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的几天过后，田甜的那个当着生产队正队长的哈山边表哥，进了亚明家来找表妹田甜，他对田甜说：“表妹哪，三叔到县里开会回来了，他要我告诉你，姑父要你赶紧回城里的家去，你就赶紧回去吧，免得姑父姑妈着急哦！”
田甜知道，这一定是她那三舅借进县城开会的机会，向她爸妈说了这里的事。她想，三舅涂寿运说不定还会歪曲事实真相向她爸妈告了她一状。亚明也说有这个可能性，便要她赶紧回去向她爸妈禀明。田甜说：“好，我明天就去。”
田甜和亚明对事情的推断确实不错。涂寿运就在抓过周亚明的事件之后的第三天，到县里去参加了一场全县四级干部大会，他借这个机会到妹夫的家里找了妹夫田树斌夫妇，他告诉妹夫两口子说，田甜跟冲头湾的一个叫做周亚明的既是地主孙又是反革命的儿子走得很近，受咯家伙的蛊惑，在一本字帖上写些乱七八糟的话，大队民兵在执行县里部署的统一戒严中，把咯家伙抓了，可田甜竟从城里跑来大队大吵大闹，还动手打了表哥少林，连他咯舅舅也全不放在了眼里，破口大骂，还骂了公社前来大队处理案件的领导。
田树斌两口子听了涂寿运这话，吃惊不小，宝贝女儿怎会做出这等事来？还打了表哥骂了舅舅，简直是目无尊长了！两口子赶紧对哥哥说，田甜回来后一定狠狠批评她，要她向舅舅和表哥赔礼道歉。同时，田树斌又忙追问田甜写什么来着，涂寿运知道这瞒是瞒不过的，便如实告知是写了一句“打倒怀素”的话。
田副主任听后，竟哈哈大笑起来说：“嗬，是写的‘打倒怀素’呀！一个古人了，她要打倒人家干什么呀？我这个宝贝女儿呀！”说得田甜的妈妈也跟着笑了。田副主任又说涂寿运起来：“你三舅呀，就为了一句‘打倒怀素’，你们就把人家抓起来了？你不知道怀素是谁么？”
涂寿运立即回答说：“我当然是知道的，但当时是少林带着民兵在执行戒严中，少林咯号年轻人自然是不知道了，待到抓到大队部后，恰好我又不在现场，少林和民兵们出于阶级义愤，便把咯人绑了审了。咯家伙也确实是平时可恶，民兵们也自然就动了几下手。”
狡猾的涂寿运此刻撒了个天大的谎，谎称自己当时并没在现场，他怕妹夫指责他故意制造冤案。其实那天晚上，当涂少林把周亚明抓来大队部，并将字帖交给了他，向他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他看了字帖，虽然他确实是过去从没见过这本《怀素自述帖》，但怀素其人，他却知道是唐朝时候的一个大书法家，是个古人，已死了一千多年了，因为他毕竟是个在旧社会里就念过初中的人，读过的书中讲过这个怀素。事实是涂寿运当时突见儿子抓来了冲头湾的周亚明，又知道了这个事，他料得在冲头垌场里这样的文化落后的山区，除了他知晓唐朝的时候有个大书法家叫怀素，怀素也就是个古人这一事情之外，其他的人，包括现在的年轻读书人，尤其又是在这个彻底捣毁了旧文化，破了四旧的文化大革命中，该是没人再知晓怀素是个什么人了。他正好借这个事设一个局，从整周亚明入手，把冲头湾的周得得套进来，然后一起收拾，以达到彻底铲除在冲头大队严重威胁他的心腹之患。他预计着，这抓了周亚明的现行，通过严刑拷打，这细皮嫩肉的城市伢子肯定扛不住，肯定会按他的逼供招供，承认自己书写了反动口号，是反革命行动，然后给周亚明扣上一个现行反革命帽子，冲头湾的周得得以及其父秋宝老者，便一定会不顾一切挺身而出来营救，那时，正中他的下怀，他便可以也给得得父子安上一个包庇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了，把这一对父子全抓起来送交公检法。涂寿运想，你们不是不认我这个亲戚吗？哼！待到那时，我看你两爷崽还摆不摆得上老长工贫雇根子的谱！而他，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中途的事件发展还确实很顺利，一切都在按照他涂寿运的预计和设想运行着：周亚明被打得死去活来，周亚明的娘，那个外地婆娘也捆起来了，周亚明的那个小妹妹周亚君也以叫来对笔迹为由扣起来了；秋宝老者不自量力，带上自己的小女儿飞蛾扑火般的送上了门来，便一家伙就也被扣起来了；平日里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得得，这时候也吓得不敢再公开出头了，据说，不知躲哪里去了（自然，这只是涂寿运当时想当然的想象而已，他并不知道得得去了县城找田甜）。