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白雾笼罩着彩露林,高不见顶的巨木,犹如一根根站立的腿,支撑着整个世界。在树木的枝桠间,一排排晶莹剔透的露珠,闪耀着淡淡的光,眼睛般盯着四周,似乎什么都逃不过它们的观察。等到露珠足够大时,有些便急不可耐地奔落而下,“咚”一声,化作一团四散的“烟花”,绽放出耀眼缤纷的“花瓣”。放眼世界,彩露林的空地上、巨树的粗枝间、白色岩石的表面、巨大蘑菇的顶端,到处都是这样迷人双眼的“烟花”——它们渴望旅途中的人们停下脚步,欣赏自己的美。
这些“烟花”,有时会落在张书阳的头顶,瞬间,一顶彩色的“帽子”,便将他整个上半身笼罩。但不到一秒钟,又如四散的流星,消失不见了。他把眼神往前伸展,看到无数的露珠落下,又形成无数朵转瞬即逝的彩色“花朵”,整个世界充满了迷人的奇景,宛若童话般的世界。
张书阳实在禁不住诱惑,停下步伐,欣赏起眼前的美景。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几乎寸步难移。借着下落彩露散发出的微光,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已成了白色的石膏。不仅如此,这种情况还在进一步恶化。他紧张地瞅瞅四周,透过淡淡的雾气,最终看清了周围白色岩石的面貌——原来,那都是一座座观赏美景的石膏像,有的是不久前刚见过的精灵,有的模样则没见过。他想起心声的警告,但眼睛似乎已经不再听从自己的指挥。关键时候,张书阳不得不用自己残存理智,艰难地移动自己的左手,挡向双眼……
当张书阳沉重的脚步把彩露林甩在身后,一想起在林子里的经历,他就感觉身冒冷汗,后怕不已。他差一点就成了一座石膏像,永远保持一个姿势,在彩露林里被人遗忘。好在最终,他用自己的左手挡住了双眼,才使得身体逐渐恢复过来。对他来说,这或许是件好事,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立刻小心谨慎起来,虽然浑身肥肉,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快速运转的脑袋,相反,它运转的又快又好。
张书阳意识到,想要安全地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就这样边走边想着,渐渐地,眼前的雾气淡了许多,一座∧字形的建筑物若隐若现,像是画家轻轻着色的影子,嵌在迷雾里。当他走近,才发现是一座房子屋檐的侧面。几根年代久远的已经发黑的圆柱将小木屋撑起,伫立在安静的水面上,通往小木屋的独木桥孤孤单单,桥体间生长着不同颜色的菌类。很显然,这座桥肯定很久没人走过了。
张书阳心里感到失望,但还是决定去看看。他小心翼翼地穿过独木桥,走过吱呀作响的木板,来到小木屋的门前,掳掉面前一大片蜘蛛网,扭开锈迹斑斑门把手,直接推门走进小屋。
小屋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两脚刚踏进门,忽然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呀响动,接着,便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朋友,进屋前你应该先敲下门,这是最起码的礼貌。”沙哑的声音从靠墙的角落里传来。
张书阳浑身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所措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颤巍巍地说:“是!不——不好意思,我见门上有蜘蛛网,以为这里没人,所以就进来了。”
“没人就能随便进入别人的私人空间?这点规矩你不懂么?”沙哑声刚落,随后传来一声响指,屋里瞬间亮了起来。
张书阳一看,紧张得不敢乱动。原来整个房间的墙壁上,爬满了拳头大小的萤火虫,它们不停地爬动着,屁股上的光一闪一闪的,照亮了整个房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无休止的摩擦声,让人头皮发麻。
咳嗽声似乎在提醒张书阳,房间的主人正在和他说话。他迅速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灰色的柜台后,一个尖头尖脑的木偶坐在椅子上。它的身体像个小船,四肢犹如船桨一般扁扁的。
“不管怎样,生意终于开张了,欢迎光临记忆典当铺。”木偶人说着,从自己的木椅上站了起来,捋捋下巴间的小胡子,拍拍身上厚厚的积尘,身体的关节咯咯作响。它走到柜台前,狡猾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张书阳,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全部心思。
“对不起,对不起……”张书阳说道,显得很紧张。
“也没什么大事,我呢,只想告诉你,做事要小心点,不然会吃亏的。”木偶人不慌不忙地说,示意张书阳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
“不用了,”张书阳拒绝说,实际上,他是担心椅子上的灰尘弄脏衣服,所以不敢坐上去,“我是来找山大大的,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来我这里,基本上都是来找山大大的。”木偶人心不在焉地说,语气很随意,“过了七彩湖,到达巨心石就可以了。”
张书阳心想,眼前别无他人,木偶人肯定是典当铺的老板了,他说:“老板……”
木偶人一听,急忙抢过话说:“停!告诉你,我不是谁的老板!”纠正完后,木偶人接着说:“叫我木心船长,我喜欢掌舵自己的人生,可不是一个只知道买卖的俗人!
