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历七月下旬,昼夜温差大。芽瓜的个头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到了上糖分上淀粉阶段。芽瓜蔓子已停止了生长,叶片变黄变厚,再有十天半月就可以刨着吃了。这是最后一次翻地瓜蔓。主要是把蔓子理顺,把扎在垅沟里的根挑出来,将乱爬的蔓子翻向一面,以便收刨地瓜时割蔓子省事。
翻地瓜蔓须一垅挨着一垅向一个方向翻,社员们在地里依次扇面展开。仲地瓜出事后,集体干活时总是默默无闻的一个人在最后,故意隔甘薯花远一些。也很少和其他人说话。这次的打击,在他心理上,思想上留下很深的创伤。苦闷,郁闷,憋闷的他喘不过气来。
本来不干活的夏八斤,这天也拿起翻蔓杆子,排在甘薯花后面翻。后面的人看他俩离得那么近,主动放慢速度,让开距离。夏八斤悄悄地对甘薯花说,你说话不算数。甘薯花说,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夏八斤说,听黑面包说咱俩定亲的事你答应得不痛快。我告诉你,如果你毁约,我也毁约。仲地瓜能放出来就能再捉进去。甘薯花愤怒地说,你不要逼人太甚,咱俩的事,你凭什么牵扯仲地瓜。夏八斤说,都是他造成的。你看着办吧。
夏八斤翻完一垅就离开了。回家骑着自行车又去找鲁反修。夏八斤把仲地瓜主动与甘薯花断绝关系的情况向鲁反修反映。鲁反修间夏八斤,甘薯花答应你了没有?夏八斤说,她态度一直不明朗。鲁反修说,这个甘薯花,放仲地瓜那天已经答应我了,怎么还不明朗。你回去找夏瓜蒂,说我说的。让他去找甘薯花做工作。告诉她不要反悔。
夏八斤回来找夏瓜蒂说了句反修的意思。夏瓜蒂晚上找甘薯花谈。夏瓜蒂劝甘薯花说,答应吧。鲁反修的话不是说着玩的。不答应的话,对你和仲地瓜都不利。甘薯花说,这不是逼婚吗?夏瓜蒂说,逼不逼我不能说。你答应过人家,人家把仲地瓜放出来,就不能反悔。再说,嫁给夏八斤比嫁给仲地瓜合适。一呢,你爹欠人家的人情债。二呢,夏八斤家的各方面条件都比仲地瓜家的好,我若是你,就嫁给夏八斤。
甘薯花思来想去,权衡利弊。决不能让地瓜哥再遭二次罪,与夏八斤先定婚不结婚,来个缓兵之计,等将来有回旋余地了,再考虑对策。
老窝瓜让窝瓜婆去找黑面包,就说甘薯花已同意定婚,叫她去告诉夏八斤。
洪薯仙夏八斤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就找了个阴阳先生天干地支,甲乙丙丁,子鼠丑牛地掐算了一番,认为七月二十二这个日子可以使。
这天,老窝瓜窝瓜婆早早起来,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梳洗完换上新衣裳。甘薯花原封不动地坐在炕上。窝瓜婆催了她几遍让她换换衣裳,梳洗打扮一番,她都不换。
老窝瓜这天请来厨子做菜,窝瓜婆把鸡鸭鱼肉提前准备好,在家里安席。
上午十点多钟,甘薯花的大姑、二姑、姑夫、表弟、舅舅、舅母、表妹等亲戚都来了。老窝瓜又叫来两个媒人,黑面包和夏瓜蒂。不多时,夏八斤推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走来。铃铛,车圈在太阳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地瓜油听说夏八斤与甘薯花定亲,一大早就跑去帮忙。地瓜油用小推车后面推着彩礼。左边是一辆鹰轮牌缝纫机,右边是一台没开封的北京牌收音机,上面粉红纸盒里装着毛线和布匹。盒子上面放着四个小布和两双没开盒的皮鞋。
洪薯山打扮得油头粉面,屁股一扭一扭地跟在地瓜油后面。夏番苕这天也回来了。两口子走在大街上,人们投来羡慕贪婪的目光。看光景的人说,甘薯花这回掉进福窝里了。
