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这只野生于可可西里的藏北棕熊从未受过任何训练,也没人把它神化融入异兽的色彩。它是野性的,所以奔跑如飞;它是混沌的,所以动作极尽舒展;它是在逃命,所以搏斗的意味特强。同时,它又是幸运的,所以奔腾的动作比任何表演都美妙。
这时,如果从高空向下俯瞰,一定会是一幅车、熊追逐的精彩画面。
辽阔的戈壁滩上,一侧是湛蓝色湖面平如镜面,昆仑如蜿蜒巨蟒卧于镜面之后,另一侧是起伏的可可西里山峦如拥被而坐的少女,绿色的起伏如酥胸如腰肢如纤腿令人痴迷。在二山之间开阔的原野上,现代化的文明产物与原始状态的藏北棕熊进行着较量。
棕熊似乎感觉到追随者并无敌意,抑或是突如其来的剧烈奔跑带来的疲惫,它放慢了步伐,朝着一个小山坡跑去。
“我注意了它这时眼神,里面除了一些疲惫的意味,已基本恢复了温和与特具神采的样子。更令人称奇的是,当它跑到半山坡时,居然面朝我们坐在地上,两只前掌合拢,不住地作揖点头,像一个刚刚作了巨大的努力疲惫不堪的少年。那样感恩那样诚挚那样让人爱怜。或许它认为自己是在众山神的庇佑下,变成了一只神奇的熊,奇迹般地从两个不知名的屁股后面冒烟的恶煞夹击之下逃了出来。或许它是在那儿喘息,刚才那一阵疾跑累得不轻。或许它在那儿犯困惑,困惑我们为什么没有杀掉它。或许是一面喘息一面困惑,一面感恩一面惊恐有余。但我执著地认为它是在那儿为自己庆幸为他们送行。”讲述到这里,格桑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姿势。是真诚感恩上苍的那种。
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差别是多么强烈。在这个盗猎活动十分猖獗的地区,棕熊们已饱尝了子弹之苦。跑几步路玩一场捉迷藏式的追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算不得什么辛苦。但一想到居然能从人的面前夺回了生命,心里的庆幸是自然的,为这些不杀戮的人们送送行当然也是感恩的具体表现。
否则,它完全可以跑到山坡的背面直到看不见付勤他们之后再坐下喘息。
“不论怎样,我被它奇特的表现所感动,竟流下了热泪。车子离它越来越远,渐渐的,它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格桑合十恭揖,放低嗓音,慢慢地说。
“我一直扭着头透过车子后窗玻璃注视着它,并在心里为它祈祷祝福,祝它生生不息。”格桑讲到这里,眼睛里闪着泪花,“我知道,它是那类茹毛饮血的食肉物种,或许吃过很多只可爱的藏羚羊。但那可以原谅。因为那是自然之神的安排,是命中注定的,各物种有各物种的使命,非完成不可。但我更知道,它也应该有着生命的尊严,应该有着生命的权利,不应该成为盗猎者子弹下的牺牲。自然界本应该是一片遵循规律互为依托的和谐。人与动植物之间也是如此。”
讲到这里,格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到了格尔木,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像是从肩上卸下了一包背了很久的大米,呼吸变得顺畅,精神立刻愉悦起来。真是不体味死的痛苦便不知生的愉快。这一点,在聂忠身上体现得更为强烈。”
我问格桑:“是因为格尔木海拔低的原因吗?”