张书阳没想到木偶人会如此生气,他顿了顿说:“木心船长,我想去见神秘人山大大,只有他能帮助我离开比邻之境,然后回家。”
“我只管渡船,不管找人,其它事,我也管不着。”木心船长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没好气地说道。
“那我……”张书阳眼里满是祈求。
“你只能靠你自己。”木心船长说得很坚决。
张书阳无助地站着,捏着衣服的两角。
“山大大是个传说,我活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他,你叫我怎么带你去。我做的是诚实买卖,不会骗你的。”木心船长看张书阳不说话,语气缓和了些。他的眼睛忽地滴溜溜一转,接着说,“我倒是建议你去对岸看看,他或许就在那。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说对吗?”
张书阳眼睛一亮,急问:“那你带我过去吧。”
木心船长眨眨眯缝的眼睛,装模作样地说:“你可能不知道,这片七彩湖很危险,你得买票才能过去。”
“要多少钱,我身上除了几张银行卡,只有几张零钞。”张书阳说着,摸出兜里几张钞票递过去。
“我不要这个,这些对我来说没用。”木心船长诡异地笑了笑。
“那你要什么?”张书阳疑惑地问。
“我要你最不想要的记忆,即使那记忆对你来说已经非常渺茫。”木心船长说道,趁着张书阳发愣,瞅了他一眼。
“最不想要的记忆,可它在我的脑袋里啊!没办法弄出来的。”张书阳警觉地摸摸自己的头,以为要把自己的脑袋打开。
“当然有,你只要有个东西和那片记忆相关就行了,然后签订一份协议,自然就生效了,就像这些。”木心船长对他笑着说,打开自己胸口的小门,露出许多小方格,里面放着戒指、钢笔、项链、发夹等等,都是些非常普通的生活用品。
“这就是你说的记忆?”张书阳看到一些非常熟悉的东西,不禁好奇地问。
“你指的是这些吗?”木心船长指了指自己的胸前说。
“嗯,在我们的世界,这些都是人们非常普通的东西。”张书阳说道。
“你们人类认为最普通的东西,可对我来说,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木心船长缓缓说道,“说白了,我是靠你们人类记忆而活的船长。”
它接着说:“这枚戒指是属于一个叫宋美华的女人,这是她丈夫送给他的结婚戒指,后来丈夫不再爱她,女人心碎了,就把戒指当在这里,过了协议的期限,现在这枚戒指已经属于我,我知道这枚戒指的所有幸福和快乐的故事;这支钢笔是个学生的,他考试失败后,来到我这里把它当了,所以我懂了很多知识,以及获得这些知识的所有快乐和痛苦;还有这个发夹,原本属于一个小姑娘的,当我了解它所有的过去,我哭了,我甚至可以感到那小姑娘柔软的头发。嗯,这里的每一个东西,都包含着快乐和痛苦的记忆。”说完,木心船长左右手各拿出一个玻璃瓶,瓶子上有简单的辨识符号。它把带有快乐符号的瓶子打开,凑到鼻子闻闻,脸上便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反之,闻左手的瓶子就会愁容满面。
张书阳看见小隔间里还有一些旧手表、照片、信件之类的杂物,他吃惊地看着木心船长,好一会才回过神。
“我把所有的记忆都提取出来,把快乐记忆和痛苦记忆,分别装在两个瓶子里,想的时候就拿出来过过瘾,嘿嘿。”木心船长说着,诡异一笑。
张书阳皱皱眉头说道:“难道你自己没有记忆吗?”
