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迟秀的死成了家旺心中永远的痛。一年后的5月23日,是迟秀的祭日。那天是星期五,晚上是自由活动时间,其他同学都出去了,家旺一个人呆在宿舍里,将门关好,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黄皮封面的笔记本,从中间位置打开,一张发了黄的香烟盒大小的黑白照片顿时映入眼帘。那是家旺和大妹迟秀唯一的一张合影,拍于家旺高中毕业那一年,在乡照相馆照的,背景是小桥流水的画布。
那时的迟秀还只有13岁,还是一个穿着印花衣裳,扎着羊角辫子的小姑娘。两人那一次相跟着去看外婆,给外婆送了一些父亲从山上采来的草药,外婆没有什么东西回,便给了2元钱,要他们到集市上买点菜带回家。二人拐了个弯来到乡上,只见那里卖什么的都有,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恰好那天家旺兜里有前几天挑沙子赚来的一点钱,便突然来了兴致,问迟秀想要什么,他给她买。迟秀想了一下,说她什么也不要,就想和二哥照张相。家旺这才想起来,妹妹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哩,于是说好啊,走,咱们现在就去照。两人手拉手来到照相馆,先照下了这张合影。家旺站左边,迟秀站右边。因没有照过相,迟秀显得很拘谨,手不知怎么放,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个蒙着红布的大架子(老式照相机),傻傻地站着,当师傅举着手说朝这里看时,她却斜眼看了天花板,重复两次才看对地方。合影照完后,家旺问多少钱?师傅说八毛。家旺想到手头还有钱,便决定给妹妹单独照一张。但那张照片在妹妹那里,不知放哪,再也找不到了。照完相,用外婆给的那2元钱买了一条草鱼,一斤油炸豆腐;家旺问迟秀要不要吃点东西,迟秀说不用了,咱们回家。
这就是家旺的妹妹,十几岁的懂事的妹妹。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儿,就这样凋落了,怎不叫人心酸落泪!
家旺拿着照片看了一会,将其放在一旁,再拿起笔来在日记本上给妹妹写信。这一年以来,家旺都是这样,每当想起自己的妹妹时,就拿出照片来看一会,再把想说的话写给妹妹,现已积了十几篇。
妹啊,亲爱的妹啊,是哥对不住你啊!分别一年了,该怎样表达我的心情啊!家旺执笔在手,两眼含泪,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停了一会,家旺又拿起那张照片来看着,往事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好像妹妹从相片中走了出来,像过去那样在欢快地玩,在天真地笑,在地里干活,在家里做饭,在照顾母亲和小妹,在顽强地抗争,在痛苦地呻吟……
妹妹啊,亲爱的妹妹,你是为家而死,也是为哥而死的,你是我心中的英雄,我要为你做一首诗,以告慰你的英灵!
家旺抹掉挂在眼角的泪水,笔尖沙沙,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首《悼亡灵》:
荒茔一堆照残月,
迟妹天天盼我回;
可恨老医瞎了眼,
错把梗阻作肠炎!
男儿有志在天边,
家事困身空嗟叹;
迟妹窥知兄志向,
偷向村长报心愿。
如愿红花戴胸前,
天高海阔正腾越;
但念家中妹辛苦,
母盲姊幼事难料。
瘦小身躯瓜子脸,
少年失学到田园;
自从家父别人世,
弱女泪洒犁铧间。
书报平安无一月,
忽来噩耗妹夭折;
苍天浩海为我悲,
乾坤倒转肝胆裂!
从来悲歌悼英雄,
自古英雄多壮烈;
可怜十八眼不闭,
不知冤恨伸向谁?!
……
这是小说中很伤情的一段,写到这里,家才再也写不下去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继而哽咽失声。大妹的死是压在他心中的一块巨石,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此刻,一个盘桓已久的念头在心中升起——他要亲手为大妹雕刻一块石碑,上书:亲妹李迟秀永垂!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家才心里宽解了一些。当天下午,细姐再秀来看他,他把这个想法同细姐讲了,细姐说明年母亲满八十,我们一起回去吧,给母亲办个酒宴;给妹妹立碑的事,你既已有了这个心,那就立一个吧,只是父亲的碑还没有立,母亲说了好几回了,要不一起立了算了。家才说父亲过世二十多年了,还没给立碑,实在是做儿子的不孝啊。细姐说话倒不能这样讲,前些年你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回去,哥哥负担重,日子过得紧,我们这些做姐妹的也为着自家的事忙乎,就把这事耽误了,怎能怪你呢?家才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向着我的,这么多年一直在无私地支持着我,我很感激,可是我却辜负了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呀。细姐说弟弟看你说的,你为了这个家所做出的努力,你对我们的帮助,已经很大了,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哪会怪你。
听细姐这么说,家才心里好受了许多,与细姐聊起了家常。
