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肆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方知其为女子,张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鄞令,病死,葬贸5城西。祝适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问知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自裂陷,祝氏遂并埋焉。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和张读记载的故事相比,这首南朝乐府《华山畿》发生了以下变化:首先是梁山伯由“病死”变为“为侬死”,死获得了目的,增强了针对性;其次是裂开的对象不再是“地”而是“棺木”,这意味着他们融合得更加紧密。
由于这个故事十分经典,很多剧种都有相关剧目,其中以越剧《梁祝》最为知名。该剧大意是:东晋时,祝英台女扮男装前往杭州求学,路遇梁山伯,因志同道合而结为兄弟并同窗三载。后来祝英台回家,行前托媒师母许婚梁山伯,十八相送,祝英台以“妹”相许。梁山伯知情,往祝家求婚。此时,祝父已将女儿许婚马太守之子马文才。梁祝二人楼台相会,梁山伯抱病归家后病亡。祝英台新婚之时,花轿绕道至梁山伯坟前祭奠,惊雷裂墓,英台入坟,梁祝化蝶,双双飞舞。剧作有意识地增强了他们相互追求的成分,并借助惊雷的力量裂开墓穴,最后升华出“化蝶”这一经典结局。
在众多的爱情传说中,《梁祝》之所以特别被人青睐并不是偶然的,它尤其得益于以下几个细节。首先是女扮男装,这既体现了一定的性别意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男尊女卑的事实。《花木兰》中也有这种情节,不过那是为丁从军,这里是为了求学。女扮男装往往具有一种传竒色彩和喜剧意味,这无疑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其次一个细节是坟墓裂开,这无疑给这个以真实人物为原型的故事增添了神异力量,从而使它上升为真正意义上的传说。传说的魅力就在于其中的神异力量。此前的一切都是铺垫,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人们的真实愿望,即有情人的尸身相随。
《诗经‘王风’大车》中有一句诗:“穀则异室,死则同穴。”意思是:尽管活着的时候不能生活在一起,但是,死后要埋在一起。“死则同穴”渴求的是在肉体相聚基础上的情感厮守。最后一个细节当然是化蝶。化蝶赋予了这个悲剧一种浪漫气息,它升华了全剧而成为最美丽的意象,寄托了人们对他们接近祝福一般的美好愿望。化蝶之所以最能表现他们美好的爱情,是因为它体现了对身体的重视:真正美好的爱情是两个异性身体的相依相伴,比翼双飞。相反,那种脱离了身体的感情只不过是想象中的意淫。意淫式爱情的最大缺陷是缺乏身体接触,说白了就是脱离了性的情,因而是不圆满的、有缺陷的、空洞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中国的意淫文学比较发达,其常见模式是女子主动找男子交欢。这从反面证明了以下两点:一是中国文人丰富的性幻想来自长期的性压抑,二是现实生活中缺乏理想的爱情体验。
这里不妨把梁祝和孟姜女的故事略作比较。《孟姜女哭长城》是另一个著名的民间传说,说的是秦始皇时劳役繁重,青年男子范杞梁〔后来演化为万喜良,寄寓着孟姜女对丈夫的祝福)与孟姜女(即梦想丈夫的女子)新婚三天,新郎就被迫去修筑长城,不久因饥寒劳累而死,尸骨被埋在长城下。孟姜女身背寒衣,历尽艰辛,万里寻夫来到长城边,得到的却是丈夫已死的噩耗。她就在长城下痛哭,三日三夜不止,长城为之崩裂,露出了范杞梁的尸骸……孟姜女之所以能哭倒长城,固然有对秦始皇苛政的控诉成分,但是,这种神异力量主要还是出于孟姜女寻找丈夫的那种强烈愿望。思念中的爱情并不圆满,因为它缺乏身体的相处。身体虽然不是爱情的最高目的,但是,要想获得真正美好的爱情,身体却是不可或缺的。在这个故事里,重要的并不是长城崩塌,而是长城崩塌让妻子看到了丈夫,看到了丈夫哪怕已经死了的身体。对于孟姜女来说,没有比看到爱人的身体更重要的了。
从梁祝和孟姜女的故事可以看出,所有民间传说的精华都集中在神异力量方面,因为它体现了人们的强烈愿望。这种神异力量能让一切不可能的成为可能,它的实质是一种融合了民间智慧的浪漫精神。汉乐府《上邪》中的誓言就从反面体现了这种精神:“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汤显祖就吸取了这种民间智慧,在《牡丹亭》中虚构了身体的死而复生这种充满神异力量的情节,从而为剧中人贏得美好的爱情奠定了基础。
四焦仲卿与刘兰枝