木心船长撇撇嘴角说:“你见过有记性的木头脑壳吗?”张书阳摇摇头,忽然觉得很好笑。
“所以我渴望拥有别人的记忆,任何痛苦的或者快乐的都行,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别人不要的记忆可能都不好。”
“这你有所不知,对我来说,快乐或痛苦的记忆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无所谓好与不好。”
“我不这样认为。”张书阳感觉木心船长虽然对人不冷不热,但也并无恶意,所以自己放松了很多。
“不但如此,记忆还会升值,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当人们想要找回曾经属于自己的记忆时。到时候,它就会变得更加珍贵。”木心船长微微笑着说道。
“那好,我倒有一部分记忆不想要,想到它我就难受。”说完,张书阳在口袋里一摸,拿出一个老式的警徽,那是新兵连班长临别时送的。他过去一直把它当宝贝一样藏着,但现在一看见它,就想到当兵的种种遭遇。他心里难受,所以一狠心,把金色的徽章放到柜台上说:“干脆把我当兵的记忆全都带走。”
木心船长触电似的拿起警徽,爱不释手,然后瞄了一眼张书阳说:“你确信,这是你最不想要的记忆吗,我可是做诚信买卖,很讲究信誉的。”
“当然了,就算有机会拿回来,我也不会要。”张书阳的口气异常肯定。
“成交,在送你过湖之前,还有协议要签,白纸黑字,立据为证。”木心船长把一份协议书递向张书阳说:“我先解释下,我会把你的这个物品,或者说你的记忆暂时保存在我这里。协议一签,你就会忘记这部分记忆,但它会以你不知道的方式,存在你的脑海里。在一百个七彩湖涨潮日以内,你若有能力赎回,就拿回,超出日期,它就是我的。怎么样,你要不要再考虑下?”木心船长手里捏着警徽,生怕张书阳反悔。
“不用,它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张书阳拿过协议翻过封面,看到纸上写着:把记忆留下,以记忆赎回,你若不知归,遗忘送给你,财富属于我。
张书阳麻利地在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他自己肯定不知道,在比邻之境以后的遭遇中,正是他那些不需要的记忆,挽救了他的生命,甚至帮助他赢得了关乎比邻之境生死存亡的战斗。
“小伙子,该说的我已对你说清楚了,不过你已签字,一出门,协议自动生效。”说完,木心船长收起协议,又把玩了几下警徽,把它收到胸腔中心的方格里,关上胸前的门。
“那些都是别人无法赎回的记忆吗?”张书阳问,他感觉脑袋里有些东西正在远离自己。
“对,都已经过了协议的期限,”木心船长站起来,缓慢地向外移动,“跟我来吧,我带你到湖对岸去。”
张书阳并不担心失去那部分记忆,一想到自己当逃兵的事有旁人知道,他觉得非常尴尬。他心里隐约间开始后悔,或许可以给木心船长其它东西,比如自己兜里的MP3。不过,木心船长说过,他要的是自己最不想要的记忆,而当兵的记忆的确是他最不想要的……
木心船长见张书阳犹豫的神情,又瞅了一眼七彩湖,对张书阳说:“七彩湖已经涨潮了,我们得快点动身,否则会很麻烦。”
张书阳还没从刚才的犹豫中回过神,听见木心船长的呼唤,便跟着它向屋外走去。当他的双脚踏出门槛的那刻起,他感觉一部分记忆正远离自己,直到离开木心船长的记忆典当铺,他便完全丢失了所有参军的记忆。潜意识里,他明白自己少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犹如深埋在地底的宝藏,等待着他的发掘。
“船长,我好像感觉有些事记不起来了。”张书阳觉得眼前的世界很奇怪,问面前的木心船长说。
“很正常,一会儿你就会好的。”木心船长一边回答,一边走向小木屋的侧面。
“我只记得自己是准备当兵,我妈帮在我整理东西,然后就来到了比邻之境,遇到了心声,还有你。”刚刚失去一部分记忆的张书阳恍恍惚惚,跟着木心船长来到了湖边,“我一定是在做梦,我经常做梦,一些奇怪、不可思议的梦。”
“你不是做梦,这是真的。你现在是个刚刚失去部分记忆的可怜人,我要带你去见神秘人山大大,他会帮助你找到离开比邻之境的路,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木心船长面带微笑,一口气把张书阳需要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
“哦,知道了。”张书阳机械地答应着。
木心船长正准备由木梯下水。
张书阳又好奇地问:“你既然是船长,可我怎么没见到你的船呢?”