到了老窝瓜家门口,地瓜油高喊一声:“甘薯花,来客了,快迎客。”
老窝瓜窝瓜婆听到喊声,齐出来迎客。黑面包夏瓜蒂及一群亲戚都跟了出来,唯独不见甘薯花出来。
老窝瓜窝瓜婆见到这些从来没见到过的飞鸽自行车,鹰轮缝纫机,北京牌收音机,惊得目瞪口呆。
老窝瓜窝瓜婆像迎财神一样把洪薯仙迎进屋里。让座,端点心,上茶,让夏瓜蒂黑面包陪着喝茶。亲戚们帮着把彩礼拿进屋,顿觉满屋生辉。
窝瓜婆见甘薯花没出来,心中不快。推开她的房门进去,小声说:“客人都到了,还不快出来和人家说说话。今天这个日子,你装也得装好,不准惹我和你爹生气。”
甘薯花这才起身走出去。
甘薯花走到洪薯仙身旁,说了声:“大婶来了?坐吧。”
洪薯仙站起来拉着甘薯花的手说:“薯花,你过来看看给你买的自行车缝纫机中意不中意。布料和毛线都在盒子里,看看颜色合适不合适。不合适的话咱再去换,反正咱供销社有人。”
甘薯花说:“咱又不开商店,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洪薯仙:“我就八斤这么个儿,放哪里都是你们俩的。”
老窝瓜委托夏瓜蒂做主陪。夏瓜蒂招呼着客人人席。老窝瓜上酒,窝瓜婆端菜。
这时,街上鞭炮响成一片。
地瓜油问老窝瓜有鞭没有,放两块庆贺庆贺。
老窝瓜说:“有,有。”就到里面抽屉底下拿。拉抽屉时,看到桌子上那个红木盒,忽然想起仲长蔓今天烧“五七”。
仲长蔓死后,老窝瓜经常夜里梦到他,有时与他吵,有时与他闹。仲长蔓骂他无情无义,忘恩负义,面目可憎。老窝瓜常常被吓醒,醒来心跳加快,浑身虚汗。老高瓜认为,不行后期两人关系如何、总是相好了那么多年,人已经没了,应该给他送刀纸去,他拿出鞭炮,又掏出块钱给地瓜油说:“你放完了鞭,到南街代销点买捆烧纸给仲地瓜家送去,他爹今天烧五七。”
鸡打头,鱼摆尾。这是当地安席的凤俗。放完了鞭,窝瓜婆把鸡端大宋,意味着宴席正式开始。
老窝瓜先举杯敬酒,他不敢喝酒,以水代酒、举起杯说:“今人甘薯花与夏八斤定亲,亲戚朋友都来庆贺,我代表全家谢谢大家。”主客一一碰杯,一干而尽。
老窝瓜给客人倒上酒,又举杯说:“第二杯酒,我敬亲家。咱们甘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是我们的福气,也是孩子们的福气。愿咱们两家和睦相处,幸福美满。”
说完,又与洪薯仙夏番苕碰杯。
老窝瓜的第三杯酒是敬媒人酒。他说,夏瓜蒂和田玉美最辛苦,为了成就一对好姻缘,跑断腿,磨破嘴。这杯酒要薯花和八斤都跟着敬。
甘薯花不想端杯,窝瓜婆瞅了瞅她,她只好端起杯应付了一下。
三杯酒敬完,老窝瓜让夏瓜蒂领着大家喝。夏瓜蒂说:“我们今天应该先敬你和窝瓜嫂一杯酒,祝贺你们结了门好亲家。”
还没等夏瓜蒂端起杯,夏八斤站起来,举起杯走到老窝瓜和窝瓜婆身旁,叫了声“爹,娘。夏八斤敬二位老人酒,祝你们身体健康,福寿双全。
在坐的一齐站起来,陪着敬酒。老窝瓜、窝瓜婆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把酒喝下去。甘薯花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离开了宴席,回到自己房间。
老窝瓜把地瓜油叫到一边,说:“你快去吧,去晚了仲地瓜家就到茔上烧了。回来再喝。
地瓜油夹了一块鸡肉在口里嚼着,说:“刚喝出个味,我敬杯酒就去。”
地瓜油回到桌子上,敬了一圈,开始有点醉意。老窝瓜又催了他一次,他才离开酒桌,去代销点买了一拥烧纸提着往仲地瓜家走。
五七三周年,儿女要周全。这是人去世后两个大的节令。仲长蔓今天烧五七,亲戚们都来了。有仲地瓜的舅舅、姑姑、表姐、表弟等。出乎意外的是崔叔花的父亲崔喜保也来了。
崔喜保一进门,看到仲地瓜正在划烧纸,问:“仲地瓜,还认识我吗?”
