的边缘、大自然的尽头。小区前的柏油路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健身器材锈迹斑斑,缺砖多草的花坛中央,潇洒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桂花树,落叶都已堆积几层。看上去,一切都透露着回归原始的味道。虽然小区是陈旧了点,但在它的身后,却是一小片生机盎然的未及开发的“绿洲”。这一小片“绿洲”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漂亮树木以及精心修剪过的花草。它由一片浓密茂盛的野草组成,宛若一片青绿的池塘,在城市的边缘默默地随风起浪。
张书阳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每当自己看书读到精彩的情节,他总会高兴地吹起口哨,透过面前的窗户,看着让人舒心安宁的“绿洲”,沉浸在美好的想象里。
他把小方桌搬到客厅中央,用抹布擦干净,摆好凳子和碗筷,接着把妈妈做好的菜一一端上桌。顺便把每个菜都尝了个遍。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摆上了红烧鱼、红烧肉、老鸡汤、芹菜肉丝等七八个菜,准备差不多的时候,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嘴角笑着问张书阳说:“妈妈做的菜好吃吗?”
“那当然,这么多好吃的,我今天一定要吃个够,好久没有这样大饱口福了。”张书阳说话时头都没抬,继续在盘子里寻找目标。
妈妈故作严肃地说:“书阳,你姑姑打电话说马上到,这样非常不礼貌,等一会儿再吃。”
“知道,再吃一块红烧肉就好了。”刚说完,张书阳已经把一块肥肥的红烧肉塞在嘴里,满足地裹来裹去。
“肥肉少吃点,你看你胖成什么样了。”妈妈接着说道。
听妈妈这么说,张书阳抿嘴一笑,油油的大嘴看起来更加圆润突出,犹如两根肥肠。他瓮声瓮气地挤出话说:“谁——谁叫妈妈做的菜就是好吃呢!”见妈妈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张书阳迅速放下筷子,停止咀嚼,嘴巴鼓鼓囊囊的。他俏皮地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妈妈,右边翘起来的浓眉似乎要说话。
看着儿子的滑稽样,妈妈不禁慈祥一笑,说:“哎,真拿你没法子。你姑姑马上到了,妈有要紧事和她商量,先等等再吃。”正说话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张书阳想起《亮剑》就剩结尾,趁着机会,赶忙走进房间看书去了。其实,他不大愿意和妈妈以外的人接触,他觉得这样可以省去很多烦恼。书阳妈妈开了门,还没等自己开口,就听见了书阳姑姑的抱怨声:“我的妈呀,这六楼啊,爬着累不说,绕来绕去头都晕,大姐,你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辛苦哦。”书阳姑姑抖抖的确良褂子,边喘气擦汗,边捋顺自己的短发,两腿发硬走进房间,连忙找个凳子坐了下来。
书阳妈妈一听,脸上泛起点点歉意,赔笑说:“我们住好多年了,都习惯了。劳你妇女主任大驾,辛苦了辛苦了。”随手将一杯热腾腾的茶送到她手里,“不是讲好了,你一家人都来吃饭吗?”
