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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将军百战声名裂

景云公主自戕身殒,死酬宗瑾,这一举动委实大出场中诸人的意料,是以众人虽尽是武功精强的高手,竟全然未及出手阻止。惟有那执匕侍卫身当其事,一时间方寸大乱,本能地惊呼一声,臂上发力,将景云公主的身躯推开。

宗瑾心绪激荡,但见景云公主的娇躯连着匕首缓缓倒下,双目犹自睁得圆圆地,面上那一缕浅浅淡淡的笑意仍残留在眉梢唇角,未曾消散。霎时间,昔日同景云公主禁宫相识,南下同行,平西王府初见芳容,相托传讯,扶持北上,直至奉旨成婚,相随入台等一幕幕往事闪电般自脑海中掠过,她生前轻颦浅笑,娇羞楚楚的种种音容情态更似历历在目。自当日成婚后,自己一直对她颇为厌烦,时时刻刻都有一种远远逃离开去,再不要与她相见的冲动,然此时目睹她为己而死,过去对她的种种厌烦之意竟顷刻间烟消云散,代之生出了一等感激、歉疚与伤痛相混杂的情感。在这等情绪下,自己的安危存亡、生死荣辱尽已不再萦怀,胸中惟一清晰的便是舍命一战,为她复仇的决心。心念及此,忽地仰天悲啸一声,身形便如受了伤的猛虎一般腾跃而起,双掌齐出,向方才那名侍卫全力扑击!

众人虽均在严神防范宗瑾出手,然经了景云公主自尽这一变故,一时间或多或少都有些失神,更未料宗瑾竟会不顾身畔强敌环伺,骤然使出这等不顾性命的打法飞身猛攻,急切间不及阻截,竟为宗瑾直欺至那挟持景云公主的侍卫面前。

那侍卫的匕首尚留在景云公主体内未及取回,手无兵器,不敢硬挡宗瑾金刚猛扑一般的攻势,惟有缩身疾退,只望同伴来援,助己抵挡这状若疯狂的可怕强敌。然他身法虽快,宗瑾的掌势却较他更快过了十倍,不待他身形展开,两股开山裂碑、强劲无匹的掌力已齐齐击中他胸前左右!

“砰”“砰”两声巨响过后,那侍卫的身躯已如一只沙袋般被击得飞了出去,在半空中直飞出十余丈,方始重重跌落在地,躯体变形,浑身浴血,形状极为可怖。显是胸骨肋骨尽为宗瑾这蕴满了仇恨的两掌击得寸寸碎裂,是以连哼也未及哼得一声便当场毙命。

宗瑾虽武功高绝,勇不畏死,然冯锡范麾下众铁卫人人俱是身经百战,万夫难当的好手,经验既丰,应变又速,无需冯锡范发令,早已一齐发动。就在宗瑾双掌击毙那侍卫的同时,一刀一剑亦迅疾无比地刺到了他背心。

宗瑾大喝一声,竟自不闪不避,回掌向身后力劈。那使刀侍卫一刀刺入他身体,正自暗喜,猛可里忽觉一股汹涌凌厉的掌力当头罩下,仓促间未及走避,“拍”地一声,铁掌正中顶门,霎时间一颗头骨也不知碎裂成了十七八块,只发出半声惨呼,便自气绝。

那使剑侍卫却较同伴机灵乖觉得多,见得宗瑾舍命相搏的情形,知道厉害,不敢直撄锋芒,当下不求伤敌,先求自保,一个侧身滑步,身形向旁硬生生地飘移开三尺,回手散舞剑花,护住面门胸腹。饶是如此,仍是迟了些许,额角为宗瑾的掌缘扫中一点,登时青肿了老大一块,辣辣生痛。

宗瑾随手拔下插入背心的短刀,尚未及止血,余下六名侍卫已各挺兵刃,抢至身前,将他困在核心。那使剑侍卫惊魂甫定,见援兵来至,胆气复壮,剑势一展,翻身又上。

此际冯锡范的十二铁卫中二人在外收押慕天颜等大清使臣,二人为宗瑾重掌击死,场中八人除一名使弓侍卫在冯锡范身边陪同掠阵外,其余七人尽在与宗瑾虎视眈眈地对峙。七人各自提气凝神,拉开门户,在宗瑾身周缓缓移步绕行,大有暴雨欲来,一触即发之势。

众侍卫尽管是以众凌寡,构成了合围之局,然而一旦接触到宗瑾的眼光,人人心中俱生出了一阵浓重的悚惧之意,只觉得面前的敌人绝非待人宰割的囚徒,而是一头陷于绝境末路的猛虎,不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绝不会放弃战斗,而他的战斗意义亦不在于求生,而是在为自己的生命索取最高代价。众人一时间为他的气势所慑,是以迟迟竟无人敢先行出手抢攻。

冯锡范率那名持弓侍卫在旁观战,见麾下部属在大占胜面的情形下仍如此畏缩不前,心头不由好生着恼,叱道:“你们还不出手,莫非是欲将主动之机让给宗大人不成?”