“您是……仲地瓜拍拍头,“噢,想起来了。那次给您惊了牛。”崔喜保:“我是崔淑花她爹。”
仲地瓜接下他手里提的烧纸和口袋里的麦子,叫了声“表叔。”就把他领进屋,喊:“娘,崔淑花她爹,我表叔来了。”长蔓婆上前拉着崔喜保的手端详着:“表弟,多少年没见,老了。”
崔喜保:“是呀,孩子们都大了,咱能不老吗?没想到我表哥早早走了。”
长蔓婆:“唉,人的命,天注定啊。这是没办法的。”
仲长蔓和长蔓婆当年结婚时,崔喜保还来贺过喜,以后接连走了几年。穷怕亲戚富怕贼,遇上连年饥荒,老亲几年不走动,就断了。崔喜保听到女儿说仲地瓜他爹仲长蔓去世,今天赶来给他烧“五七”。
长蔓婆:“上次淑花来加固猪,才知道咱是亲戚,长蔓还念叨过你。”
崔喜保:“听淑花回家说过,说到地瓜庄去扎固猪,认识了一家亲戚,见面那么亲热。”
长蔓婆:“淑花这孩子真好,聪明懂事。”
崔喜保:“你家地瓜也不孬,淑花回家直夸他。”长蔓婆安排崔喜保坐下,仲地瓜给他倒水,她忙着去炒菜。
窝瓜婆先给仲长蔓煎了几个上供的碗,鸡蛋豆腐等。又炒了几个大锅菜,煎了两条鲤鱼和两盘河虾。菜是自留地里的,鱼虾是瓜蛋到白沙河捞的。简单安了席,客人们坐下喝将地瓜干酒。
地瓜油提着一捆烧纸进了门。
仲地瓜看到地瓜油提着烧纸进来,说:“油叔,谢谢你还悤符费爹。”
地瓜油说:“这是老窝瓜让我送来的。”
仲地瓜一听,变了脸。想起爹临终前与老窝瓜一刀两断的嘱咐,说:“不要他的,你拿走吧。”
地瓜油:“我已经提了来,留下吧。”
仲地瓜:“提来了也不要,俺爹享受不起,拿走。”
地瓜油看到席上的鱼,把纸一放,说:“等一会,今天是你爹的节令,也得叫你叔吃筷子鱼再走呀。”说着拉个板凳坐下。仲地瓜给他拿来筷子,倒上酒。
地瓜油端起酒杯说:“来来,客们,喝,喝。”他一口喝下一杯,夹了一块鱼填进嘴里,自己又倒上酒,看了看崔喜保说,“这位亲戚我没见过。”
崔喜保:“我是北边崔家庄的。”
仲地瓜:“他就是给咱扎固猪的女兽医崔淑花她爹,我表叔。”
地瓜油:“哟,你闺女可是个神医呀。花猪病得那么厉害,她都能治好。第一次见面,敬你个酒。”
长蔓婆上完了菜,崔喜保离席到里屋,与长蔓婆说话。
崔喜保说:“淑花来扎固猪,一直夸您善良厚道。我听说仲地瓜和甘家那头拉倒了,如果地瓜愿意,我想把淑花给他做媳妇。”
长蔓婆:“那可不成。淑花是吃国家粮的,地瓜是下庄稼地的宁不配,不配。”
崔喜保:“不管她吃什么粮,我就这么个闺女,找家子好人家比什么都强。我看仲地瓜将来会有出息的。”
长蔓婆:“等烧完他爹的节令,我问问他。如果真能成,咱亲上加亲,他爹在地下也安心了。”
白事的宴席简单朴素,喝酒的气氛也冷。时间短,客人们都喝不多,因为过午还要上坟烧“五七”。长盛婆把馒头端上桌,地瓜油吃饱喝足了要离开。仲地瓜又叫他把带来的烧纸带走。
仲地瓜仲瓜蛋戴上孝帽子,穿上白大褂,腰里拥上麻匹,用袋子提着烧纸。表弟们用木盘子端着上供的碗,用包袱提着上供的馒头,一起到坟上去。
地瓜油提着烧纸回到老窝瓜家,酒席还没散,人人喝的脸如关公。老窝瓜见地瓜油提着烧纸回来,很不高兴地问:“你怎么还没送去?”