“大嫂别破费,我刚从街道办事处下班直接来的,他们今晚都不在家,省得麻烦。哎,怎没看见小书阳啊?”书阳姑姑扫了一眼客厅,说话的嘴还没合拢,巴巴地望着书阳妈妈问。
“这伢,刚才还在,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肯定又去看书了。随他吧,他看书就像他爸,不看好是不会来吃饭的。”书阳妈妈回答说。
“这个习惯倒比我儿子好多了,他老表啊,整天就在家里上网玩游戏,想让他做点正事,他还嫌烦。”书阳姑姑说完,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发牢骚,“大姐,说到孩子,我就纳闷。我们以前一家几个小孩,大人管都管不过来,那个生活苦嘛,搁现在简直没法想,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可现在呢,一家人围着一个孩子转,要什么给什么,可他越大越让人担心,越大越不听话,简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真是一个时代是一个时代的人呐。”
“孩子姑,我们这代人生活太苦,他们这一代人正好相反,遇到了一个好时代,要什么有什么。其实,书阳游戏瘾也大,我到网吧里找过他几次了。不说了,不说了,饭菜都凉了。待会儿咱说正事。”说完,书阳妈妈拿了两个一次性杯子放桌上,准备开啤酒。
“大嫂!酒就不喝了,吃个饭就行,你看你,忙了一桌子菜,肯定花了不少钱。你在超市干活工资也不高,城市里生活,出门就要钱,你和书阳不容易啊。”姑姑说完,一把夺过酒瓶,把它放在茶几上。
“妹子别这样,今天大嫂心里高兴,平常家里难得来人。我们就喝一杯,就一杯,又不是白酒。”书阳妈妈说着,把刚才的啤酒打开,在各自的杯子里斟满啤酒。
“大姐呀,堂哥走了之后,你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书阳,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你,你要是喝多了,这个家就运转不起来啦。我们就把这杯喝完就不喝了。”说完,书阳姑姑碰了一下书阳妈妈杯子,轻轻喝了一小口。
“唉……”书阳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喝口啤酒说,“孩子姑客气了,知道我喝酒不行。说句心里话,苦点累点不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现在就是担心书阳,你看他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能放心。”
“是啊,书阳小时候还好啊,怎么现在变这么胖!”书阳姑姑压低声音说,担心被房间里的张书阳听见。
“说来话长哦,书阳爸爸去世前,他父子俩感情非常好。车祸之后,一下子没了爸爸,小书阳一想到他就哭。当时我想,丈夫没了,如果儿子再有什么问题,那我也不想活了,也对不起孩子他爸呀。所以没办法,每次书阳想爸爸哭的时候,我就想尽办法搞些好吃的给他,不是自己做,就是去买一点。后来他渐渐养成习惯了,一不高兴就吃东西,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这怪我啊,是我没有把孩子养育好……”书阳妈妈说着,眼角泛起了泪花,而后快速地眨了几次眼睛,随手一擦,表情似笑非笑,端起杯子敬书阳姑姑说:“来,筷子别搁着,吃呀!”
书阳姑姑听后,鼻头一酸,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了下来说:“我等一下,现在喝不下去。”情绪缓一缓后,书阳姑姑接着说:“大嫂,作为一个女人,你真的不容易哟。”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过来了,主要是书阳健健康康长大就好。他是我全部的希望啊!”
“可你怎么想到把他送到部队去咧?”
“说这也巧,今年的征兵不是提前了嘛,正好我们单元楼梯道那里,有张征兵海报。书阳高中毕业后一直没事,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问我他能不能当兵,我当时心里还挺紧张的,觉得这伢怎么想到去当兵呢?他一走,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他又离个十万八千里,心里多不踏实啊。”书阳妈妈皱皱眉头说道。
“对啊大嫂,你舍得啊?”
“不瞒你说,我既舍不得又不放心!但我后来一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方面他高考也没有考上什么好学校,到外面去年纪又太小,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另一方面你看他身体那么胖,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累,照顾自己都不行。我现在可以带着他,那再过十年二十年,我自己都不能动了,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你说的也对,看书阳这样,确实比较让人担心。”
“所以我心一狠,就让他去部队锻炼锻炼。而且我也见过几个从部队回来的小伙子,都怪懂事的,也勤快。我还跟你说个笑话,有一天,他看完一个电视剧,叫——叫《士兵突击》,跑过来跟我讲:‘妈,妈,我要是去当兵,不至于比许三多差吧!’”