郑氏自创业时起,一向御下极严,刑法极峻,部属多畏,而冯锡范平素为人阴戾刻薄,对部下虽不吝重赏,然一旦有甚错漏,惩处必重,以此立威约众,莫敢不从。此刻众侍卫闻得冯锡范的催迫言语,对其的畏惧立时远远压倒了对面前宗瑾的忌惮,急切间也顾不得许多,不约而同地呼叱一声,各掣兵刃向宗瑾猛攻过去。霎时间,大刀、长剑、软鞭、判官笔……七八件兵器齐齐出手,将宗瑾的前后左右罩了个风雨不透!

宗瑾运功聚气,双掌大开大阖,以一股拼死的意志,与众敌对攻硬抗。虽然是在极为不利的情势下,单凭一双肉掌孤军奋战,但这等强悍无畏,无坚不摧的斗志,已为他赢得了全场的主动之权。一时间战圈中白刃乱飞,鲜血四溅,斗得无比惨烈!

冯锡范麾下十二铁卫,个个是万中选一的好手,又经过冯锡范精心调教,每人都练就了一身过人的艺业,在军中罕逢敌手。昔日十二铁卫曾与全岛年轻一代武功最高的郑雪竹、陈思昭切磋,以郑陈之能,每人亦只能抵挡三名铁卫合力,倘若单独面对四人以上,却是必败无疑。宗瑾的武功原较郑陈二人高出一筹,却也绝计抵不住七名铁卫围攻。然自古一人舍命,万人难当,何况是宗瑾这等绝顶高手?一轮狂风暴雨般的疯狂对攻过后,宗瑾胸背腰腿处已添了四五道伤口,虽未伤及筋骨肺腑,然鲜血淋漓,衣衫尽赤,亦足骇人;而围攻他的七名铁卫中一人为他重掌击碎天灵,一人被震裂五脏,尽当场惨毙,尸横就地,死状可怖之极。

宗瑾虽格毙二敌,但余下五名铁卫目睹同伴惨死,竟被激起了同仇敌忾的拼死之意,一时间浑然忘却了自身安危,将性命甩了出去,全力扑击。双方此际俱是杀红了眼,失却了理智,出手间亦不再依从章法,凌乱不堪,全不似武功高手的寻常相斗,而是一群嗜血野兽在作亡命厮拼!顷刻之间,双方已斗过了七十合。

蓦地两名侍卫齐声呼叱,一持浑元铁牌,一持短矛,分自左右抢上,牌击腰胁,矛刺心窝,俱是极其狠辣的进手招式,攻势固然凌厉到了极处,却也险到了极处!

宗瑾同时身受两般厉害兵器攻击,杀意大盛,竟自不退反进,右手化掌为拳,向牌面上当头直捣,左手则一抄一握,拿住矛身运力回搠。

“砰”地一声巨响,宗瑾一记重拳正着牌面中央。那持牌侍卫但觉一股千钧冲力自牌上汹涌而至,自己却是万万承受不住,正欲加力抵挡,双手虎口已被震裂,“铮”地一声,铁牌脱手飞出,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退出了五六步,一跤跌坐在地。而那使矛的侍卫亦抵不过宗瑾的天生神力,在他反击之下躲闪不及,被矛柄重重撞在肩头,“喀”地一声,肩骨碎裂,身躯也随之摔跌了出去。

宗瑾双手齐出,击退了两名来犯之敌,自家下盘处亦露出了不小破绽,那名使判官笔的侍卫瞧出便宜,就地和身一滚,舍命抢进,全力一笔向他膝盖上方“伏兔”穴戳去。

宗瑾正自发力向前,收势不及,对这一笔已无从避让,欲回手挡格亦是臂短难顾,百忙中未及多想,双臂一沉,运力十指,向下疾插。仓促之中,却已顾不得方位准头。

“嗤”地一声轻响,宗瑾左腿“伏兔”穴被那侍卫的判官笔戳个正着,登时一股麻痹之感沿笔尖侵入,循经脉传遍整条左腿,足下无力,站立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俯跌下去。

那侍卫一招得手,正欲顺势追击,忽见宗瑾的身形如一尊石像般当头直压下来,虽似毫无章法,却已将自己前后左右的退路尽皆封死。惊骇之下尚未及作出反应,忽觉颊上一凉,劲风割面,竟是宗瑾右手钢锥般的五指贴着鼻尖疾擦而过,继而顶门剧痛,眼前一黑,便永远失去了知觉,原来是被宗瑾左手五指硬生生穿透了天灵盖。

宗瑾戮毙强敌,自身亦撑持不住,勉强将染满鲜血与脑浆的左手自尸体头颅中拔出,便自委顿倒地。但觉头顶上方风声不善,知是余下两名侍卫持刀挺剑,正在向自己头颈斩落,却偏偏无从抵挡,惟有闭目待死。然当此最后关口,他的心中竟未感到丝毫恐惧与伤感,反而现出了一片虚空而苍茫的宁静。