再后来，涂寿运派人把整理好的周亚明反动口号案的初步材料，在天亮时分送呈公社党委。公社党委雷厉风行，立马认定这是一起重大的现行反革命案件，成立起专案组，派主管公检法工作、专抓打击反革命活动的公社人保组区组长率专案组前来冲头大队督办此案。这公社人保组的区组长，转业军人，作风硬朗，说一不二，只可惜是小学文化程度，他自然更不知晓怀素是何方神圣，是古人还是今人，只听涂寿运支书分析说，咯怀素极有可能就是我党中央的某一位领导人，只是中央领导太多了，你哪能一个个都知道呀！要不然，就可能是湘北那个巴邻市的某一位革命领导，因为咯位领导整了周亚明的反革命爷老子，周亚明便怀恨在心，却又一时冇办法报复，为了泄恨，便在咯字帖上写了“打倒怀素”的反动口号。涂寿运说：“区组长，你看咯后面的感叹号，用墨很浓，用笔重重，简直力透纸背了，咯不正说明了写咯句话时，周亚明是咬牙切齿的呀！”涂寿运就这么信口雌黄胡编故事来蒙区组长，他想，反正咯本字帖是本草书，谅他区组长也不认得。
区组长完全赞同涂支书的分析，认为分析得十分在理，十分深刻，完全符合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阶级分析法，符合马克思主义，符合唯物主义辩证法，也完全同意涂支书对案件性质的看法，认定这是一起严重的、重大的现行反革命案件。他高兴地褒奖涂支书，又坚决地表明公社专案组的立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涂支书对案件的分析和看法，与公社党委今早的研究不谋而合，完全一致，这足以说明涂支书的无产阶级政治觉悟之高，阶级斗争敏感性之强。因此，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打击周亚明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誓死扞卫毛主席，扞卫党中央！”区组长表态后，大队立马配合公社专案组加紧整理最后的综合材料，准备着一候综合材料整理好了，立即将现行反革命周亚明武装押解公社，再由公社押送县公检法处理。
那时候，涂寿运真的好高兴好高兴。竟不期想，后来事情突变了，半路杀出了个田甜——他的宝贝外甥女搅了他的局，把他的如意算盘全一家伙砸了个稀巴烂。叫他一辈子也想不到的是，那该死的一句话“打倒怀素”，竟会是田甜写在周亚明字帖上的。而且她还这样大义凛然得从城里坐车跑来冲头大队，应承那原本是她写的，来替周亚明大打抱不平，还大义灭亲地对表哥大打出手，打了表哥两个响亮的耳刮子，还恶言相向，大骂起他咯个平日宠她有加的三舅来了。
面对田甜，涂寿运却无可奈何了，他不能不投鼠忌器。因为他知道，他的咯个外甥女可是妹夫妹妹两口子的心头肉和宝贝心肝，而且，他也就是咯么一个唯一的外甥女儿，他的老母亲在世时，外甥女儿就在他哈山边长大的，他的老母亲可是也把咯个外甥女儿看成心头肉和宝贝心肝的，还有他本人，还有他的两个兄长也都一样。可以说，田甜自小到大，在他们咯个家族中就是一个集众多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可能是正因为田甜自小就在咯样的一个宠爱有加的娇纵的环境中长大，所以，田甜便自小养成了任性，要嘛咯就得给她嘛咯，想怎么做就得依她去做，否则她就会闹得你满屋起哄，鸡犬不宁。咯当然也只是她小时候的性格了，及到大了，又念了师范毕业了，到咯时候的田甜，似乎性格日见好了，懂礼貌和谦让了，涂寿运看着，也自然为外甥女的转变，变得咯才像个女孩子，像个城里的有教养有文化的高贵家庭的女娃娃而高兴，也感觉到一份他作为舅舅的咯个辈分的骄傲。然而没想到，田甜咯回又突然恢复了小时候的本性，翻脸不认人，还撕破脸面跟他父子作对来了。他当时好气恼也好尴尬，面对着大队那多的人，还有公社领导和干部在场，他作为为大队支书，同时又作为舅舅，脸面尽失，又不能发作。因为咯可是自己的宝贝外甥女呀，是妹夫的宝贝心肝女儿呀！如今的妹夫在县里已是高官在坐，他要想在冲头大队坐稳江山，将来还要把咯江山顺利移交给儿子，妹夫现在和今后的权势那可是他有力的靠山，有力的支撑。