“许三多啊,呵呵。”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而且他就喜欢看一些军事题材的书、电影、电视剧,什么《士兵突击》、《亮剑》,什么特种兵、特警之类的,玩的游戏也是CS,枪啊炮啊。哎哟,光记得讲话,都忘了吃菜,他姑别客气,快点吃,都凉了。”张书阳妈妈赶忙夹了一些牛肉,送到书阳姑姑碗里。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把一瓶啤酒喝完。书阳妈妈两眼发直,满脸通红地说:“他姑啊,孩子是长大了,但我心里总感觉书阳身上少了点什么。他人不成熟又那么胖,而且非常敏感自卑,做什么事都不自信。所以,这次我也豁出去了,就把他送到部队去锻炼锻炼,吃两年苦总比受一辈子累好啊!这个忙你一定要帮,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要看你死去的堂哥面上。”
“大嫂放心,是亲戚就应该互相帮忙,书阳的事我一定尽全力,正好我也认得武装部王部长。”书阳姑姑认真地说。
“姑,我这么胖,部队会要我吗?”不知什么时候,张书阳站在门口突然来了一句。妈妈和姑姑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起看着他都笑了起来。
“书阳,快来陪姑姑喝杯酒。”说完,书阳妈妈又开了一瓶啤酒,倒一杯递给张书阳。
张书阳不倒翁似的移了几步,到桌子旁一屁股坐下,拿起酒杯对着姑姑说:“姑姑,敬你。”说完,仰头喝了一大半,嘴一抹,“姑姑,你还没回我话呢!”
姑姑笑笑说:“胖不是问题,你到部队好好干,锻炼好身体,照样是个好兵,谁敢说不给胖子去保家卫国啊。那好,姑也问你一个问题。”
张书阳点头答应。书阳妈妈微笑着,见儿子脸上的认真样,心里不免感到丝丝欣慰。
“你为什么想去当兵啊?”书阳姑姑看着张书阳,暖暖地问道。
张书阳犹豫片刻,而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说出来,你和妈妈别笑我哦!”
姑姑看了书阳妈妈一眼说:“都这么大了,说话怎么像个大姑娘似的,有什么说什么。”
张书阳一听,脸反倒是红到了脖子,更加显得拘谨,“那个,我……”他的嘴里笨笨地嚼着汉语,欲言又止。
“书阳,你说啊。”妈妈心里着急,但还是微笑着转向姑姑说,“他平时不是这样的,脑袋瓜子还算聪明,每次看完书都能跟我讲一大堆,手脚还比划着。”
姑姑看着妈妈向张书阳努努嘴,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觉得——我觉得他们的身手都好敏捷,身材也好,干什么事情都挺轻松,不像我,爬个楼都气喘吁吁的。”张书阳说完,眼睛盯着红烧肉,拿筷子在盘子里拨来拨去,身上像是打了个冷战,渗出一圈细汗,接着又吐出下半截话:“我想到部队练练减肥,我——我一个人减肥,没那个决心。最好能练得像他们一样,以后回家帮妈妈干活,减轻她的负担。”
书阳妈妈一听,心里顿时一片亮堂,瞬间觉得孩子真的长大了,她转头对书阳姑姑说:“书阳这么想,我还真没想到,这—那—真是的。”书阳妈妈一激动,加上酒量有限,汉字语无伦次地蹦出了嘴。
“嗯,大姐,孩子这么想就对啦,都讲穷家孩子早当家,说明书阳开始懂事了嘛。你拉扯他长大不容易,书阳能这么讲,说明他是知道的。”姑姑虽然喝了点酒,但脸不变色心不跳,接着又对张书阳说:“姑姑跟你讲,部队那里不是你想干嘛就干嘛的地方,那可是有纪律的,而且很苦,你可想过?”