冯锡范在远处观战,见众铁卫虽伤亡惨重,却终于将宗瑾逼上死路,心头不由一阵轻松,如释重负,唇边亦随之露出了一丝阴冷而得意的微笑。他已有近二十年未曾对外炫露过武功,全岛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功夫深浅,甚至连他习练的是哪一门武功,亦极少有人了解。方才场中战况最紧张时,他几乎便欲破例亲自出手,格杀宗瑾,然此际众部属既已控制大局,却是省去了自己这一层麻烦,乐得袖手静观宗瑾人头落地了。

场中两名侍卫一刀一剑,正自向宗瑾力斫,忽闻上方破空之声大作,两道金光不知自何处疾射而至,正中二人虎口处“合谷”穴。二人手上一麻,刀剑登时拿捏不住,同时脱手坠下,低头细看飞来之物时,竟只是两枚小小的金环。

宗瑾身陷绝境,本自分必死,骤听得金环破空之声,心头忽不由自主地一震,原已似不属于自己的魂魄霎时间又回归了身体,整个精神亦自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惊觉醒来,感到了彻骨的沉痛。

冯锡范与众铁卫本拟一举将宗瑾格杀当场,却未料在这等紧要当口,竟有人插手阻止,一时间皆感大为光火,不约而同地游目四顾,欲寻出这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相救宗瑾之人。然园中草木繁茂,众人为重重枝叶遮挡了视线,急切间竟辨不出来人的确切方位。

正自茫然无绪间,忽闻头顶上方一个清朗而冷峭的声音道:“宗瑾,男子汉大丈夫可以流血,却不可以流泪,可以败,可以死,却绝不可以被打倒!你若还是昔日纵横江湖的天雷手,这便站起身来,与我单独一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各安天命,彼此无怨!”这声音冷漠而平板,更透着一等孤寂清寒的气息,不含丝毫语调与情感的意味,仿佛出声者并非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缕在极北苦寒之地冰封了多年的幽魂。

众人顺着声音来处举目望去,却见驿后的高墙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浑身缟素,满头青丝在顶门处紧紧绾成发髻,横贯着一支三寸余长的白玉簪,赫然是已出阁的少妇妆束。此人却是前日方与郑雪竹成婚的陈思昭,此际寒玉般的面颊上脂粉未施,目中亦如两口深井般全无喜怒之情,惟有发上束着的两条三尺许长的素白绸带迎着晨风,随着衣袂裙角一并高高飘扬,恍如随时随地都可能乘空而去一般。总而言之,她此时的妆扮形容虽美到了极处,却也凄清寂寥到了极处,仿佛全然不带一丝尘世烟火之气,与前日喜堂中的华服盛妆似乎判若两人。

宗瑾闻得陈思昭寒漠无情的挑战言语,不由心魂俱震,缓缓抬起头来,与她遥遥对望,乍见她空荡幽深的目光,心绪忽地一阵纷乱:“冯锡范率众捕拿我等,其中缘由已令人费解,她如今已是延平世子妃,为何亦要牵涉其中?……呀,昨日我与慕大人往延平王府传诏招抚,郑经本已有应允之意,却为冯锡范暗中的几句言语打消了念头,莫非关窍便在这几句言语上?那么这几句言语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是了,昔日郑经之祖父郑芝龙与其家眷至亲十一人,乃是为先帝凌迟处死,郑氏在福建的祖坟亦是先帝令人所掘,郑成功虽非死于朝廷之手,却也是因失意中土,屡遭败绩,怅恨染疾,终告不治。莫非冯锡范便是以这些先人旧仇挑动郑经,使郑经拒绝受抚,更下令捕拿我等大清使臣处死,以我们的鲜血头颅祭奠先人么?不错,事实应是如此。否则,若只是因和谈不成而扣留使臣,焉用人人着此凶丧之服?……既然捕拿于我是为了报先人之仇,由郑氏一脉中人亲自出手,却也在情理之中。却不知在她之后,雪竹会不会亲身前来……罢了,今日既已身陷重围,势孤力单,必是难逃一死,不若且抛开一切,放手一搏,无论死在他二人谁的手下,终是胜过了为冯锡范一干人等所害……”

