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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朱萍儿仍然住在村子东头的那所房子里,临街的门口,有一个围了篱笆墙的小菜园。郑小群站到自家的胡同口往东看,先看见小菜园插了棘棵的篱笆墙,然后才有可能看见,朱萍儿从家里走出来,或者从篱笆墙边走回家。春天刚刚过完,朱萍儿提前戴上了草帽,郑小群寻找朱萍儿,有了明显夺目的标志。可是太阳渐暖,干扰也滋生了。郑小群站在胡同口上往东看,期待出现戴草帽的美人儿,注望半天,篱笆墙边慢慢走出来的,却是胖乎乎的老妇人。天气不冷了,朱萍儿妈也常到户外活动。郑小群以为母亲出来了,女儿也不会在家里久呆,继续期望,篱笆墙边人影一晃,光了脊梁,仍然不是朱萍儿,是朱萍儿的哥哥朱建国,天气暖和了以后,到屋子外面刷牙,以便把漱口水喷到篱笆墙上。母亲和哥哥出来了,又回去了,接下来总应该是美人儿出场了吧?正相反,朱建国刷完牙回去了,朱萍儿更不出来了。郑小群一下子泄了气,一腔沮丧弥漫开了:他南下淘金,度过了一段成长时光,他还是不如朱萍儿的哥哥长得好,金子一样的年华,他仿佛是白过了。他是无望的恋爱,看不见尽头。也不只是因为他不如朱萍儿的哥哥长得好,朱建国挡在他的前面,而是他自己也不能想到,这段爱情理想的结局在哪里。说到家,结局也可以没有,失去了过程,他可不能活了。美人儿朱萍儿可以被别人捷足先登,像胡刚说的那样,可是郑小群即便后悔不迭,他也不能不爱她。朱萍儿是他少年时的水中月,青春期的镜中花,把捉不住,他能够永远心存渴念,握住自己的身体释放也好。他坠琴在怀,一只手握住琴杆,捋上捋下,苦苦想念美人儿,学不会自拉自唱。他收起琴弓,把坠琴夹到腋下,准备去朱萍儿家里。他的父亲拦住了他。郑茂林问他干什么。他如实相告:

“去跟朱建国学拉胡琴。”

郑茂林说:“你拉得比他好,跟他学什么?”

郑小群无言以答。他要是说,他还没有像朱萍儿的哥哥朱建国一样会抖,坠琴不抖,拉出来的琴声更稳定,更沉静,更顾得上舒缓委婉;他要是说,他还没有学会自拉自唱,他应该越过朱萍儿家门口的篱笆墙,继续往东走,去找老严家的柳弦子。他不说任何理由,夹着坠琴硬要走,郑茂林坚决拦住,不许他去。郑茂林叫他彻底断了此心。他忿忿地把坠琴丢到炕上,小心着不摔碎琴筒上蒙的蟒皮。郑茂林倒不生气,点点头,说:

“我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了。”

郑小群不服气,反问说:“我有什么心思?”

郑茂林像俄罗斯的修道士发布断言:“你看上了东顶的美人儿。”他长叹一口气,说,“那是不成的,孩子……”

郑小群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滚滚泪水包容了复杂的人性内涵:被理解的感动,长期无人理睬压抑的委屈,被人看透的羞愧,没有前途的绝望,青春漂动的船只遭遇了人海茫茫的风浪,找不到宁谧的港湾。他不知道暗礁藏在哪里。大风从哪个海口吹过来,他也摸不着头脑。他不再向父亲隐瞒心事,他不抵赖,就算是承认了他对朱萍儿无望的恋爱,他跟朱萍儿的哥哥朱建国学拉琴,只不过是当个借口,让自己有更多机会,离近了看美人儿不戴草帽面目光鲜罢了。父亲的宣判像劈头而来的一个大巴掌,把他打进了深井里,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抹一把满头满脸的灭顶灾水,问父亲,他为什么不能得到朱萍儿的爱情?郑茂林略作沉吟,告诉儿子:

“因为她妈。”

朱萍儿妈胖乎乎的,面目和善,郑小群去跟朱建国学着拉胡琴,她从来没有露出过嫌弃的脸色,她还常问问郑小群父亲的情况,表示出异样的关切和体贴,郑小群看不出,她为什么会成为女儿和人家恋爱的障碍。老妇人开通豁达,一点儿也不保守,南乡的制陶师傅老吕头烧制漏水的瓦罐,她看见了老吕头尿尿,惊呼老吕头的家伙像蒜杵子,也只是惊讶,没有害羞。她要是嫌郑小群不如她的儿子朱建国长得好,她也应该懂得,未来还有许多时光,供郑小群成长,她的女儿也并非生下来就是美人儿,而是在庄稼院漫长的日子里,戴着草帽慢慢长大的,她没有理由厚此薄彼,看不起外人。郑小群固守一隅,闭锁在自己青春稚嫩的城堡里,拒不接受父亲的断言。郑茂林无奈,给儿子掀开岁月尘封的一角。他告诉儿子,二十年前,中流河西岸的山上,金洞子密布,有一个大工把头正当盛年,迷上了工房子推大磨的朱萍儿妈。朱萍儿妈刚刚死了男人,是一个俊俏风流的小寡妇。大工把头独占花魁,中流河滩上的芦苇丛里男欢女叫,大工把头和朱萍儿妈呼喊的声音最响亮,最快活。郑小群瞪大眼睛,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似乎不认得生身父亲了。他单刀直入问:

“那个大工把头……是你?”

郑茂林未予否认。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阴霾的天空下电光一闪,郑小群骇然追问:“朱萍儿……是你的女儿?”