张书阳停顿片刻说:“想过,我看过《士兵突击》,从头到尾我都看过,我把那本书也买了……”说着说着,张书阳低下了头,然后吐出几个一直在喉咙里回荡的字:“许三多能不抛弃不放弃,我也能。”
“好,伢的书没有白读,还是学了点道道。你既然能这样讲,我知道了。不过我跟你强调,真的到了部队,你千万别吃不了苦跑回来啊!”姑姑对张书阳认真地说。
“不——不会的。”张书阳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忐忑不安。他的话有些颤抖。
“大姐,你放心,书阳的事我会尽力。听王部长讲,现在家庭条件都好,独生子女多,城市兵难招,书阳想去当兵,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们武装部是有任务的。再讲书阳是高中毕业,说不定到部队能考上军校,谋个好前程呢!”书阳姑姑说道。
书阳妈妈一听,脸上顿时堆满红光,笑着对姑姑说:“哎哟,有没有好前程,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那书阳的事就拜托你姑啦!”说着,急忙对儿子说:“快,书阳,我们一起敬你姑姑。”
姑姑还没把杯子送到嘴边,书阳和他妈妈已经将杯子啤酒喝了个底朝天。张书阳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或者说,就算有什么表情,也是被埋没在肥嘟嘟的嘴巴肉后面。他心里突然有点后悔和害怕,觉得自己可没想到那么多。倘若结果没有她们预想的那样,而是平平淡淡地退伍回家,那不是很丢人!不过他又想,这么多年,由于家庭坎坷和身体肥胖的原因,自己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嘲弄和孤立,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坐一张课桌,一个人在某个角落里看大家打球,一个人寂寞地看书,一个人……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什么都是一个人,包括对自己心仪的女生,他也只能一个人远远地在教室最后排看她一眼,除此之外,心里就没敢有其它任何想法了。
算了吧,就算到时候不行,大家对一个胖子、一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失败者再次失望,又有什么呢,习惯成自然。张书阳暗暗想着,看着聊得非常开心的妈妈和姑姑,心里像是在播放幻灯片,回忆着自己不堪的往事……
秋天黄叶,受不了清晨的凉意,独自飘落而下,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它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归宿会在哪里。然而,十八岁的张书阳已经知道,他即将独自面对人生。
9月1日下午,姑姑打电话向他妈妈说:武装部已经定兵,张书阳体检家访都通过了,是广西武警,9月3号中午12点,在市武装部集合统一坐车,到时武装部李干事会打电话具体通知。
“书阳,快8点了,武装部李干事说12点准时坐车,我现在开始准备,10点吃饭,吃完就坐车去武装部,快点啊。”书阳妈妈正拿着一只鸡拔毛,从已经变形的木头门框里伸出头,对坐床上发呆的张书阳大声说。
在张书阳的印象中,妈妈一直是个非常勤快称职的家庭主妇。他脑海里最多也是最美的记忆,就是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自从爸爸去世之后,妈妈一直用她的全部心思精力,努力为他支撑起整个世界。记得以前,妈妈为了凑足自己高二上学期的学费,她甚至扛过水泥。那一次,张书阳远远地看见她站在卡车边,弓起背回头看着身后,车上的两个工人抬起一袋水泥,忽地放到她的脊背上。刹那间,她的周围腾起一圈灰色的尘雾后,身体随后往下剧烈一颤,两腿定了定,而后用力抬头看向前方。那时,张书阳看见一块已经发黑的脏布,将妈妈整个人覆盖着,她只能露出一撮满是灰尘的刘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一处在建的大楼。他至今无法弄懂,瘦弱的妈妈,怎会有如此大的力量,将上百斤的水泥扛起。以前他和同学打架,别人家长找上门,妈妈总是赔礼道歉,看上去既可怜又软弱。从那刻起,张书阳似懂非懂地知道:妈妈那么辛苦供我上学,我老是打架可不行。之后,他整个人就变了,以后无论谁叫他胖子、肥猪、肉球、胖墩或是失败者,他都默默地接纳,没有任何脾气。但他又没想因此而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事实上,他上课时面对的是黑板,脑袋里却总是走神,因为他看见的全是妈妈扛水泥的情景!他心里感觉特别压抑,认为与其这样,还不如平平淡淡、安安心心毕业,然后找点事做,帮妈妈减轻负担。
偶然,他从网上网友留言得知,等城市义务兵期满退伍,不但对找工作有帮助,还可以拿到几万块政府补助金,这一诱惑,也给了张书阳参军的理由和动力。既可以到部队锻炼减肥,又可以为国家尽义务,还顺便拿点补助。两年多的时间应该很快就会过去,所以参军的想法,其实在他心里已经盘算了好久。但这些浮在表面的好处,并不能掩盖张书阳内心的害怕,他看着窗外随风起伏的青草,陷入到一种无法琢磨的忧郁中,似乎一切的感官知觉瞬间消失了。世界就是眼前的一幅画卷,这种混沌意识给他带来了短暂漂浮的快感,让人有瘾。
不觉中,妈妈已经站在他的身旁,看着儿子望着远处发呆,不免担心地问:“儿子,在想什么,和妈讲讲?”