心念既决,索性再无牵挂,运气于指,在左腿“伏兔穴”上戳得几戳,解开被封的穴道,站起身来,涩声道:“久闻世子妃乃台湾第一少年高手,今日宗某既有此机缘,得世子妃相邀一战,幸何如之?快何如之?想宗某自幼孤苦,至亲离散,漂零无依,纵然练就了天下第一的武功,获得了世人难及的荣华富贵,到头来又有何等意味?这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境地,纵有天大的功名利禄铺在脚下,供我享用,却也万万不及作回一个贫贱卑微,却得与骨肉亲眷团圆相聚的平凡之人。宗某命运多舛,半生凄苦,今日若就此死在世子妃手下,却也不失为一个了断。宗某死不足惜,惟有一事相托,景云公主乃为我而死,虽说两岸世仇,敌对已久,然公主本人终是一介女儿之身,她本人更与两岸相争之事毫无干涉,还盼在宗某死后,大家不要为难她的遗体。宗某言尽于此,就此先行谢过。”他这番言语看似闲散冗长,实则大有深意:一则剥清自己与陈思昭之间的关系,表明自己原与她素昧平生,洗清她徇私阻挡铁卫刀剑,相救自己的嫌疑;二则嘱陈思昭向陈永华转达自己对他的深切思念,骨肉至情;三则托她为己保护景云公主遗体不受侵害,其中种种凄凉无奈之处,已隐隐有了交代遗言的味道。

宗瑾言中之意,冯锡范等人不知,陈思昭身在局内,又如何不明?她其时身在墙上,与宗瑾不过五六丈的距离,蓦地忽觉二人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般遥远,细思他言下深意,心头不由一酸,暗道:“你既如此念着我等之情,又如何作出这等事体,令我们心伤魂断……”胸中虽然沉痛,面上仍是冷冷地不动声色,陡地提气一纵,身形便如风中一朵飞花般自墙头翩翩掠下,飘然落至宗瑾身前。

宗瑾心神本一片混乱,身当此时此地这等绝境,不知为何竟自生出了一个念头:“昔日与她相处之时,心中所重的只是那份相知相惜的真性情,却从未留意过她的容貌如何,直至今日人事更迭,物换星移,陌路重逢之时,才发觉她的风姿容颜原是如此之美……”思及此处,禁不住便欲说些什么,然口唇甫动,却不知当从何说起,只得暗自苦笑不语。

陈思昭身在宗瑾对面,却不再看他一眼,只缓缓转过身形,行至景云公主遗体之旁,俯身向她的面容凝望过去。却见景云公主虽已死去多时,双目却犹未闭合,面上笑意尚存,容颜之美艳不可方物一如生前。她从前自郑雪竹的讲述中,已隐约感到了景云公主的容貌必是极美,其后又在宗瑾的喜堂上见过她的窈窕身姿,然此时骤见她的真容,仍禁不住心神一震,生出了一等“卿颜绝代,我见犹怜”之感,同时更有了一阵自嗟自伤之意。霎时间心头酸楚,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两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恰恰滴落至景云公主双目之内,和着她目中原有的残泪,一并自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流了出去。

陈思昭身颤泪落之态,冯锡范等人相距过远未曾见到,宗瑾与她仅几步之遥,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自与陈思昭相识以来,同她一起经历过多番艰险危难,变故打击,有时自己亦觉难以承受,却从未见过陈思昭怯弱流泪。本道她心若坚冰寒铁,这一生一世都是不会有眼泪的了,未料在这等末路待死之际,竟意外地见到了她心酸堕泪之状,一时间心中亦不知是当欢喜还是当难过。又见她自袖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为景云公主合上圆睁的双眼,复从腕上解下一条粗布旧帕,缓缓撕成两片,将一片覆在景云公主面上,另一片覆在她胸前,遮盖住仍在流血的伤处。这条布帕亦是宗瑾极为熟悉的,正是昔日平安客栈外苦战沙海澄、沙海山兄弟后,自己赠予她包裹腕伤之物,却不知事隔多年,她犹将此帕束在腕上,不曾或离。而此际她既毫不犹豫地将旧帕撕裂抛弃,亦无异于表现了彻底的决绝之意。

陈思昭伸臂抱起景云公主,将她放置在身边一块较为干净的石板之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语般地道:“宗统领,你我今日之战,非是寻常江湖拼斗,实乃性命相搏的决战。此战过后,非是你死,便是我亡,彼此无怨。既是如此,我不妨先行应允你,倘若败亡的人是你,我必会从你之托,将景云公主好生殓葬,待他日有缘,将灵柩送归中土;若是我不幸败亡,宗统领亦可将此事转托世子,以他平生怜香惜玉的性情,亦可为宗统领料理妥当。宗统领,你此际已无后顾之忧,这便请全力施为,放手一战,且看是谁的命更强一些!不过,宗统领先时曾与人战过一场,身上有伤,为公平起见,在下不妨且让宗统领三掌,这三掌宗统领尽可大展平生绝学,向在下要害招呼,在下保证不躲不闪,不亮兵器抵挡,若就此死在宗统领掌下,亦只怪在下学艺不精,命运不济,与人无咎。宗统领,在下言尽于此,你这便请罢!”言罢,霍地转身与宗瑾正面相对,提气凝神,摆好了迎战的姿态。

