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犹如落叶般纷纷躺下。
或许有惨叫声,或许有厅外的人发出的呼救声。但无论有没有,他都没有听见,此刻的他什么也听不到。因为在这一刹那,他感到手上的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缓,他不是一个杀手,却又必须装成一种杀手杀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快意。这种假装的确令他很痛苦,他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他的耳边仿佛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他的身心甚至于他的灵魂都处于一种虚空的状态。他不知道这样是对或是错,他当然也不会去管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或许在他现在的世界里,本没有对和错!
……
血,迷蔓了蓝佳城的双眼,蓝色衣衫上因有几处沾上鲜红而染变成了紫色。
——淌着血滴的剑尖指向了林大人父女。
林大人搂着盈儿被逼到了墙角,盈儿因过度惊惶,一直未敢抬头瞧上一眼,只一味躲在林大人的怀里不断抽泣。
林大人退无可退,但仍不断轻轻拍向女儿柔弱的肩,祥和的宽慰道:“盈儿,别害怕,有爹在,不会有事的。”世间的父母无非都如此,在绝望前的最后一秒,都只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不用怕,因为有他在。
目睹正厅内所有士兵在顷刻间全部倒下,林大人居然也没有求饶,他不是不怕,只因此时有个更需要他保护的人在他怀间,所以他不能怕,至少不能先怕。
林大人面向蓝佳城凄然道:“我们林家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
谁都能感觉到蓝佳城握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但也能够瞧见,剑刃上仍然流淌着未干的血。
蓝佳不知如何回答林大人这句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正如七年前他离开秋若怜时那么的坚决,那么的没有理由,同样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他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是为何。所以,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明白他必须得这么做,才有可能离他的愿望越来越接近。虽然他很痛苦,这样做的确令他够痛苦。但他能找出无数个理由让他这么做,却无法找出一个不让他这么做的理由。当然,也找不出一个做了后可以不令他这么痛苦的理由。
“她是无辜的。”见蓝佳城没有开口,林大人哀伤的望着怀里的女儿,悲痛的说道。
林大人或许做梦都无法料到高官在位的他也会有今日吧。
蓝佳城似乎也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蓝佳城在来之前也曾回想过和邢荣在酒楼碰面的细节,他知道林大人并非廉吏,但也绝非祸害百姓之官。他和邢荣都罪不至死。他甚至想,林大人若真是一贪赃枉法之徒,自己也就不必如此拖沓。
然而,蓝佳城内心清明,这也不过是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罢了,因为他很清楚,哪怕这位林大人是全城最廉正的清官,他今天也会来。在他看来,永远不会有第二种方法能让他达成自己的愿望。就算有,也未必会比这种方法奏效。
……
剑,向前,抵在林大人的胸口,蓝佳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说道:“这个世上没有谁是无辜的,只有有罪的人,没有无辜的人。”
当剑至自身,触及体肤,林大人才不由身颤:“我...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只...只求你放过我们。”在生命将逝的最后一刻,每个人都会倾其所有来保住自己唯一的命。
蓝佳城道:“钱虽然可以买到很多东西,甚至于人的生命。但有一种钱,却买不回你的命。”
林大人脸色苍白,涔涔冷汗从额上渗出:“哪一种钱?”
蓝佳城道:“我不需要的钱。”
这时,从惶然中回过神来的盈儿不知从哪儿突生出一股勇气,猛然向前,伸过双手一把握住蓝佳城的剑刃,泣声哀道:“求求你,放过我爹吧,你要杀就杀我好了。”因过于激动和用力,她娇嫩玉手已被剑锋割破。血,从十指间溢出。
林大人心疼一唤:“盈儿...”
蓝佳城握剑柄的手不由自主的松了松,却依作坚决的说道:“我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理由不达到目的。”
盈儿似感觉不到双手的疼痛,泪如雨下,凄容满面:“你不必赶尽杀绝吧,你对林家就算有深仇大恨,也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就放我们父女一条生路吧。”
林大人惨然接道:“少侠饶了我们父女吧,林某人若有何得罪之处,在下向你跪歉,只求你不记以往之过,饶过我们一命。无论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你。”说罢,双膝一弯,面朝蓝佳城跪了下去。
盈儿身子微动,想要去扶林大人一把,却又不敢松开抓剑的手。生怕自己手一松,剑便会伸向前来夺走他们父女二人性命。她那让人怜悯而又倔强的眼光哀怜地望向蓝佳城。
蓝佳城双目直视林大人,仍无表情,亦没有开口。少顷,又转目盈儿,瞧向她那双紧握剑刃的手:血,不均匀地爬满了她的纤纤十指,留下一道道残美的血痕。
……
不可思议的,蓝佳城缓缓松开了握持剑柄的手。
剑没有掉落,因为剑身仍被盈儿双手所抓。
父女二人均随蓝佳城松开的手而意外,几乎不约而同道出:“你...”
