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蔡桓公与扁鹊属于贵贱有别,那么在性别有异时,看病更是一件难事。因为古代的医生大多是男性,女病人很忌讳让医生治疗,尤其是跟性有关的疾病。《节妇马氏传》中记载了一个妇女身患乳病、宁死不治的故事大德七年十月,乳生疡。或曰:‘当迎医,不尔且危。’马氏曰:‘吾马氏寡妇也,宁死,此疾不可男子见。’竟死。”身体上的敏感部位生了病,只是不想让男医生诊治,因此丢了命,成了所谓的“节妇”。由此可见,对疾病的禁忌其实来源于对身体的禁忌,而对身体的禁忌又来源于对性的禁忌。性器官虽然有限,整个身体却都是它的领地。因此,从根本上说,性是导致女性讳疾忌医的内在根源。
由于性是每个人的隐私,因而身体也就成了每个人的隐私。于是,每个人的身体除了对爱人公开之外,甚至对医生也是拒绝开放的。古代女子看病一般需要接受医生把脉,她们往往从床帐中伸出一只手。在《红楼梦》中,只有贾母是个例外。医生来时,别人劝她躲进幔子里,她说:“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吧。”女病人躲进幔子里,就是为了不让医生看到与治病无关的身体部位。贾母说她已经生不出孩子了,因而也不用躲了。贾母的倚老卖老倒也难得,因为这在当时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晴雯偶受夜寒伤风之后,宝玉私自给她找了个医生,还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让医生诊脉。一个丫鬟尚且如此,何况身份更高的人呢?
王熙凤这个女强人得了血山崩,她却“恃强羞说病”,更不用说找医生看了。一次,鸳鸯和平儿谈到她的病,有意劝她请大夫治疗,平儿听后,回答说:“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对于广大女病人来说,讳疾忌医体现的正是以性禁忌为中心的身体禁忌。
事实上,男病人也同样存在着讳疾忌医的问题,而且同样并不局限于性方面。据《列子》记载,扁鹊已经对身体的内部构造达到了极其精通的地步鲁公扈、赵齐婴二人有疾,同请扁鹊求治……扁鹊谓公扈曰:‘汝志强而气弱,故足于谋而寡于断。齐婴志弱而气强,故少于虑而伤于专。若换汝之心,则均于善矣。’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扁鹊竟然能将两个人的心加以置换,这无疑是十分精妙的外科手术。其中的“毒酒”可能就是早期的麻醉药。到了东汉末年,华佗发明了一种麻醉药,名为“麻沸散”,其原料是“曼陀罗花一升,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各四钱,炒南星一钱”。做手术前,先让病人用酒冲服“麻沸散”,使病人暂时失去知觉,在做手术时就可以免除病人的痛苦。因此,华佗被称为外科鼻祖。华佗曾给关羽刮骨疗毒。但是,在治疗曹操的头疼病时,一代神医却遭到了这个多疑者的杀害。因为华佗说曹操病情严重,针灸已经无效了,需要动手术:先服用“麻沸散”,然后剖开头颅施尽管不像女子那样造成危及生命的后果,由性禁忌带来的身体禁忌以及讳疾忌医同样适用于男子。
(2)一般认为华佗是外科鼻祖,但是也不能完全否定扁鹊进行过外科手术的可能。《列子—周穆王》记载了一个叫偃师的工人制造的“信人”,表明他已经对人体的内在结构十分了解。
行手术,这样才能除去病根。曹操听了,以为华佗要害他,就把他杀了。和一般人不同,曹操讳疾忌医不仅拒绝了华佗的治疗,而且把他杀掉了。因为这个大权在握的人怀疑他的老乡想要他的命。在讳疾忌医的中国,做医生是不安全的,尤其是在医治像曹操这样高贵的病人时。当年,扁鹊之所以逃到秦国,就是为了避免蔡桓公及其后人的迫害。
王粲是“建安七子”中成就最高的诗人。张仲景在洛阳行医时和他交往密切。在接触中,张仲景发现他身上隐藏着“疠疾”的病源。他就对王粲说:“你已经患病了,应该及早治疗。不然的话,到了四十岁,眉毛就会脱落。眉毛脱落后,半年就会死去。现在服五石汤,还可以挽救。”王粲听了很不高兴,自认为文雅高贵,身体又没有什么不舒服,就不听他的话,也不吃药。二十年后,王粲的眉毛果然慢慢地脱落,半年后就死了。《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他死后的情况:“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王粲生前爱听驴叫,曹丕就让他的大臣们挨个儿学驴叫,给王粲送行。这种悼念方式既让人伤感,也有些滑稽。王粲四十而死,当初,他有病不治,顾及的是自己的身份、面子,或者说是心灵,反正不是身体。这恰好符合文人的特点。同样是讳疾忌医,文人的特色在于他们更加清高脱俗,注重精神生活,在肉体方面大多慵懒自适,甚至不无轻视之意。中国人重神轻形,习惯于用心灵抑制肉体,尤其是在牵涉到性与死这些禁忌的时候,讳疾忌医就是这种观念的产物。
二死亡离“我”还有多远
身体如金币,健康是一面,疾病是另一面。人的优势与局限都集中在必将静止与腐朽的肉体之中。疾病一经产生,身体再也不能运用自如,再也不能感到舒适与安宁。那些平时几乎不被意识到的身体部位一旦患了病,就会让人鲜明地感到它的存在。其原因是疾病的症状首先表现为疼痛。疼痛是由肉体的病变引发的,承受者却是人的心灵。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疼痛的行为可以指向一个疼痛的部位,可是,疼痛的主体是那个表现出疼痛的人。”“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得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贾宝玉这段病情自述揭示了肉体患病与心灵疼痛的关系。身体的疼痛是切身的,只有当事人能深切地感到,它不可传递。维特根斯坦说:“别人不可能有我的疼痛。”因此,对于别人的疼痛,人们只能想象,却无从感知。即使病人是自己的亲人,人们也只能同情,却无法代替。病这种身体现象深刻地揭示了人的身心一体性。
疾病无声,患病的人却常常听见死神在向自己发出召唤。病痛发展到一定程度足以致人于死地,或直接致死,或迫使人自杀。晴雯被赶出贾府后死于女儿痨。事后,小丫头向宝玉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份儿了。”贾宝玉这个多情公子还以为晴雯临死时还想着他,就问小丫头“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回答他说:“一夜叫的是娘。”司马迁早就说过:“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作为一种撕裂生命与耗尽精力的力量,
疼痛几乎是通向死亡的必然通道。卢照邻是初唐四杰之一。他在任新都尉时染上风痹病而辞职。后来吃了方士的丹药,病得更加厉害,手足痉挛,十年不能起行,出门都得坐到车上。尽管曾求助于神医孙思邈,但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常常“伏枕十旬,闭门三月”,还让人挖好墓地,自己躺在其中。最后,卢照邻在不可缓解的痛苦驱使下自投颍水而死。正如他在《释疾文三歌》中所说的:“倏尔而笑,泛沧浪兮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