宗瑾见她如此,情知今日之事必是不死不休,无奈之下,只得叹道:“世子妃既有意相让三招,宗某却之不恭,这便请留心接招罢!”言罢,也不见他如何运气聚力,右掌一起,便径自向陈思昭额上直击过去。

陈思昭见他毫不迟疑,说打便打,心头微诧,却也不及思索,疾疾出掌相抗。这一掌乃是运足了功力,有备而发,暗道自己内功掌力虽不及宗瑾,然在这等情形下正面硬挡他三招两式,料也不致落败。

“拍”地一声,二掌相交。出乎陈思昭意料的是,宗瑾这一掌竟全不似平日般蕴满了开山裂石的雄浑力道,而是空荡荡的一如寻常不会武功之人。如虚彼盈之下,场中情势竟自逆转,成为了陈思昭掌力向宗瑾反击的局面!

陈思昭一掌击出,逢此异变,不由大感错愕,一时间亦不知是当收掌回力还是当继续直捣。正犹疑间,宗瑾却已低叱一声,侧身移步,身形游鱼般闪至陈思昭左方,反手一掌拍向她心口要害。他虽已经过了一场恶战,身上多处负伤,然出手变招间仍颇为迅捷,不减初时。

陈思昭见宗瑾掌势来得疾劲,却也不敢轻敌,立时举掌封架。双掌尚在将交未交之际,宗瑾另一掌已出,倏地向她腰肋之处印去。

陈思昭轻叱一声,先时发出的一掌疾回下切,斩向宗瑾腕部。她的武功本就以迅疾飘忽见长,这一掌乃全力施为,愈加快如闪电。而宗瑾变势却也极快,见她回掌,当即化掌为拳,转向上击,迎着她的掌势捣去。二人这一掌一拳虽系后发,其迅疾之处却更远远胜过了先时二掌,“砰”“砰”二声,四手竟同时相击在一处。

这二掌甫一相交,陈思昭的惊异却是较先时更甚!原来,宗瑾这一拳一掌上的力道虽较第一掌强了几分,但与平日里他浑厚沉雄的掌力相比,已全然判若两人,十中惟余二三而矣。这等掌力莫说与陈思昭正面相抗,便是直击到她身上,亦未必能够突破她的护体功力,对她造成实质伤害。

陈思昭觉出宗瑾手上无力之状,心中陡地一沉:“莫非他经了先时这场恶战,体力消耗过巨,以致真气将竭,欲振乏力么?若是如此,他现下已为强弩之末,日暮途穷,我莫非还要对他下此杀手么?”

正自思疑不定,进退无计间,忽闻宗瑾朗声道:“三招已过,世子妃不必再行相让,且请亮兵刃出招便是!”这几句话甫一出口,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震得场中众人耳鼓嗡嗡作响,显见他此时体内真力充沛,无甚损耗,哪里有半点衰败不支的迹象?

陈思昭骤闻宗瑾这几句聚力而出的言语,心绪立时纷乱不堪:“原来他并未力竭,不过是不肯受我三招之让,出掌时故意未曾运力而已。他这样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骄傲,还是……”尚未及理清头绪,耳边便闻宗瑾叱道:“当心看掌!”旋即又感劲风扑面,此番却是一掌挟着风雷之势,排山倒海般迎头劈至。

宗瑾这一掌虽是以真实本领进击,但陈思昭的武功亦属高明,又岂会为他一招所趁?武功高手一遇攻击,避让乃自然而然的反应,有时甚至要远远快过头脑中的念头。是以陈思昭在心思迷乱中乍见宗瑾攻来,当即不假思索,斜身错步,避过掌势锋芒,回手自袖中掣出折扇,“拍”地一声,扇面展开,扇缘向宗瑾颈间疾切。她的扇面本就混有坚韧无比的白金丝为经纬,此际既凝结了她体内真气,自是愈发坚逾金铁。

宗瑾方才那一掌原是为迫她全力出手,此时见她挥扇攻上,显已尽力,更知她折扇厉害,遂不敢掉以轻心,以血肉之躯硬挡折扇,惟有收束身形,回步疾退。匆匆一瞥间,却见折扇上的图样已非当日那枝鲜妍欲滴的桃花,而是换成了一株铁干横空,花殷似血的孤梅!

