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长宜放眼量
腊月里滴水成冰,很快就是寒冷的春节。略有收获的杜炳成拿着嘎斯灯点燃,冒出黑烟,取代火柴盒写对联,一个字还没有写完,把纸点着了,差一点引发年底不祥的火灾。他怪自己在南乡的墙上,书写批判林彪的大字报,点不着石头,养成了肆无忌惮的习惯,便把嘎斯灯苗离对联纸远一点再写。火灾的危险就此避免。他让老婆在铁瓢里打浆糊,帮他贴到门上,用笤帚沿着对联顶上往下扫,扫到底部,烤煳的纸灰乱纷纷飘落,对联整个镂空,露出了原来的门板。杜炳成执灯在手,沿着镂空的地方再写,就在门板上留下了大雨淋不掉的黑蝴蝶。再过二十年,有人从东流河边的县城过来,考察民间文化,发现了杜炳成烧在门上的字画,大受启发,改进画画的技艺,用通了电的烙铁,在木板上作画,发明出新的画种——“焦画”。还把作画材料扩展到葫芦上,像庙里的和尚修成正果,用香火头在头顶上烧出疤来似的,成为一个时代留下来的文化残痕。天堂里游逛的胡刚就不知道这件事了。艺术与妓院无关,胡刚不涉足这个领域。
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不度完一个时代,就不能“结合进去”。开会的大屋子不封窗户,春天的大风从南面的窗户吹进来,从北面的窗户吹出去,畅通无阻,内外墙皮完全干透了。南下淘金筹回来的资金,刚好够老严家的瓦匠挖好耳朵,安好最后一垄瓦,要安窗户上的玻璃,就不够用了。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一点儿也不为安玻璃着急,只要天空不像人一样站起来,老天爷下雨不能像人拿着盆泼一样,横着从窗户下进大屋子里,他就能念完“文件时代”传下来的所有文件。大屋子回声响亮,能把他放大的声音从窗口传出去,传往四面八方才好呢。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结合不进去,就不能跟杜文朋争着念文件。
杜邦怀念永恒的淘金时光,南乡淘金,使他等待“结合进去”的日子充满希望。他拿着金子,从南乡回来,让革命委员会主任看看,再拿到县城去卖了,把钱拿回来交给革命委员会主任。他满怀着憧憬,来来回回地折腾,每一趟都从漏水的对手沟水库旁边走。对手沟水库的褥子已经铺好,阳春三月,褥子上麦苗儿青来翻绿浪,漏水的水库依然是库底一湾水,可以饮牛。老严家农民把“褥子”翻耕起来种庄稼,等于把原来的土地搬一个地方耕种。被水泡过的泥土晒干了以后犁不动,扶犁手大骂拉着大磙子碾过来碾过去的那些人。水库盛不住水,要当地种,他们倒没有什么怨恨。下台的公社党委书记李玉明,跟杜邦的命运差不多同样悲惨,也没有“结合进去”。他戴一顶皮帽子护头,脑袋出汗,领导中流河东岸十六个村子修了个漏水的水库,打倒以后,戴罪立功,铺褥子治漏,结果仍然漏水,他结合不进去,也是罪有应得,所以他不出冤声。两个下台的书记,像两条河沿着各自的河道往前走,会在漏水的水库上相遇。他们回忆往事,会想起共同拥有的滩草,河滩上壅塞的黄沙。看看水库里应该盛水的地方生长着庄稼,杜邦指责李玉明不听劝告,没有用烧制瓦罐的泥土铺褥子,还拒绝了用铁皮打一床巨大的褥子铺上,也不朝着更高的目标前进,铺一床金褥子盛水。公社书记结合不进去,就怨他胆子太小,又独断专行,听不进好人的话。李玉明不愿触对方伤心事,不再重提杜邦烧制漏水的瓦罐,他劝杜邦想开一些,不要为结合不进去耿耿于怀,他拍拍杜邦的肩膀,念一句领袖的诗:
“风物长宜放眼量。”
杜邦听不懂诗,李玉明以为他还是想不开,就说白一些:“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杜邦不认为没有差错,他反问说:“那么林彪呢?”
李玉明把手一摆说:“就怨林彪嘛!”