细姐是七年前南下打工的,早几年,细姐夫去京九铁路上包工程,结果亏了钱,欠了一万多元外债,家里又遭遇到百年一遇的洪灾,农田全部被淹,不仅颗粒无收,还被半米多厚的沙石掩埋,家中进水一米多深,猪舍倒塌,可政府补发的救济粮却被有关系的人捞走,发到她手里的是人均3斤只够吃几天,全靠亲戚乡邻的节济渡日。到了年底,讨债的人一拨接一拨,连亲戚给的几斤猪肉都给债主提走了,婆婆又突发脑溢血死了,丈夫吵架时打了她,实在没处想时,细姐便去投河,好在干旱致水位降低,侥幸地逃过一劫。家才得知消息,把手头的一点钱全部寄给细姐,可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只得叫他们出来打工。
那一年细姐刚来的时候,与家才说起救济粮的事,当说到他们全家只领了十几斤救济粮,而那些没遭灾的有关系的人却弄到了几百上千斤粮时,家才突然霍地站起身来,高抬起右手,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向桌面,右手小指第二节指骨立时被拍裂,茶标茶具纷纷蹦起来,向四处滚落,茶水茶叶洒了一地;离手最近的烟灰缸跳将起来,像四角板一样翻了个个儿,重又扣在了桌面上。只见他怒目圆睁,脸色铁青,全身肌肉紧绷,毛发根根竖起,像个暴怒的刺猬。细组再秀吓坏了,一把抱着他痛哭起来,说都怪我呀,弟弟,你别那么生气呀,我怎么同你说这些呀,真是该死……过了好一会儿,家才感觉到了手指的疼痛,后来去医院照片、上药包扎,过了几个月才好。做为共产党员,家才在努力实践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时刻想着用自己的行动为党争光添彩,为了崇高的理想和事业,他把自己和全家都豁出来了,可他的亲人得到的是什么呀,是不公平的对待!是歧视!是冷漠!是污辱!是见危不救!是玩忽职守!
细姐再秀的遭遇极大地刺激了家才的神经,残酷地打击着他的自信与自尊,在他看来,在朗朗乾坤下,那样的事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是人应该都有同情心,可做那些事的人同情心何在,道德良心何在?人性何在?家才气得不行,想给中央和国务院领导写信,但他冷静下来一想,国家大事那么多,不能因为这点臭事而给组织和领导添麻烦。他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本书,是湖北一个乡镇干部写的,书名是《我向总理说实话》,那书里所反映的“三农”问题,已经很全面了,老家那边的情况与书里反映的差不多,救济粮的事,应该只是个案。他从书里也看到了,中央对农村的情况是了解的,早就把“三农”问题做为国家的大事来抓了,这几年不断有新的政策出台,问题会逐步得到解决的。这样仔仔细细地想过,加上再秀再三劝说,家才才打消了写信反映情况的念头。好在不久之后,国家政策得以完善,再秀所在的那个乡,整个划为水淹区,每人每年补助粮食三百斤,而救济款则每家立一银行帐户,直接打到卡上,基本堵塞了从前的漏洞,再秀脸上也有了笑容。七年来,再秀一家擦过皮鞋,打过煤球,拾过废品,做过保姆,开过小店,全家四口努力工作,才终于把欠债还清。儿子高兴又参军入伍,转了士官,家庭情况才慢慢好了起来。如今,再秀开着一家洗衣店,已经攒了一笔钱,打算回家建房了。
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家才被拍裂的指骨也早已复原,但对于当时家才暴怒的情形和可怕的形态,再秀只要一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在这个大家庭里,家才虽然受了伤,又是几兄姊中最小的,但他却是大家的主心骨,是名副其实的顶梁柱,他要再有什么事,是任谁也忍受不起的。所以,自他受伤后,大家在他面前都是报喜藏忧,家里有什么烦心事,一般都不告诉他。救济粮这件事,是再秀无意间说漏了嘴,结果引得他雷霆大怒,差点气出毛病来,好在问题已经解决,家才也不再提起,她的心里才慢慢放下来。
再秀在家才那里吃了晚饭,把碗筷收拾了,把地面和厨房卫生恢复到位,又坐下来泡了壶茶,与家才聊了一会儿天,赶在熄灯号吹响之前出营门,回她的洗衣店里去了。
再秀一走,房间里立即冷清下来,百无聊赖的家才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好像突然间来了灵感,于是又坐回到书桌前。这几天因电脑出了故障,暂不方便送修,家才便改用手写。他那会儿完全沉浸在小说之中,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时令已进入冬季,太阳离大地越来越远,天不仅黑得早,而且冷得也很快。那晚上西北风刮得正猛,呜呜的叫声从屋后的山岭传来,树木随风剧烈地摇摆着,好像随时要被折断似的;地面上的落叶被风卷起,纷纷打着旋儿从窗前飘过,像无数在空中嬉戏打闹的蝴蝶。房间里没有暖气,连个取暖器也没有,灰白的磁砖地面和四面白色的墙壁发着阴冷的光,一阵寒意袭来,家才哆嗦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冷颤;他放下笔,两手撑在扶手上,用力一挺,将身体坐直了,接着抬起头来,前后左右地扭动着脖子,之后两脚前伸撑地,身体后仰,后背靠在椅子背上,双手握拳,做了一会扩胸和肘击运动,仍然感到脊背发凉;他于是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渡着步,想再去加件衣服时,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见时针已指向零点三十,于是索性脱了外衣,洗脸睡觉。急什么,还有明天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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