张书阳看了一眼妈妈,又回头看着窗外,低头说:“妈,我紧张,心里还是好害怕,害怕让你失望!”
妈妈右手扶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安慰他说:“干嘛这么想,我家书阳从来没有让妈妈失望过,妈妈有你这个儿子,已经很高兴了。”
妈妈的话让张书阳感到温暖,心里的阴霾顿时减轻不少。
“我考试考不及格,切菜切到手指,买米却爬不上楼,走路落在后面,我…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张书阳沮丧地说。
妈妈笑了起来,安慰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记着这些小事干嘛,哪个人能不犯错,哪个人天生又是什么都会!都是慢慢来,一点一点学的!再说,考试有很多人不及格啊,第一次切菜切到手很正常,那一大袋米上六楼,我也扛不动啊,呵呵。我的傻儿子,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妈妈说着,缓缓地收回了笑容,像是沉浸到遥远的回忆中,她接着说,“我跟你讲件事。”
“什么事?”张书阳好奇问道。“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张书阳吗?”
“名字不是爸爸起的吗?”张书阳瞪大眼睛问。
“嗯,你爸爸生前是个语文老师,他非常喜欢读书,你看左边整个柜子的书,都是他那时候存下的。你刚出生不久,有一天他下班回家,打开书房,就看见你躺在床上朝他笑。后来他跟我讲,他那时候感觉好开心好幸福,感觉整个房间的书都充满了阳光,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张书阳。”
听到关于爸爸的事,张书阳来了精神。
“那时候你爸觉得,你是老天赐给他的小天使。他看你比他的命还重要,一下班哪都不去,马上回家和你在一起,给你讲故事,给你读书。想想啊,一转眼十年就过去了。”妈妈深深地叹口气说,回忆着曾经的美好。
“我都记得。”张书阳皱起眉头,轻声说道。
“儿子,在妈心中,你也一样,比我的命还重要,怎么会没用呢。有你在,妈妈身边就有光,就有希望,心里踏实。”说完,母子俩深情地对望着,笑而不语。
“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尽力努力了,也不管是什么结果,妈妈都会支持你的。”听妈妈这么说,张书阳紧绷的内心舒缓下来,所有的顾虑瞬间化为了无穷的动力。
“妈,你放心,这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有儿子这句话,妈就放心了。”
“等我练好本领,就回来好好保护你,照顾你。”
“好,你去当兵,那你就有两个妈妈要保护和照顾了。”张书阳一时发懵,不知道妈妈说的什么意思。
“国家是大妈妈,我呢,是小妈妈,练好本领,当然是要先去保护国家这个大妈妈,然后才轮到我这个小妈妈咯。”说完,张书阳恍然大悟,嘴里嘟囔道:“我怎么没有想到,上学白上了,呵呵。”
“记住,到部队好好干,一定要听上级领导的话,和战友搞好关系。”妈妈语重心长地交代说。
张书阳耐心地听着,一一答应。
一年一度的征兵盛典,人们的热情似乎超越了当天的天气,尽管武装部大铁门紧锁着,但还是被外面的人群挤得凸进了院子。前面人个个脸贴着脸、脚踩着脚、肚皮挤着门栏。后面人伸长脖子的、插缝踮脚的、爬墙观望的比比皆是。虽然彼此互不相识、来自不同的家庭,但他们此时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寻找着武装部大院里的某个迷彩背影。
有人实在受不了,对边上的人吼了一声:“哎呀,热死了,别挤啦。”等回过头,发现自己又一次在迷彩“林子”里失去了目标。没办法,他只有继续瞪大眼睛,等待熟悉的面孔再次转向自己。
炎热的天气,助长了人群里不安的情绪。突然,烦躁的人们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熟人似的叽叽喳喳抱怨起来。
“你看最后排那个大胖子,穿着白色短袖的那个,他没穿军装,哈哈哈。”一个金毛对旁边的朋友笑说道,他爆炸头的同伴回应说:“对啊,他在这里干嘛,你看他胖成这样,还当兵,哪像咱兄弟!”说完,两社会青年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也在旁边嘀咕:“哎哟,那个没穿军装的家伙,怎么就跟一堵墙似的,把我儿子挡得干干净净。”