“哪来的船,我就是我的船长。等我准备好,你就骑到我身上,我会载你过湖的。”说着,木心船长顺着木梯下了水,全身漂浮在水面,只等着张书阳骑到自己的身上。
“船长,骑在你身上我怕,我很胖很重,而你只有我的一半大,我们会一起沉下去淹死的。”张书阳担心地说。
木心船长浮在水里,见张书阳迟迟不敢下来,着急地在水里划来划去。
“别看我小,像你这样的人,我可以撑起一万个。”说完,木心船长独自潜入水中,等到再次出现,背上已经驮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那石头足有张书阳三倍大。
张书阳这才相信木心船长刚才的话。他蹑手蹑脚,顺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慢慢骑到船长的身上。但面对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七彩湖,他的心里依然充满畏惧。
“启航之前,有些话我要对你说清楚,在比邻之境,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七彩湖也是一样。当我们在湖里航行,我会好好和她交流,向她说出你的需要。她会指引你到达安全的彼岸,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信任她。”木心船长扭头说道。
“你——你和湖水也能交流吗?”张书阳好奇地问。
“嗯,你心里的任何变化,都可能引起七彩湖的怀疑,她是个非常敏感的生灵。”木心船长严肃地说,脸上带着敬畏的神情。
“我把眼睛闭上行吗?”
“没用的,我说过了,只要你信任她,就不会有任何事。”
“要不然呢?”
“要不然,无数的巨浪会让我们葬身湖底。”木心船长说道。
张书阳惊得目瞪口呆,觉得回家的路,怎么会如此坎坷。
“坐稳了。”木心船长驮着张书阳缓缓前行,在宁静的湖面裁出一条条波纹,伴随着一片激起的粼粼闪光,向湖中心驶去,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和七彩湖里的光影纠缠一起,若隐若现。
张书阳骑着木心船长,双手紧紧扶住它的肩膀,航行在水雾交融的七彩湖。迷蒙安静的世界里,只有他的身影在湖面间缓缓滑行,轻柔友好的风拂过他的脸庞,宛如一阵温暖的呵护迎面而来。偶尔,随着木心船长忽深忽浅的起伏,一波又一波的细浪,拍向他的手臂,随即又消失在他的手指间。湖水并没有弄湿衣服,反而带走他身上所有的污渍,使他感到舒服畅快。
在水中自由翱翔,他觉得这种不可多得的美妙体验,带给他的,是内心的宁静安详。此时此刻,他不必在乎人们的看法,也没有人会任意干扰他的生活。
张书阳多么希望这是一场不会醒的梦,但真实的感觉让他犹豫起来,让他在迷惑不定中开始怀疑。
与此同时,七彩湖觉察到了他的不安,湖里开始起浪,越来越大,一个接一个扑向张书阳。随着自己的身体在湖水中越陷越深,张书阳开始焦躁起来。最终,年轻的心没有沉住气,被未知的恐惧完全占领。他紧紧抓牢木心船长的肩膀,看见一阵突如其来巨浪袭来,接着,两人便被无情地卷入湖底,沉入到生死难卜的命运中去。
张书阳嘴里不断地往外冒着气泡,耳里隐隐听见来自湖底的幻音:“你的心不相信我,怎能让我的心爱着你……”他憋住最后一口气听着,睁着眼睛在水里四处挣扎寻找,随后耳边又传来木心船长熟悉的声音:“一定要信任七彩湖,记住我的话。”
张书阳晕头转向,开始摸不着头脑,眼前都是些闪闪发亮的颗粒,萦绕在自己的周围,几乎快到了窒息的极限。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随着嘴里最后的气泡一跃而出,他在心里无意识呐喊着:“我相信你是真的!”
而后,刚刚还是大浪滔天的七彩湖,随着一片巨浪腾起又落下,忽然间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张书阳站起来后,依然喘着粗气,身上的水完成任务似的,知趣地退回到七彩湖里,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潮湿的痕迹。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浅滩,又回头看看七彩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对比邻之境的一切,又有了全新的认识,虽然有时看上去非常可怕,事实上,这里充满了爱的气息。
张书阳开始担心木心船长的安危,不过他认为,浑身木头的木心船长浮力很好,又懂得如何与七彩湖交流,他觉得没有担心的必要。或许,木心船长已经回到自己的小木屋,正好好地享受着新的记忆。
张书阳理理思绪,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事。他必须尽快找到神秘人山大大,找到回家的路。他开始振奋精神,向一座云雾缭绕的心形巨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