宗瑾乍见扇面上的孤梅,心中不由微微一动,神思略分,忽觉面前一花,竟是陈思昭左手疾出,五指如挥拨琵琶般向自己面门“太阳”、“鱼腰”、“印堂”、“承泣”、“神庭”诸穴,手法之迅捷准确,却似较当年更有进境。

宗瑾见陈思昭打穴功夫精妙,立时侧头避过,翻身还了一掌。却见陈思昭后跃躲闪,忽嗔目叱道:“谁要你们插手相帮?还不速速退下!”原来,方才围攻宗瑾的几名铁卫自陈思昭掷环现身后,因忌惮宗瑾武功厉害,便已远远避开,乐得让陈思昭来正面抵挡宗瑾无坚不摧的强劲掌势。待此际宗陈二人陷入混战之局,那使刀的周五与使剑的吴七心思机敏多狡,互相暗中打了个眼色,各挺兵刃,自宗瑾身后左右悄无声息地掩上,意欲一举将他刺杀当场,在冯锡范面前显个功劳。然宗瑾固是全神凝注于陈思昭的正面拼斗,未曾察觉身后异状,反是陈思昭发现二人图谋,及时出言喝止。

周五与吴七经了陈思昭这一喝,立时止步。但二人乃是冯锡范的部属,一向只遵从冯锡范号令,此时虽被陈思昭喝住了暂且不敢造次,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向冯锡范望去,倘若冯锡范仍令他们上前动手,那么休道是陈思昭,便是郑雪竹在前阻止,也是定要加入战团的了。

冯锡范面色阴沉,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周五与吴七不必插手。二人得了此令,遂收起兵刃双双退下,与冯锡范及其他三名同伴一并静观其变起来。

其时宗瑾与陈思昭各展绝学,斗得格外激烈。二人均知此际招抚和谈已全盘破裂,两岸间的矛盾亦到了激化的程度,二人身属不同阵营,各为其主,当此生死对决之际,一切旧日情谊尽须彻底割舍抛却,然情感一事毕竟不同于有形有质的实物,决非能够说舍便舍,说断便断的,因此在这等情境之下,最佳的选择莫过于暂时忘却一切,使心念进入无我之境,方不致临阵踌躇,举棋不定,进退失据。

宗瑾与陈思昭俱是性情内敛,孤漠沉静之人,收摄心神,物我两忘,在旁人身上原极为困难,但对他二人来讲却容易得多。二人交上手后十余合,便各自摒绝了心中杂念情感,忘却了身在何处,忘却了对方,忘却了自我,出招攻守间好似全然不受心神控制,只是凭着一等机械般的本能在支配战局。

二人这一番忘情之战,虽不似方才宗瑾与众铁卫的疯狂厮杀般血腥残酷,然种种凶险紧张之处,却较方才一战有过之而无不及。宗瑾的真实武功虽要较陈思昭高出一筹,然此前他与众铁卫交手时已耗却了部分真力,更受了多处外伤,武功无形间便自大打折扣,此消彼长之下,恰恰与陈思昭持平。二人扇来掌往,攻守进退,已斗过将近百合,犹是相持不下之局。

冯锡范率众铁卫遥观战局,但见二人尽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出招转式仿佛均已失却了神志,然精妙高明之处竟似更胜前时,不由暗暗心惊。然心念一转,自思道:“我怎地这般糊涂,竟忘记了自家到此所为何来,任凭这两个半痴不癫之人如此纠缠不休许久,莫非是要待夜长梦多,自寻麻烦么?”思及此处,遂暗暗转过头去,向身边那名持弓侍卫施了个眼色。

那持弓侍卫名唤赵大,十二铁卫中以他追随冯锡范的时日最久,箭法精准,可在一里开外射熄蜡烛而火焰不倒,素有台湾第一箭手之名。此际见得冯锡范眼色,立时心领神会,反手自背后箭囊中掣出一支劲矢,搭在弦上,真力一运,那劲矢便如霹雳流星般向宗瑾后心激射而去。他之所以未用较为精妙的一弓发十矢或连珠射法,乃是知宗瑾武功极高,若数矢向他齐攻,难免彼此分薄了力道,为他各个击破,是以采用这等以拙胜巧的射法,震弓发矢间虽未见任何花哨,却运足了全身功力,箭势迅捷到了极处,亦强劲到了极处,直欲将宗瑾从后心到前心一举贯穿!

其时宗瑾与陈思昭正斗至紧处,二人对周遭的一切均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顾全力施出各种杀手,生死相搏。陈思昭的身形宛如流光冷电,左指右扇飞舞盘旋,夹杂着金环激射,招招式式不离宗瑾身上各要害关节穴道,倏进倏退,令人无从捉摸,防不胜防;而宗瑾却仿佛身上坠了千钧重物一般,双足稳稳钉在地上,许久亦不曾移动一步,两只铁掌则蕴满了真力,大开大阖,横截直击,将金刚掌的“重、拙、大”要诀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番恶斗,二人尽已将功力运使致绝顶,却犹自难分高下。正斗得激烈难解,赵大的劲矢已挟着浓重的杀意,射至了宗瑾后心。

宗瑾正沉浸在忘我之境中,与陈思昭正面相抗,蓦地一阵劲风寒意逼至后心,刺肤透体,立时将他惊觉过来。情知这来袭之矢绝易与,若为其射中,必是穿心透体之祸,其时双手掌势已尽,断不及回转至背后抵挡,惟有移身闪避。然正欲错步旁跃,却见陈思昭身形展动,自正面中宫直进,掌中折扇一化为三,同时疾刺自己前额“神庭”、胸膛“膻中”、小腹“气海”三处要穴,扇端暗挟劲风,迅捷如电,显见乃是全力扑击,不留余地。