另一个妇女接话茬说:“不但是你儿子,我儿子也被他挡住了。我发现看过去只要和他一条直线的新兵,基本上都看不见。”
“谁家的孩子啊,这养得也太好了,该不是到部队里喂猪养狗的吧。”挤在前面的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嘲笑说。
书阳姑姑听他们这么一说,脸上面子也挂不住,嘴里惯性地应了一句:“嗳,书阳是要好好减肥了。”
“他是我儿子!”忽然,书阳妈妈语气坚定,恼怒地盯着旁边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吼道。
“哦,你儿子啊,你这个妈也当得好,把儿子养得这么肥!”中年男人撇撇嘴,满脸不屑的样子,又继续看着前面。
“你再说一句,小心我把你的嘴撕裂掉。”书阳妈妈狠狠地说,双眼瞪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一听,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瞪大了眼睛吓唬说:“你……你再敢这样说,小心我……我打你噢!”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书阳姑姑撸撸袖子,对中年人吼道:“干什么,想打架,我俩打不过你一个啊!”
中年男人本就胆怯,忽见两个女人对他怒目圆睁,顿时没了胆量,慌忙挤出人群,灰溜溜走了。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地瞪了两眼,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说:“好男不跟女斗!”
书阳姑姑转身对书阳妈妈说:“这种人我见多了,就是嘴硬,其实狗屁不如。别和他计较,今天是书阳当兵的好日子,千万别闹出什么事啊,要不然他不放心。”
“你讲的对,刚才那个人讲我家书阳,我没忍住气。”
“不过大姐,书阳确实要减肥了,你看军装都没有合适的,还不知道到部队有没有。”
书阳妈妈默默不语,心里担忧着皱起眉头,“李干事说到部队可以换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随后,两人再次转头看向武装部大院里的张书阳。这时,武装部大院里停着一辆大巴车,边上聚集了40个新兵,4路纵队显得歪歪扭扭。刚穿上迷彩服的新兵们,心里满是新鲜好奇,一会儿在队伍里左看看右瞅瞅,一会儿在身上抹一抹拉一拉。因为天气太热,又是中午时分,有的拿起迷彩帽当扇子扇;有的敞开衣服叉着腰,吊儿郎当;还有的一脸不情愿,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再有的干脆只穿一件迷彩背心,坐在已经打好的背包上,看着武装部的李干事调试音响设备。
张书阳因为没有合适的军装,胸前“光荣入伍”的大红花,只能“盛开”在他白色的运动T恤上,看上去不伦不类,在人群里显得异常另类。他静静地站着,皱起眉头一动不动,任由太阳晒得自己全身冒油。期间,他似乎在喧嚣的人群里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可他就是不敢回头看一眼,因为害怕人群异样的眼神,他尽量让自己处于一种低调静默的状态。
他打心底不想成为大家的焦点,甚至希望别人忽略他无视他忘记他,就像空气一样。可恰恰相反,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向满是观众的前台,磨砺他相信他鼓励他,让他接受更多更大的挑战。然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总也躲不掉别人的嘲弄,只好自认倒霉,希望眼前的一切快点过去。他感觉背后火辣辣的,就像有无数双眼睛,正聚焦着烧烤。
“喂喂……”门口的两个音箱里,传来了李干事的嗡嗡声,“同志们,都把衣服穿好站好队,等会儿武装部王部长给大家讲话。”李干事向新兵们命令道。
三分钟后,新兵们总算有了个样子。渐渐正规起来的队伍,似乎感染了门口的群众。原本喧闹不堪的大门外,渐渐安静下来,个个把眼光滑向王部长,竖起耳朵,听他会说些什么。
王部长挺着个啤酒肚,衣缝里的肚皮依稀可见,他不慌不忙走到话筒前说:“同志们,你们今天就要踏上征途,成为一名光荣的武警战士,在此,我祝贺你们!”