《孔雀东南飞》最早见于《玉台新咏》,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诗前有一段小序: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縊于庭树。时人伤之,为焦刘夫妇二人被逼散后双双自杀,这件事当时可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并且很快就有人把它写成了诗歌。所谓“时人”就是和焦刘夫妇同时的人,也就是本诗的作者。但是,无人知道这首杰出叙事诗的作者是谁。中国顶尖的作品往往作者不详或者作品残缺,《红楼梦》、《文心雕龙》都是如此;而那些三流作品却往往保存完好,绵延不绝。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那些三流作品在当时非常流行,而这些顶尖级作品等到被发现的时候,作者多半已经作古了。
刘兰枝与焦仲卿的投水与自缢是中国婚姻史上的一个事件。他们本来都可以再找到似乎更好的爱人:一个是“窈窕艳城郭”的贤女(焦母如是说广一个是“足以荣汝身”的“义郎体刘兄如是说他们为什么要选择死亡呢?当时,二程和朱熹都还没有出生,尽管诗中出现了“守节情不移”的句子,但是,并没有严重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地步。显然,他们的死并非贞节观念催逼的结果。
弄清焦刘之死需要从起因说起。起因就是刘兰枝被休,这是焦母与刘兰枝矛盾发展的结果。从诗中看,刘兰枝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女子,焦母为什么要把她休回娘家呢?内在原因是焦母对她不满,所谓“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外在原因是焦母看中了东家贤女,其实无非是看中她漂亮罢了,因为她第一次说是“可怜体无比”,第二次说是“窈窕艳城郭”。看来她这个做婆婆的对儿媳也有喜新厌旧之心。如果东家贤女真比刘兰枝漂亮,那不是刘兰枝的过错;至于说刘兰枝无礼节,她是不承认的。被驱遣回家后,刘兰枝对母亲的供词是“儿实无罪过”。由此可见,焦母让儿子休妻是由于外在原因。
刘兰枝“十七为君妇”,据焦仲卿说“共事二三年”,也就是说她被休时大约是二十岁。面对这次事变,作为孝顺母亲并对爱情执著的儿子,焦仲卿尽管真诚却不无幼稚地算计着先让妻子回娘家待一段,然后再把她接回来。但是,事情发展得非常迅速,很快就出现了第二次事变(这次事变是在刘兰枝家里),所谓“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被休回家的刘兰枝本来是“进退无颜仪”的,只是还盼着那个说过“结誓不别离”的小吏来接她。然而,媒人却三番五次地来说媒,做哥哥的也大有因祸得福、辞低攀高的愉悦。这种内外的窘境终于让她许下了婚事。
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刘兰枝何时想到了死?很可能始于她在哥哥的逼迫下答应第二次婚事的瞬间。在此之前,刘兰枝还一直盼着焦仲卿来接她。随着婚期的逼近,她与焦仲卿有过一次会面,这次会面的议题就是商定双方的自杀,所谓“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至此,双方都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但是,焦仲卿还在观望,他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心理: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这么快就不属于自己了?直到得知刘兰枝投河之后,他才在院子里找了个树枝把自己挂了起来。没有等到焦母把两次许诺的东家贤女娶到家,他的儿子就径自离她而去了。“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成了一句空话。“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焦母也挺可怜的。
重新回到那个关键的问题:焦刘夫妇为何而死?因为他们曾经是夫妻,如果再活下去就不能再做夫妻了;即使再有爱人,也不是原来那个爱人了。所以他们选择了死。焦刘的殉情既包含了他们对彼此感情的无比忠贞,也包含了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生死追随。在他们之前,有一首古诗这样写道: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颇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
新人工织嫌,故人工织素。
织缣曰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身体上,“新人不如故”都是他们一致的价值判断。因此,当他们不能继续和故人相处时,这样的生活他们只有拒绝。焦刘以身殉情的行为无疑是对美好爱情的最后一次维护,也是永久性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