盈儿用不可置信的语调颤问道:“你...你不杀我们了吗?”
“是。”蓝佳城似乎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然而,就这一个字,一个‘是’字,已让林大人和盈儿喜极而泣。短短一瞬间的巨大转变,令他们二人犹如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体验了一番生死轮回。
‘铛!’的一声,盈儿这才松开了双手。
剑,坠地。
“爹......”盈儿一声泣唤,伸出带血的双手搀扶起林大人。父女俩紧紧相拥,宛若生离死别后的重逢。
短暂的互慰过后,林大人的神色却闪过一缕不定,转向蓝佳城道:“你,真的放过我们?”
盈儿仍有余悸,突闻此言,脸上也窜入一丝不安。
蓝佳城的眼里有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倦色,道:“是。”
林大人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谢少侠不杀之恩。”人,果真奇怪得很,明明是来杀他的人,却偏偏还要谢恩。
蓝佳城俯身拾起短剑,回鞘,放入怀中。道:“记住!我叫——阿——飞。”
……
还是那间酒馆,仍是那个酒座。
然而今日喝酒,蓝佳城却并非在等人。
同样的一壶酒,喝法竟和几日前截然不同。
蓝佳城一手握起满杯醇酒,一仰头,酒似箭般射入喉咙,一股火热般的暖流往身体各处窜去。面容却如千古磐石不见丝毫波动。
脑中不断浮现出发生在林府的一幕幕,他天生不是个刽子手,哪怕外表再冷酷、再绝决、也自知无法对最后的两人狠下心来。
这是他第一次选择官府重地,矛盾、痛苦之情在接连的这几天犹如蛆虫般在啃噬着他的心。
半月前,他在回城的途中,就借阿飞之名独入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千龙寨,一剑刺穿寨主黄霸天;接着途经岭南山连挑岭南七义,只用两剑即令对方五死二伤;最后只身明闯江南苏家,三招杀死苏家二当家----苏世名。所杀之人虽非侠义人士,却也非大奸大恶之徒。他清楚,若所杀之人全是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匪,恐怕永远也不会令阿飞和李寻欢现身。
直到两日前他升级了他的计划----血洗林府。却又不忍赶尽杀绝。
蓝佳城的面容呈痛楚之色。斟满酒,又尽两杯。
为了要实现靠打败他们而成名的愿望和理想,这一生,难道真要做个恶人么?
……
“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很苦,是么?”
一个声音自他身侧轻轻传来。
蓝佳城转首,绝少笑过的他,忽然淡淡一笑,朝着身侧对他发话的人道:“莫非你也愁?”
身后这人年约不过二十五六模样,一身白衣,玉面朱唇,亦是一表人才,他微微一笑,洒脱道:“我不愁,只是见朋友一人独饮,便忍不住前来扰兴。”
蓝佳城淡淡的笑落到最后,才化成了一抹孤傲的笑意,道:“我一向喜欢一人饮杯,一人独坐。”
“那么,我和你一样。”白衣男子不待蓝佳城招呼,即在对座落坐,显得随意的同时亦含有一派和气。
蓝佳城星眸射向白衣男子,似是在凝视一轮皎好的明月,又似目色空空,什么也没有容在眼里,淡淡道:“我不喜欢与人同座,即便是不讨厌的人。”
白衣男子置若罔闻,拿过桌上的酒壶和杯子,斟满了一杯,轻呷了一口,舔了舔唇角,似是意犹未尽,一仰脖子,一杯酒已然一滴未剩。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蓝佳城道。
“朋友,你太冷,酒能暖心。”白衣男子又斟满一杯,微微笑着递向蓝佳城。
“我只会给自己倒酒。”蓝佳城眼眸掠过一丝寒意,道:“也不习惯别人给我倒酒。”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事情要去习惯的。”白衣男子仍然保持着刚才递酒的姿势,手持酒杯停在半空,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添温暖,似是一定要等蓝佳城接过这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