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我，一出生，没有任何缘由，就被世人唾弃，成为俗世间不能容忍的丑陋存在。
初来世间，接生婆只瞧了我一眼，便吓得大呼：“怪物，怪物。“
娘微眯着眼，虚弱地躺在炕上。庄稼汉老爹听到凄厉的叫声，一脚踹开破旧的木头门，道：“怎么回事？“
光秃秃的我被扔在地上。爹急急伸出的手在瞥到我的脸后开始颤抖，颤抖，硬生生停在半空：唔，好丑！嘴巴裂成两半，紧闭着的眼睛比鼻子还低，宽大的额头暴起，像长着个毒瘤。
接生婆冲到爹的身边：“这，这东西不是人，还是处置了吧。“
爹撇开视线，探究地看向接生婆吓出的满头油腻的冷汗上：“男娃，女娃？“
接生婆最明白他的心思：“女娃，不可惜。“
爹嫌恶之情更甚：“丑女娃有什么用？”他从地上捡起稻草狗窝，将我塞了进去。然后走向自家屋后的粪坑，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无边的粪垢将我小小的身躯淹没。我还没学会呼吸，便已不会再呼吸。娘终于被惊动了，她哭天抢地的声音混合着父亲的咒骂。最后还是有一双手将我从粪坑里托了出来。娘将我洗净，抱我在怀。爹视我为邪物，不愿我们母女再踏进他的茅屋。我和产后虚弱的娘挤在了又脏又臭的猪圈中。
很快，村东丑女的名声传开了。村民们蜂拥而至，观看天下奇丑，啧啧称奇。爹丢光了面子，更加憎恶我。娘在谣言的重压下，仅有的护犊之情渐渐消弭殆尽。她与爹告饶恕罪，搬回屋子住，新添了娃。娘身子养好后帮我在猪圈里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我独自留在那里，轻易进不得屋子。
同年，村西有女降临，美貌惊动四方。越国苎萝村出了两个举世无双的人。我住村东，名唤东施。她住村西，名唤西施。
小时候，我洗猪糟时能常常见到她，在河两岸，遥遥相望。她在溪边浣纱，我知道她家境富裕，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辛苦地劳作，而且选在了离我家最近的这处溪水。越地山水秀丽，河床无数，她偏偏要在这里浣纱。但当越来越多的村民驻足，啧啧赞叹她的美貌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
“瞧村东那丑八怪在洗猪糟。”“在这样的美人面前她为什么还没被羞死！”“丑八怪，滚去下游，远点，不要扰西施娘子浣纱。”“连父母都厌弃的怪胎，如果是我我就立马投河自尽，变作这溪中的鱼儿，瞻仰沐浴西施姑娘的容光。”从听懂人话开始，我就知道有一个相对于我的“她”的存在，被他们嘲笑已经习以为常。果真看见几只鱼儿逆游而上，猪糟漂浮在水，鱼儿闻到臭味，匆忙逃窜，窜了几步，终于支持不住，竟熏倒在西施的脚下。“西施娘子真有沉鱼之容。”“鱼儿必是为西施的美色所倾。”一旁几个浣纱娘子叫：“西施，瞧，鱼儿在你脚下翻了白肚皮，沉下去了。”
西施微微瞥了一眼大家惊叹的奇观，嘴角含笑，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纱，放回竹篮里，就着溪水挽发，我看着那张肤白胜雪，眉黑目清，唇红齿白的脸，鼻子里哼了哼，捞了猪糟回家。
娘在门口等我，见我道：“东施，以后别去那里洗猪糟了。”我问：“为什么？那条溪离家最近。”娘道：“村西的西施在那浣纱，你何苦要去？”我和她从小被视为这一块宝地的两朵奇葩，远近闻名，但我很讨厌的就是连娘都要通过踩踏我来捧耀她。
“凭什么她在的地方，我就要消失？”我来了脾气，“我除了长得丑，哪点都比她好。我比她会干活，会顾人，好儿郎喜欢的就该是我这样的。”娘似乎被我惊天之言吓到：“东施，你”她上前给我的头上套了个新做好的幕篱，“以后还是少以真容见人。你嫁不了以后就留家帮你弟弟。”
娘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了。娘是为了生娃劳累而死，留下了一个弟弟三个妹妹。我的妹妹们长相虽差，但有我这样的奇丑对例，尚没有被当做怪物。娘死后，弟弟生了一场大病，爹为了保住唯一的命根，贱价卖掉三个妹妹，我因为太丑，卖不掉，还是如牲口一样豢养在猪圈。我忙里忙外干家里的活，讨爹的欢心为吃一口剩饭剩菜。
西施娘子患心病，每次病发都会捂着心口喘气，娇美柔弱，响彻越地。所有人都喜欢她，只有我觉得这样的姑娘，即使长得再好看也是个没用的病秧子。当我对弟弟这样说时，弟弟狠骂我在嫉恨西施娘子。爹窝在地炕抽大烟，听见我们说话，不禁磕磕烟栓笑：“提亲西施的好人家都排到会稽去了，你以为你能嫁出去？”
“我没嫉妒她。”我边下锅煮菜边说得坚定，“长得再不好看也会有人中意上我，谁说人活一辈子只看一张脸。”弟弟上蹿下跳，笑得开怀：“你这丑八怪长得这样丑也想嫁人，倒是挺有趣的。”烟雾掩盖着爹日渐苍老的脸，一双眯起的眼里闪着鄙弃的精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