其时宗瑾神智已经清楚,深知自己若抽身避让,来矢固是伤自己不到,却定要将奋力前冲的陈思昭贯颈而过。心念电转之下,惟有暗呼道:“罢了,罢了!”索性静立原处,不闪不移,亦不再运掌抵挡陈思昭攻势,只向她微微一笑,暗道劲矢透体之际,便是自己绝命之时。刹那间忽觉这一箭的光阴,竟似较百年还要漫长。

弓弦响声未止,劲矢已势挟疾风,径袭至宗瑾后心。蓦然间,一声清叱在场中响起,与此同时,一道白影飞电般疾掠而至,将劲矢紧紧抄住,方始在空中打了个盘旋,飘然落下。这一出手固是快到了极处,却也险到了极处,只消中间有毫厘瞬息之差,宗瑾的后心便要为劲矢洞穿。

宗瑾虽逃过了一箭之厄,却也不及挡避面前陈思昭的强攻。而陈思昭这一轮攻势亦是逼出了体内所有潜力,即使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也无法撤力收势,何况是身处此刻这忘情忘我之境?心念既已化成虚无,手上自是不会留情,“夺”地一声,折扇已重重地戳中了宗瑾额上“神庭”穴,继而又是两扇,将他的“膻中”“气海”二穴一并封了。

宗瑾低低地呼了一声“好”,身躯只晃了两晃,便直直地倒了下去。他武功极高,素有单打独斗不败之称,前次在平安客栈与陈永华交手,虽势弱局危,终究亦未曾当真为其击败,然而这一次,他却是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败了!

陈思昭一举击倒了宗瑾,方自惊觉收势。愕然举目四顾间,却见宗瑾已倒在自己面前,唇边犹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容;几步外另有一人,面色苍白,目光失神,正与自己怔怔对望,手中尚挟着方才射向宗瑾那支劲矢。此人却是自延平王府赶至的郑雪竹,他虽几乎与陈思昭同时出发,路上却遇上了杂事牵绊,以至延误了时刻,待他匆匆赶来驿中时,陈思昭已与宗瑾激斗许久,难以拆解,却正遇上了冯锡范授意赵大,自背后箭射宗瑾。他虽与陈思昭一样,认定了宗瑾便是杀害郑经的凶手,却也不愿见他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暗箭偷袭之下,是以现身为他接下这致命一箭。未料宗瑾竟因神智恢复,战意全消,不思抵抗,虽未曾殒命箭底,却终逃不过陈思昭的正面强攻,倒在了她的手下!

陈思昭方才交手时的忘我之境,不过是一时无思无感,绝非对身外之事当真不知。此际心念既已清明,却丝毫没有力败强敌的胜利喜悦,更对冯锡范的卑劣手段生出了一等强烈的愤恨,禁不住霍地抬头,向冯锡范面上冷冷地逼视过去。

冯锡范心机深沉,精于权术,在台湾几乎无人能出其右,此时见宗瑾已被制服,自家心事亦随之去了一半,哪里还有余情理会陈思昭的不满?当即故意对陈思昭目光中的愤恨之意视而不见,笑道:“多谢世子妃出手相助,力擒顽寇。老夫这便废了他的武功,将他打入死牢严加看守,定不教他脱囚遁去……”口中一壁说些场面言语,一壁向周五与吴七二人打了个手势。

周五与吴七得了冯锡范之令,当即毫不迟疑,持刀挺剑,双双抢出。二人方才与宗瑾一场激斗,险死还生,亲眼目睹同伴惨亡重伤,自身亦在宗瑾手下吃了不小的亏,心头对他的痛恨惧怕已至极点,此际见他全无反抗之力,又有了冯锡范授意,二人胸中俱是一般心思,意欲斫断他的琵琶骨,令他成为废人,再将他投入牢中,施用种种手段恣意折磨凌辱。

周五与吴七身形方起,忽觉面前一花,竟是有人自旁疾掠而至,挡住去路。他二人反应亦可算得极快,甫觉有变,立时止步,硬生生地顿住去势,以免撞到那人身上。待得稳住身形,展目看时,却见那现身拦阻者并非别人,正是方才已为宗瑾挡下一箭的郑雪竹。二人不明郑雪竹为何要一再维护自己的杀父仇人,一时间不由相顾愕然。

非但旁人对郑雪竹的所为大惑不解,便是郑雪竹本人的内心,此刻也正自恩怨交感,纠葛难清,陷入了前后无路的困境。他甚至希望自己在这等苦痛而矛盾的风暴漩涡中,能够骤然倒下,一觉不醒,彻底摆脱面前的种种是非纷扰。然事已至此,情势所趋,显然不容他再作逃避,惟有强行抑制住混乱震荡的心绪,向冯锡范正色道:“冯大人,敢问我郑氏可有律例,允许捕拿人犯者挟私报复,滥用私刑处置人犯的么?”