格桑回答说:“是的。格尔木轻松的呼吸环境很快把他从痛苦万状中拯救了出来,高原反应迅速消失,饭量恢复,话也多了起来。冲完澡,立马躺在宾馆床上给家里去了一个长长的电话。等我冲完澡出来,他才把话说完。我发现他的眼眶是湿润的红红的。一定是自己死里逃生的感伤引发了控制不住的泪水。”
我说:“是再生的欢乐的泪水。”
歇了口气,格桑继续说:“我的可可西里之行是从懵懵懂懂的梦中惊醒开始的,又回到轻松真实毫不伪装的梦中,完成了一次人文实践活动的轮回。每当我提起可可西里,内心就会激动不已,不由地对它赞不绝口。但我还是要说,动人的话语在我思想深处所隐含的魅力远远超出它本身的意义。因为可可西里腹地有我的足迹,有过我的歌声。它虽然成了回忆,但它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一想起它,我的思想便会幻化出缕缕柔情,在心中矗立起一座辉煌的祭坛,向它顶礼膜拜祈祷祝愿。因为,即使我们的历险从地理概念上说是在可可西里结束了,但在我内心,在我灵魂深处的穷乡僻壤,我的历险还将继续下去,下一个目标或许会更加遥远……哎,可可西里腹地卡子那顶帐篷,由牛粪熏出来的反盗猎者生活的气味,在我心里经久不散。那一番经历的细节终生也忘不了。”
我知道,格桑在说这话的时候,回想起了可可西里之行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影响,那些经历都是他平生从未经历过的,弥足珍贵。而对于我来说,一个旁听者,每每经过可可西里时都会回忆起这点点滴滴,好像自己同样经历了这些。
格桑他们六年前深入可可西里腹地采风的故事和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而每一个回忆起的细节,都会在天路上飞扬。
不知当年那些陪他们深入可可西里的反盗猎公安战士现在可好?他们想去北京看看的愿望实现了没有?当然,我也忘不了他们那几位同行者,那几位用自己生命作赌注、为保护藏羚羊保护可可西里自然生态做了一些贡献的朋友们——刘宇军、杨政、聂忠、老梁、江文扎西、小安……这些回忆宛如时间机器,越追溯就越清晰、越遥远。
衷心希望他们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多多赚钱、多给身边的孩子们讲讲可可西里的故事,让他们从小就了解一些人与自然应当和睦相处的知识,爱人生、爱他人、爱自然,为环保事业多做点力所能及的贡献。
夏天的山顶没有多少覆雪,黑黝黝的山似乎缺少了一种高贵气质。昆仑山脚下是巨大的可可西里无人区,可可西里山、大大小小的湖泊铺陈开来,连绵不断地伸向唐古拉山山脉、布喀达坂峰峰脚。
可可西里生存有不少大乌鸦,大乌鸦的嘴长长的、样子怪怪的,它们多在威风凛凛的秃鹰或胡兀鹫身后,用冷静而取巧、凄凉而盼望的目光盯着那些弱小的,比如藏羚羊、黄羊、鼠兔之类的野生动物。大乌鸦在等待着它们变成尸体后好去分一杯残汤剩羹。秃鹰、胡兀鹫是可可西里的坐山雕,它们奸诈、冷酷、阴险、残忍,只要是它们盯上的目标,很难有谁能活下来。有时会在空中凝然不动,试图顶着狂风、逆气流而飞翔——它们一定是发现了猎物。然而这会儿的可可西里山依然是宁静的,不会给人任何不祥之兆,只是轻描淡写地发一股小小的野劲,使你觉得有一点紧张罢了。
记得那天在杭州,我给诗人和赵静转述可可西里故事的时候,他们显得特别神往。
“听说过秃鹰和胡兀鹫的故事吗?”我问诗人。
“没有。”诗人回答。
“快讲讲、讲讲。”
“老鹰和兀鹫的寿命可以长到百岁,但中途必须发生一次蜕变。”
“为什么?”
“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们那厚重的羽毛和老化的爪缘开始拖累它们的飞翔和捕食,所以,它们要存活下去,唯有钻入崖洞,舍命扒光羽毛,啄去双爪,磕掉长嘴,然后数月不吃不喝蜷缩不动。如果坚持熬得过去,它们的羽毛爪缘才能焕然一新,也只有这样,它们才能重新翱翔蓝天,所向披靡。”
“真是脱胎换骨呀!”赵静感慨道。
“多么强烈的求生欲望啊!”诗人李维也发出感慨。
在自然生物界中,人类与动物最早的关系是类与类之间几乎完全平等的物种关系。但是,在类人猿变成了会使用工具和直立行走的人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物种的进化,人类这一物种超越了其他物种,他和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单纯的无主次的物种关系了。人好像已从自然物种之中分化出来,成了整个动物世界的指挥者领导者控制者或者叫做对立面。
进入现代社会后,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一方面人类为保护自己的生命必须去同侵袭他的动物搏斗,另一方面人类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或者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又不得不强调与动物和谐相处,无论是人与藏羚羊还是与华南虎,甚至于一只小小的花蝴蝶,在地球这样一个共同生存空间里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
我们到底是该站在动物的对立面,还是应该和动物们和谐共处,这是一个需要审慎思考又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
去过可可西里的人都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藏北高原上,有一位以打猎为生的猎手,几十年的打猎生涯,练就了盖世无双的好枪法,只要是他举起枪,从不会落空。一天早上,他在草原上看到一只肥硕的母藏羚羊,他平心静气,像平常射击别的猎物一样举起手中的猎枪。就在这时,那只母藏羚羊突然前蹄跪倒,浑身颤抖,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老猎手被惊呆了,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神枪手”、“枪不虚抬”的虚荣心掩盖了他的惊异,扣动了扳机。当他剖开母羊的肚子,他哽咽了、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原来,在母藏羚羊的腹中有一只还有些生气、马上要出生的幼仔!