地瓜油:“仲地瓜不要。”
老窝瓜:“你给他扔下就是了。”
地瓜油:“他不要拉倒。花钱买的,留着你自己用。”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窝瓜气得浑身发抖。正在高兴头上的他,地瓜油的一句话好似凉水点在沸顶上,立刻蔫了。心里恨恨地说,仲地瓜,仲地瓜,你对我这么绝情。
夏八斤喝了几杯酒,就来到甘薯花房间,他把房门关上,靠近甘薯花,想亲吻她。甘薯花身子一扭说:“别动我。”
夏八斤:“咱俩亲也定了,爹娘我今天也叫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还不叫动动。”
甘薯花:“我不是只羊,也不是头猪,说买去就买去。咱俩没结婚之前,你要尊重我,别见面就动手动脚的。”
夏八斤:“咱俩啥时结婚?”
甘薯花:“等几年再说。”
夏八斤:“等几年?我都二十五了,再等几年就老白头了。现在就定下,十月一结婚。”
甘薯花:“你自己结去吧。客人都在外面,你跑我屋里来像什么话?快出去。”
夏八斤不高兴地回到席上去。
地瓜油喝醉了,在老窝瓜院里又唱又扭,他用《送情郎》曲调唱着自己编的顺口溜,一派衣食无忧的样子。地瓜油我今年四十又单一,又爱喝来又爱吃,地瓜家的鱼,窝瓜家的鸡,撑的我这个肚子圆圆鼓鼓地,地瓜油我今年四十又单一,又能喝来又能吃,吃了喜宴我再吃丧席,什么样的酒菜我统统不嫌弃。
黑面包出来上厕所,对地瓜油说:“地瓜油,好戏。”
地瓜油:“我胡**弄格呗。”
地瓜油看到黑面包从厕所里出来,满脸油光光的,就说:“看你喝得那个脸,像个腚似的。”
黑面包说:“你那脸还不如我这个腚呢。”
地瓜油上前拦着黑面包不让她进屋,要用脸比她的腚、黑面包把他的扎腰带子一挣,地瓜油的裤子落到脚面上,地瓜油没穿裤衩,三大件露在外面,黑面包就嗤嗤笑。
地瓜油说:“这可是你给我解开的腰,别像仲地瓜那样,告我要流氓,也关我几天。”
夏八斤出来碰上,正没处发作,从屁股上踢了地瓜油一脚,骂道:“恶浪东西,滚!”
四十五
中秋节前,春地瓜可以刨着吃了。不少人家开始刨自留地里的地瓜吃。一来为了尝鲜,二来也为了接济生产队出地瓜之前的这段生活。
地瓜庄的自留地每人半分,是去冬刚分割的。“****”之初,说自留地是资本主义尾巴,是刘邓路线,就把自留地收起来集体统种。结果种了两年,群众连瓜菜都吃不上,平时没人管理,基本撂荒。大队革委成立后,又重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