杜邦固执地坚持:“都写进党章啦。”
李玉明不耐烦地跺一跺脚:“唉,你这个人,写进党章怎么啦?粉碎了嘛。”
杜邦点一点头,说:“我明白了。”他指着水库里的庄稼说,“把原来的地毁了铺褥子,盛不住水,再到褥子上种地,翻过来覆过去,还是那一堆土。”
李玉明高兴地再拍一遍杜邦的肩膀,说:“对啦,世界就是这个样嘛,天翻地覆慨而慷。”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杜邦一样不开化,因为没有“结合进去”,就迟迟地不能接受林彪叛逃这件事。过去了最初像捧着个卵子过河的小心翼翼,保密,秘密揭开后像下雪天打雷一样的震惊,大批判把城里和乡下的墙壁用黏土糊了一层又一层,层层堆叠又剥落,大家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日子又像过去一样了。在三河流域最出色的吹鼓手柳弦子心里,这件事远远没有严青青被泥帮砸死留下的记忆深刻。严青青一泡尿没有尿完,死在黄土底下,柳弦子收起他的大弦子,半年没有再弹。林彪在温都尔汗摔死,尸骨未寒,柳弦子就大弦子一抖弹上了,像林彪作为接班人写进党章的时候弹得一样自如,得意洋洋。漏水的水库近在村头,不挡水的大坝也挡不住琴声,柳弦子无与伦比的琴声越过水库大坝,飞到水库不沾水的褥子上,为老严家第一美女招魂。柳弦子痛悔不绝,一千遍叹息他一再踌躇,下手晚了。头上绑一个小辫的老两用细嗓唱“麦苗儿青来”,与他争宠,原本构不成真的阻力,他大弦子一抖,就应该冲上去。后悔和琴声筑成柳弦子的精神大道,让他此后的好色生涯不再有彷徨,不再有延宕,他龇着金牙一笑,就会成功。等到对手沟水库大坝成了通向乌悠山那边的通道,像他的精神一样荒芜老迈了,他的腰就深深地弯下去了。那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曾经被禁止活动的吹鼓手重新搭起班子,为嫁娶和丧葬两桩人生大典服务。柳弦子的头沉得能触到膝盖,像一只老狗一样走路。他把大弦子用白布口袋装起来,像战士背一支大枪背在肩上,通过对手沟水库坝顶的老通路,向东走,再爬山,到乌悠山的那边,为人吹打挣饭吃,同时挣钱。他的手从弓起的背部高高地擎起来,按住琴弦,按时一抖,仍然能抖出空谷足音,独步风骚。有人对他严重的弓腰好奇,他从不隐瞒,从不拒绝坦然相告:就是好色的结果,被无数女人抽空了腰子。人家同情他身体的痛苦,腰弓成了这个样子,适合爬山,下山就比较困难了,他龇着金牙微笑,心满意足,像胡刚临死的时候一样说:
“我可不后悔。”
他倒反过来瞧不起人家了,他深深地弓腰,本来能正好看到人的腿间,他也翻出很大的一块眼白看,说:“家什长在你们身上,才可惜了呢。”
柳弦子说话的对象包括男人和女人,涵盖了整个人类。他比胡刚的胸怀更阔大,他不搞男权主义,也不提倡女权主义,就因为他的经验跟胡刚不同。胡刚逛遍了关东妓院,以为天堂的女人都是供男人玩的;柳弦子进过剧团,他知道唱戏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平等的。说真的,唱戏的女人更会玩,她们能把三尺长的水袖玩出多少花样,就能把一手握的家什玩出多少伎俩。柳弦子独出心裁,能把大弦子一抖,她们也随机应变会拨弦。柳弦子走进了艺术殿堂,自然把人性看得比胡刚更公平,更合理,更进步,更美丽,更符合艺术本质。