从妹夫去冬替他摆平的那场旗岭“大寨田”风波上，便足以可见妹夫在县里的能量。于是，于情来讲，他得宠着田甜；于利来讲，他不能和田甜闹僵。得罪了田甜，便等于是得罪了妹夫。他可不能得罪妹夫呀！所以后来他尽可能的压住了恼怒，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并尽量的说服了公社区组长，顺从了田甜的意志，把周亚明等一干人全部放了。而聪明的公社区组长也就顺着杆儿往下溜了，因为区组长也知道，他这样的一个小公社干部，怎敢得罪县革委的田副主任呀！就是公社书记同志，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啊！更何况，现在田甜老师来了，说明了事件的一切真相，这所谓的“周亚明反动口号案”纯属子虚乌有。他于是赶紧草草结案，下令销毁一切材料，夹起公文包，率领一干公社专案组成员溜之大吉回公社向书记和党委汇报去了。
田树斌副主任听完了妻兄自编自演的故事之后，便不无好奇地继续问下去，他问道：“之前曾听田甜说起，这个年轻人还很有些才华。我就不明白了，在你们那个穷山沟里，现在竟还有这种年轻人啊？他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啊？三哥你能跟我详细说说吗？”
涂寿运回答说：“他的祖父是冲头湾的一户大地主，解放前很有财。他的父亲听说是解放前的汉江大学毕业的。我从周亚明母子的下放材料上看到，周亚明的父亲解放后一直在湘北那个什么巴邻市工作，起初还当了个市教育行政部门的领导，后来划了右派，再后来保留了党籍，下在一个中学当主管教学的副校长，文化大革命中又被打倒了，还关起来了，他们母子就……”
听到这里，田树斌一下打断妻兄的话，很有些吃惊地问：“他父亲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知道，叫周焕章。”涂寿运说。
“什么？叫周焕章？周焕章是他的父亲？”田树斌简直大吃一惊。
“是呀，是叫周焕章。怎么？姑爷认识他？”涂寿运看妹夫吃惊的样子，也甚为诧异。
田树斌忽然不说话了，面目表情显得诡异奇妙，让一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窥觅别人心思的涂寿运也感到奇异得不可探测。他再次探问道：“姑爷，你难道真认识他？”
田树斌顿了一会儿，答道：“算不得认识，只不过先前听说过此人，也偶尔见过几面，但没有任何关系和来往。”
涂寿运听了，这才放心，他生怕才惹了个周亚明和田甜，若这会儿又惹上了个跟妹夫有关系甚至有深交的人，那岂不是蒙在竹筒里打鼓，两头要受气了吗？
又好一阵过后，田树斌对妻兄说：“你散会回去后，立即帮我把田甜叫回来。”说完这一句，他不再陪妻兄了，起身走了。
然而，涂寿运哪里知道，他的这个妹夫与周焕章不仅认识，还曾有个一段很深的渊源。而这，也不仅他涂寿运这样的久居山沟只懂得做他的“土皇帝”梦的人不懂不知道，就连涂寿运的妹妹，日同三餐夜同一宿的田树斌自己的妻子也根本不知道。这是田树斌的一段秘密，他不想让今天的任何人知道了。
早年的田树斌出身于这所县城里的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商户家庭，也是解放前的汉江大学毕业，还和周焕章是一对很好的同学，两人同时参加的地下党，一起闹学潮，后来他不幸被国民党捕获，在大牢里，他实在熬不过严刑拷打，便供出了周焕章等几个好友同党，导致周焕章等一些地下党员的跟着被捕。好在当时汉江解放军已兵临城下，迫近解放，解放军很快就把他们营救了出来。此时，他趁国民党监狱一片混乱，管理松懈，没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监狱里的档案资料，迅速销毁了有关他投降招供的一应材料证据，这才帮得自己后来顺利地通过了组织的甄别审查关，而被认定为坚强的地下工作者。汉江解放后，他又与周焕章一起随军南下接管湖南，然后再与周焕章一起分配到湘北的巴邻市教育行政部门任职。