冯锡范纵奸狡过人,此际却也猜度不出郑雪竹回护宗瑾的缘由,惟有干笑了几声,据实答道:“回世子,郑氏确无此律例,然老夫这般作法,并非有意违例,知法犯法,而是因王爷与一众死难部属的缘故,一时被激愤仇恨冲昏了头脑,以致失却理性。更兼这匹夫武功极高,现下虽已被擒,却也难保他不会自行冲开穴道,破牢而出,老夫重任在身,确有不得已之处……”

郑雪竹冷冷地道:“冯大人未免过虑了。想台湾上下,谁不知冯大人的石牢重监森严紧密,不亚于前朝的锦衣卫铁狱?试问又有何等高手,能够在重穴被封的情形下,被投入冯大人的石牢,身带重重镣铐,又受到一众铁卫看守,却终于安然逃脱遁去?这等先例,在冯大人的石牢中大约也未曾有过罢。”这几句话看似恭维之言,实则暗含讽刺之意。须知冯锡范一向弄权营私,构陷政敌,排除异己,若有较为重要的人物被其扳倒,获罪下狱,多半便是被囚在石牢之中,以防其家人或忠心部下来救,而被囚的犯官多半亦难逃脱身死名裂的结果,久而久之,石牢便成了一个人人恐惧的死亡之地。

冯锡范闻得郑雪竹提起石牢之事,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却也不好公然驳回郑雪竹的面子,只得强笑道:“世子如此之说,老夫却不敢当。既是如此,老夫便将宗瑾打入石牢,严加囚禁看守,在接到太妃与世子之令前,绝不为难于他便是了。”言罢,向周五与吴七略一挥手,二人便即疾步上前,将刀剑收归鞘内,自地上拖起宗瑾,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向外便行。

宗瑾三处重穴被封,浑身上下没了半点力道,全然无法反抗,惟有任周五与吴七拖着一路前行。他在这等艰危之际,得到郑雪竹如此着意相护,对他的这番情谊实是颇为感激,遂拼力挣扎着回过头去,欲对他说几句最后的言语。

一瞥之下,却见郑雪竹呆立原地,亦在怔怔地望着自己,目光中似思似怨,似恨似惜,亦不知包含了多少复杂难明的意味。千言万语明明已到了喉间,舌头却偏偏如同僵木了一般,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郑雪竹正自与宗瑾怅然对望,忽见身畔白影闪动,却是陈思昭自身后疾掠而至,尚未及有所反应,陈思昭忽一回手,夺去了他手中之箭,“拍”地一声,拗成两段,向冯锡范足下一掷,一言不发地转身抱起景云公主遗体,提气掠出了墙外,霎时间踪影不见。

郑雪竹见她行动异常,心头忽觉一阵悚然,唤道:“思昭,且等我一等……”一时间再顾不得宗瑾这边,身形骤起,亦随之自墙上纵了出去。

宗瑾见他二人这等情态,心头忽涌上了一缕凄凉的况味,暗道:“以今日之情势看来,我只恐是断断无法生离台湾的了,方才这一面,大约便是与他二人的最后诀别。我如今已知自己的身世来历,死亦无憾,只盼他二人在我死后,能够真心相待,互敬互爱,平安喜乐,永不受兵戈之苦,战乱之灾。却是爹爹年事已高,再无机会听我唤他一声爹爹,更无缘得我侍奉膝下,星儿亦不在他身边,委实是晚景凄苦……”

宗瑾心中纷乱不休,身上却已为周五与吴七拖着,出了承天驿正门。正自身不由已地前行之间,忽闻不远处有人幽幽地一声轻叹。

这声轻叹声音并不甚大,却似含着无限的悲哀,无限的沉痛,仿佛化成了一柄柔软无形的利刃,飘飘荡荡地刺入了宗瑾胸中,令他的心头为之震痛起来。

宗瑾心神震荡之下,竟自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缓缓转头向叹息声起处望去。但见瑟瑟冷风之中,白发萧疏的陈永华满面凄惋落寞之色,如一株孤树般失魂落魄地伫立在路旁。日光映射之下,他的面容竟似显得格外憔悴,格外苍老。

宗瑾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未料到了此时此地,还能够得见老父最后一面,胸中一阵酸楚,一声“爹爹”险险便欲脱口而出!然他毕竟定力过人,心念方动,立即意识到与陈永华就此相认,只会给他带来无穷后患,是以尽管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犹自维持着初时一般漠然的神情,强自将头颈转回。蓦地额前“神庭”穴上一阵剧痛,如同被一柄烧红的钢锥刺入颅骨,霎时间剧痛之感就蔓延至全脑,整个脑髓有如被千虫万蚁同时噬咬,几欲炸裂,尚未及叫得一声,便觉头脑中一片昏天黑地,全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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