柳弦子技艺超绝,中流河两岸没有人能赶上他。郑小群苦心孤诣,以柳弦子的艺术为目标,苦苦操练,仍然没有学会自拉自唱。他带着坠琴去南乡,像城里的工人一样上班下班,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拉琴,他总有希望学会自拉自唱。盖起了开会的大屋子停止淘金,粉碎了他所有的理想。他希望淘金日久,学会技术,将来像杜邦和朱金斗一样做师傅的理想破灭了;他希望一辈子淘金,像城里的工人一样按时上班下班,有更多的时间拉琴的理想破灭了;他希望淘金工人重新划班,把他跟美人儿朱萍儿分到一个班上干活的理想破灭了——自此后他们要分得更远,像没有南下时一样;他希望光吃地瓜,把每天的生活补助费省下来贴补家用的理想破灭了……随着开会的大屋子盖起来,郑小群自己构筑的理想大厦彻底塌掉了。他在老华和胡刚老婆的婚宴上喝醉,人事不省,不知道老华揣了自己的《圣经》,还会有实现理想的别致手段,保养了一双白手,并没有白费了金子样的时光。老华和胡刚老婆的蜜月里,必定有郑小群想象不到的许多暧昧与探索,幸福与疯狂,许多地瓜埋进灶里,许多白手翻过《圣经》的华美辞章。胡刚去世,郑小群失去了人生的导师,只能在蒙昧的林子里瞎闯。小秋云湿漉漉躺在井旁的启蒙,小妹懒洋洋叫揉的诱惑,只为他盲目的青春漂荡,打下了坚实的人性基础。天气严寒,要期待水流花开的旖旎风光,还需要能漂起船桨那么多春水,那么多放纵,那么多肯定与应许,那么多自由与张扬。
跑到天边去
大雪飘飘,郑小群的心里一片茫然。他拉琴不止,想不通林彪为什么要往苏联跑。斯大林已经逝世,经过了赫鲁晓夫过渡,勃列日涅夫掌权,苏联不见得还会用两个红军师换他。平型关大捷,二十九岁的林彪指挥八路军,消灭了日本的板垣师团,皇军知道他的厉害,他往东跑,投降日本鬼子还差不多。他身上揣了机密情报,日本天皇一定会重用他,命他带路,领十万大军杀回来。他往北跑,注定了跑不出去,他指挥过平型关大战,应该知道万里长城就修在北面,连着平型关的还有娘子关、山海关。他坐着飞机从山海关机场起飞往外跑,天下第一关紧闭城门,自然会折断飞机翅膀摔下来。蒙古的大草原上蒿草茂密,不把他烧死才怪呢。往东跑,掉到海里就比较保险。日本海只有六个对手沟水库那么宽,日本天皇可以派兵驾船去救他……困惑重重,像天空的雪片一样密,郑小群走不进政治的迷宫,不知道政治的奥秘就在于看上去四通八达,其实只有一条路可以到达权力的中心。到了中间的位子上,再就哪里也不用去了,否则,痴心不改,走上叛离,往哪堵墙上撞,结果都是一样的。
不仅郑小群参不透政治的迷宫,他的父亲郑茂林曾经去俄罗斯淘金,看过方大哥在冰天雪地的舞台上演戏,目睹了方大哥被红军抓走,方大哥的俄罗斯妻子用横着走划船的台步,移出阻挡的人群,跟方大哥走上了遥远的流放路,郑茂林也离政治的大门很远。他在俄罗斯女人暖暖和和的炕上一泄无余,透露了斯大林要用两个红军师换林彪的秘密,没有提防阔放的俄罗斯女人还会把秘密往外泄,害方大哥被捕。他要是政治成熟,嗅觉敏锐,他就会知道,林彪在俄罗斯养病怕冷,披着大被尿尿,俄罗斯女人自会喜欢大将军深藏的高级秘密,穿上浣熊皮大衣,引林彪进宫,到世界上最大的地图前开会。郑茂林缺乏政治觉悟,就比儿子更加想不通,林彪天生怕冷,他坐着飞机逃一千次,也应该有一千趟往南跑,不应该有一趟往北跑。
俄罗斯真的是冷极了。会唱戏的中国票友方大哥,受不了俄罗斯的寒冷,死在了苏联监狱里。他的俄罗斯妻子是纯正的白俄后裔,还能度过铁窗内的严寒,白桦林里野花盛开的时候,她就熬不过去了。她既然肯跟着中国犯人千里迢迢来探监,狱方不妨把她收进去,让她一次次接受轮奸的考验。天气暖和了,他们脱光了身子排队,身上长着同样长长的毛,都是俄罗斯狗熊。他们又笨重又凶恶又贪婪又野蛮,是地地道道的寒带手法,完全缺乏中国票友的温情。 方大哥的俄罗斯妻子终于受不了啦,把衣服撕碎,拧成绳子,拴到了铁窗上,一缕香魂顺着铁栏杆的空子往外飘,一路寻找有中国票友唱戏的地方。听见歌唱,她就停一停,仔细辨听,连连失望,到处是俄罗斯直着嗓子大叫大嚷,没有中国票友千回百转,余音绕梁。
如果乌悠山庙没有扒掉,庙里还有不唱戏不近女色的和尚,郑小群将会让和尚把捻佛珠的手指放到他的手心里,不言政治,不说戏文,直触女色,手指甲划着他刚刚出现的朦朦胧胧的感情线,告诉他爱情的机关,教他把纷乱如麻的线头,跟美人儿朱萍儿那根线相交,拧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