台上台下响起一阵短暂稀拉的掌声,王部长接着说:“你们将要去的地方,是离家乡两千多公里的广西,火车要坐两天两夜,有句话讲:儿行千里母担忧。但我希望你们要带着家乡人民的重托,带着父母的信任,去保家卫国。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和光荣的事情,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也希望大家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在第二故乡无私奉献,建功立业,取得荣誉。我们等着你们立功受奖的好消息!”王部长看看面前的新兵,缓缓说,“完了。”而后自己先鼓起掌来。
院内的新兵、大门外的人们正津津有味地接受着教育,忽然听到一句:完了!还没反应过来的人们一愣,接着,几个家长心里倍感失望。他们自己讲不出什么豪言壮语,本期望王部长再讲几句,给自己家养尊处优的“小皇帝”现场洗洗脑,结果眨巴几下眼睛就讲完了。人群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后,他们看到王部长和身边的军官说了几句,又回到话筒旁。人群迅速再次安静下来,个个专注地盯着王部长的嘴巴,期待他继续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
“这位是广西的领兵干部——善参谋,这里的新兵都跟着他走,下面,善参谋有事和你们交代。”王部长说完,向后退了两步,全场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人们看戏似得你推我攘,都想瞧瞧这个善参谋到底有什么特别。还别说,善参谋还真是人如其名,看上去很年轻面善,让人感觉亲切。只见他正了一下自己的大檐帽,表情严肃地走到话筒前,锐利的眼神,在新兵队伍里来回刮了几遍,对着话筒下了一个震惊全场的口令:“立正~”立正的正字喊得又高又长,霎时间,音箱里喷出两股声波洪流,冲击着所有人的耳朵。他们脑袋里的听觉神经似乎都在颤抖,大家都傻眼了,看着台上的善参谋,保持了三秒钟的定格姿势。
大门外率先传出几声嘀咕,打破了僵局:“人不可貌相啊。”
“这个当兵的有杀气。”
“臭小子,叫你整天上网玩游戏,顶撞老子,这下到部队,有人管住你了吧!”新兵们也被善参谋的口令惊在原地,他们感到一阵严厉残酷的冷风拂面而来。大家表情严肃,几个本就底气不足的家伙,脸一下子就恹了,觉得悲惨的人生就此开始。
善参谋收回自己的眼神,干咳两声,清清嗓子说:“虽然我是第一次来领兵,也可能我是出于职业习惯,但有些事,我非常不满意。军人就得有军人的样子,你看你们帽子戴的歪歪扭扭,衣服皱不拉几,站没站相,坐没坐样,我比较生气。”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满脸正气地问道:“后面那个穿便装的新兵叫什么名字?”
书阳妈妈一听,心里一个激灵想到:不好,善参谋刚发火,现在点张书阳的名,不会是看他太胖,不想要他了吧。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堵上了嗓子眼,手里攥了一把汗。
张书阳听见善参谋正问自己,看他饿狼一样的眼神,也被吓得脑袋嗡嗡响,龇了一下嘴说:“张书——书阳,张——书——阳。”他嗫嚅道。
善参谋看着他继续问:“没听见,大声点!”
“首长,他说他叫张书阳。”旁边一个新兵大声说。
“什么?属羊?”
现场响起一阵哄笑,紧张的张书阳,额头已经汗如雨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关键时刻,王部长向善参谋说出张书阳的名字。善参谋再次清了一下嗓子说:“我看入伍第一天,表现比较好的,就是最后面那个叫张书阳的新兵。他站在那里,到现在都没乱动过,虽然他暂时没有适合的军装,但我认为,他首先已经端正入伍的态度,胸膛里跳动的,已经是一颗战士的心!”