1957年，轰轰烈烈的大鸣大放运动展开，他与周焕章这些知识分子对当时党内的个别军队干部出身和工农分子出身的领导那种不懂行又很蛮不讲理的官僚主义作风，以及党内政治生活的不民主不正常，很有些反感。恰好毛主席和党中央又大张旗鼓地号召全党全国人民都来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他们这些知识分子，这些书生，便真以为毛主席有这么开明和胸怀大度，真以为党内政治民主的大好春天到来了。于是，他们便把平日里想向党说却不敢说的话，全都一股脑儿的吐出来了，不仅在党组织的民主生活会上提，还把这些要说的话写成大字报张贴上墙。田树斌至今清楚地记得，他与周焕章等七个机关干部写的大字报，标题就叫做“论党内政治生活的民主化”。可是没多久，运动形势急转直下，毛主席他老人家政治巨臂一挥，“引蛇出洞”、“阳谋”论昭然端上运动的大桌面来了，由号召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而变为一场猛烈的“反右运动”。他们的那张由周焕章执笔，七人共同署名贴出去的“论党内政治生活的民主化”大字报，被指为向党进攻的毒箭，他们七个人便被扣上了“七人****俱乐部”，被圈定在了“右派分子”的圈内。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止的残酷批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在运动的强力攻势和领导以及积极分子的分化瓦解下，田树斌反反复复的权衡了利害得失，又一次挺不住了，更特别害怕守不住在国民党牢里变节招供的秘密。于是，立马站出来反戈一击，说他们的言行以及那张大字报，都是在周焕章的策划和煽动下进行的。批斗大会上，他田树斌为了表明自己已与“右派周焕章”等人彻底划清了界线，站到人民这一边来了，当场给了批斗对象周焕章等六人每人扇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后来，七人中六人全被划为了“右派分子”，只有他最终躲过了厄运。再后来，运动结束，他一来因为妻子一直在湘南老家的县城当小学教员，父母也都已年迈，亲情在召唤他，二来他也非常恐惧巴邻市的那个环境了。那里的同事，那里的人们太熟悉他了，反右过后，似乎周围的人们老在拿异样的眼光看他，甚至连他步步紧跟的领导也好像并不完全信任他。不久，他向上级申请调回湘南家乡的县城工作，得到了批准，就这样，他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家乡县城，分配在县教育局担任部门行政工作，再而后被提升为教育局局长，又到去年升任县革委副主任为止。
用田副主任的心里话说，他自认为自己绝不是个无情无义不要亲情不要友情的小人甚至卑鄙的人，实在是人世现实太残酷残忍了，人的肉体和精神太柔嫩和脆弱了，旧新两个社会里的两次经受磨难，那两次下了地狱般的非人摧残折磨，他无法扛得住啊！他出卖党出卖同志朋友，这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也是为了父母妻子和孩子啊！田副主任是个知识分子出身、深受过礼义廉耻传统道德教育的人，他有他的道德良知和人性底线。表面上看，他是一个严肃、持重、深沉、稳健的人，其实，他的内心常常会被有意无意地让自己撕咬，令他不安和愧疚。几十年来，他对这些讳莫如深，将之尘封得厚厚的。他在内心对自己说：这苦衷，除了他自己，又能有谁知道，有谁体谅他呀！
还真是鬼差神使，如今周焕章的儿子竟在他的视线里出现了，而且还跟他的女儿扯上了关系。他的宝贝女儿田甜，竟还在之前在他跟前撒娇地说要他伸手帮助这个小伙子，现在他的妻兄涂寿运又要置这个小伙子于死地。他该怎么办呀？难道纵容妻兄去加害这个小伙子吗？那他不是要害周焕章两代人了吗？他还存留的一点良心和道义能允许他吗？不这样，那么就放任宝贝女儿田甜去继续跟这个小伙子交往，任其发展，那日后若是让这小伙子知道了他跟其父的历史渊源和关系了，又会生发出怎样的事端来？他简直不敢想象了。
既不能再加害周焕章的后代了，也不能让女儿田甜跟这个小伙子走得太近了，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女儿叫回来，并且调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