从此以后,老猎手扔掉手中的猎枪,藏北高原上再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这是一个传奇故事,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实的,至少说明我们人类还抱有一点点怜悯、慈悲、善良之心。
在可可西里或者其他一些动物世界里,连吃饱的狮子对身边的羚羊都打不起精神。
可可西里是一个安详、蕴满性灵的世界:
月自明,
风自静;
花自飘零,
江湖自平,
乾坤天自定。
于此,你找不到一点躁动和茫然。
它以恬静之心拥抱着自然,生命的血脉,已外化其间了。
可可西里的寒冷也是难以用文字表达的。它先是冷,继而寒,再令你身心发颤,最后才把冰森的冻意布满你的心室扩散至全身。可可西里冷起来连石头都能冻裂,所以可可西里连大块儿点的石头都不好找。
四下黑魆魆的,抬眼望去,偶尔一辆汽车从青藏公路驶过,它那失眠的灯光泄露了秘密,向茫茫海上高挑着的一盏孤灯,更加逼迫出夜的神秘与安静。
奇怪!疲劳、辛苦、浑身难受的滋味就像一把能敲响某种共鸣之钟的锤子,它可以让你的精神振奋起来,忘却疲劳、辛苦和难受。每次,在接近或触摸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时候,越是觉得自己将要崩溃的时候,也恰恰是这种时候,越能体会到那种精神上的愉悦。在讲述故事的时候,格桑如是说。因为我心里很明白,自己和可可西里还有约会,不能垮!然后,回过头去望已经走过的路,成就感即刻涌上心头。
看来,人类原本的性格就是被艰难困苦磨砺出来的,而现代文明的快速进程却把人类的这一原本的性格逐渐磨去——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敢于或愿意去体验鞍马劳顿的辛苦、几近崩溃的边缘、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以及生死攸关之际果断做出的决定的能力了。
夜黑沉沉的,怕是要下雪了。
奇怪的是,车窗外的原野,像是没有一丝风,所以显得特别寂静与寥廓,似乎在远处可以听到狼嚎——尽管是幻觉,可格外清晰凄厉。自从听了格桑讲的荒原上那只狼的故事,我觉得自己要被一只可可西里的狼纠缠了,它的嚎叫时常会在夜里响起。
不光是可可西里,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谢绝别人关注的,它们留给外人的始终是一个谜。隐蔽构成的神秘一直是紧密相伴,让人于狐疑之中带着试图破译的牵挂。这就好比沉浸于地下的疑团、青草覆盖于上益见岁月的交错,忽一日赤裸裸地暴露于阳光之下,从那一刻起,悬念灰飞烟灭。可以说,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留恋,在于许多未知,它们总是以一种隐含内敛潜伏着,甚至永远不可抵达。
一个精灵的世界,如阿里、可可西里、唐古拉山、岗仁波齐、南迦巴瓦峰、珠峰……隐蔽的总要比敞开的多得多,我们对于精彩世界的深情,由暗中萌生。
藏地是个谜一般的奇迹,毫不夸张地说,天堂什么样,藏地就什么样。
不久,火车已驶过昆仑山口。
格桑讲得很累很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天空已不复见藏地高原那潇洒飘逸的云影,取而代之以阴晦厚重的云朵。那云层俨然如进入内地的预告者,从昆仑山脉、玉珠峰跨越过来。对于可可西里来说,夏季是令人心情怡然的美的天使,可惜身在行进中的火车上,听格桑讲述的时间过于短促,而挥手告别又过于猝然。
可能是因为激情发泄太过猛烈的原因,边勇和那位大眼睛美女玩困了,从下午四五点钟开始一直睡到现在。我真的佩服他们,没心没肺、自由自在的,吃了玩,玩累了吃,吃罢了睡,睡醒了接着谈情说爱。
前方的停车站是格尔木。这意味着,我们马上又要回归城市了。
城市那四面高墙或环线以内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茫然、迷迷蒙蒙。看看眼前的边勇和大眼睛美女,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了不了解他们,能否参透他们的心。
我也经常为这样的思考感到郁闷。动机失察、行为越轨,净剩下策划好的戏剧性、跟着现抓的喜怒哀乐跑,到哪儿算哪儿……光是图跟着感觉走了,结果事后总排解不掉一个自问:原来是这样吗?
入藏而知佛、入藏而悟禅、入藏而知大美、入藏而有收获,是步入梦中仙境的第一步,它像铺满待绘的织锦,馨香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