善参谋话音刚落,原本想看热闹的人们,眼神又一次将张书阳围住,并且夹杂着几声不平的抱怨:“吆,入伍第一天,领导就表扬了这个大胖子,运气真好。”一个中年妇女不平地说。
“我儿子平时上网玩游戏,一个姿势能保持几天呢,今天怎么老动来动去,真气人呐。”另一个中年男人说道。
几十秒的时间,书阳妈妈和姑姑的心情,从极度紧张到乐开了花,瞬间,她们眼前好像出现他刻苦训练、上台领奖、考学提干、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幻影。她们的心里仿佛充满了希望的喜悦。
张书阳听到表扬,并没有感到高兴,心里反倒非常反感。他感觉脑袋发胀,脸上火辣辣的。其实很简单,他就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被人惦记。
善参谋看看手机,接着说:“当然,你们是第一次入伍,有些事不懂,情有可原。但我希望你们从现在开始,端正好态度,因为你们已经是个军人,随时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上车的时间到了,听我安排,每一路第一名为临时班长,负责全班的工作,后面的人一定要听从指挥。拿好行李物品,现在上车!”
听见善参谋说上车,门外有些余事未了的家长们急了起来。有的喊着某个新兵的名字,有的拿着一袋水果在招手。队伍里有几个新兵瞥了一眼善参谋,趁他无暇顾及,贼似得跑到门口,大袋小袋提了东西就往回跑。不一会儿,新兵们在善参谋连吼带叫的催促下上了车。他点了点人数,向王部长几个人敬个礼后回到车里。随后大巴车的发动机便开始“哼唧”,缓缓地裁开涌向大院的送兵家长,穿过大门,向着火车站开进集结。
张书阳坐在车的右侧,边上剩下的空间,已只能容下半个屁股,所以没有人和他坐在一起。他在车窗外搜寻着,刚开始没有在进入大院的人群里,看见妈妈和姑姑的身影。但当车子驶出武装部大院门口,他看见她们就站在大门外的右侧。一向坚强的姑姑在抹泪,倒是妈妈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车子慢慢远离,灰蒙蒙的脸显得很干,表情不悲不喜,没流下一滴泪,好像她的心、她的魂都已离去。
张书阳第一次透过灰蒙蒙的车窗,看着自己的妈妈。他觉得,妈妈突然变得非常苍老憔悴,一个人孤零零的,无依无靠。他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突然很想叫停司机,跑回她的身边。但是因为别人的眼神,他没敢那么做。
随后,车子一加速,只见气流卷起路边的梧桐叶、纸屑和一阵灰蒙蒙的尘雾,挡住了他的视线,妈妈的样子渐渐模糊起来……但他知道,妈妈肯定没有离开。忽然,张书阳眼角一热,两行泪水不觉流下,因为担心别人看见,他迅速擦拭干净,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书阳妈妈傍晚时分才回到家,她把上午吃剩的饭菜简单热了一下,独自吃了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很不是滋味。忽然她想到了什么,迅速放下碗筷,走向儿子的卧室,把书柜隔间里的全家福照拿在手里,回到餐桌旁坐下。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感受着曾经的幸福,两行热泪很快流向微笑的嘴角,然后情不自禁地念叨说:“国华,你去世那年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吃年饭,结果我家三个人变成两个,想想以前过年都是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在一起,我没有忍住,年三十带着书阳大哭了一场。今天书阳去当兵,本是个高兴的事,可回到家里头,吃饭的人就剩我一个了,这饭是怎么吃都不香,想想我又没忍住,哭了起来。我跟你讲啊,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咱书阳,不要别的,只要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行。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见面我是不饶你的……”
如果书阳妈妈在丈夫去世的十年间,因为儿子的存在而强忍内心的悲伤,那么这次,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自己的泪水。低沉颤抖的呜咽声,像一首自唱自听的悲歌,缓缓地诉说着一个生命的故事。或许此时此刻,在这浮躁喧嚣的世界里,独自流泪的妈妈不止她一个。只不过,当太阳照常升起,妈妈的泪早已被城市的钢筋水泥吞噬,只有它们知道其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