郑茂林沉重地点点头。

郑小群伸出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在手心里狠狠地攥住,把头皮揪痛,他闭着眼问:“那时候,有没有我妈?”

郑茂林告诉他,父亲已经和儿子的妈妈结婚了。

郑小群猛然睁眼,痛心疾首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妈离了……再……”

郑茂林说出了最有力的理由:“我要是离了你妈,还能有你吗?”

郑小群几乎是喊出来:“没有我倒好了!没有我多好!多好!好死啦!好上天啦!”

为父的不能理解儿子年轻的理由,他自然也不能理解生命的悖论。在茫茫的人海里,沧海一粟的儿子,由于父亲的偶然一回而降生,幸与不幸,如何论定?倘若没有父亲的那一回爱情或荒唐,还会有什么儿子论究命运呢?苦难和幸福全部归于冥茫和虚无,杳无踪影,生命的轨迹无从把握。值得追究的只是男人和女人的游戏,那么美丽,又那么丑陋,那么雄壮,又那么卑猥,那么津津乐道,又那么羞于言说,那么裸裎,又那么遮掩……然而这一切都还在郑小群的经验之外,生命的本能只能让他向往和走近,无奈时自慰和自虐,离本质依旧遥远。父亲的隐秘,在郑小群迷蒙的眼前打开,他窥见了人性的另一个角落,却原来道貌岸然之下,也会有荒淫嬉戏,放荡荒唐并不仅仅属于胡刚那样的人。胡刚的猥陋在于真实,父亲的尊严在于虚伪。一个多年苦索而不解的问题有了答案,郑小群明白了他为什么出生晚,不如朱萍儿的哥哥长得大,那是因为他的父亲迷恋朱萍儿妈,冷淡了他生身的母亲。母亲比他的父亲早了若干年去世,也是情爱不舒长期抑郁的结果。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没有跟朱萍儿妈结合,也不完全是他已年老,不再想了,而是朱萍儿的叔叔朱金斗从中作梗,不愿意让嫂子外嫁他人。就在朱萍儿妈风流俊俏的年轻时候,朱金斗已经心存了非分之想,只不过他不如大工把头有魅力罢了。郑小群明白了,南下淘金,朱金斗为什么从来不给他好脸色,他是在代父受过。父亲的过错,已经在他和美人儿之间筑起了一座大山,永远也不可逾越。朱萍儿在大山的那一边,他在大山的这一边,他抛出去的爱情线头,永远也不可能抛过大山的肩膀去。他苦苦拉琴,倾情倾意,坠琴的丝弦拴在他的心尖上滴血,大山那边的美人儿,仍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心声。他彻底绝望了,不敢将生命仅仅付于一副琴弦,他要发出生命本体的呐喊,他拼死抗争,如泣如诉: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他绝望至极,痛苦至极,走投无路,心乱如麻,终于学会了自拉自唱。

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屋子外面,女人的歌唱柔肠百转,更像受难的寡妇冲不破重重阻挠,改嫁不成,对景伤春。郑小群放下坠琴,走出去,小妹还在井台旁站着,痴痴地等他拉完一揪一抖的长长的过门,用心伴奏,绾绳提在手上,一只水桶放在井里。郑小群帮小妹把水桶拔上来,挑回家。默默无言。小妹不问郑小群为什么伤心,郑小群也不问对方,彼此的难过像阴天的空气,不能用手指头抓住,能够用鼻子闻到。这样的时候不揉一揉,根本不行了。小妹还没有提出要求,郑小群把水倒掉,放好水桶,就跟她到炕间。她脱掉衣服躺下去。单单揉一揉,完全不需要脱得如此彻底。郑小群的手刚刚在她的胸脯上揉了两下,她抓住郑小群的手往下走,让青春稚嫩的手心感觉一片毛糙和润湿。郑小群的后头那里,嗡地响了一下,小腹收紧,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他稍稍地苏醒了一下,就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那是他的觉悟和成熟,渴念与勇敢。他的衣服被剥掉,身体被抛举,他毫不抵拒,积极配合。他攀上了生命的巅峰,长驱直入,立刻就往下掉,像落入了万丈深渊,头足倒置,好多次好多次他做梦掉进地瓜窖里,窖口盖上了大磨,就是这种感觉……那就是死的滋味了。他牢牢地贴住,一动不动。身子底下的呻吟,像从无比遥远的死亡世界传过来,小妹的叹息令石头人也伤感:

“唉,还得姐教你呀。”

于是,小妹用她从戏文里学来的万般风情,用她在戏台子上练就的千种身段,用她半老徐娘才会有的经验和胆魄,教郑小群小羊吃奶,教郑小群深涧饮马,教郑小群猴子攀岩,教郑小群螃蟹过滩,短短的时间,让郑小群仿佛度过了一生。她不停地拍打抓扭郑小群初成的身体,像爱惜又像折腾,像蹂躏又像呵护。她不停地感叹唏嘘,拍一拍郑小群潮红的脸蛋,无比伤心:

“可怜的孩子。”

她把一只手抬起来,抹一抹郑小群出汗的额头,无限同情:

“抬头纹都有了。”

像一镢头刨到了水库的坝堤上,掘开了堵不住的口子,郑小群积蓄了十九年的梦想和力量,冲撞和委屈,一朝爆发,脑子里像响了一个炸弹,光明灿灿,紧接着白花花一片,像砸死老严家的美女严青青的泥帮一样,像洗干净美人儿朱萍儿长长大腿的渠水一样,他坍塌在小妹的身上,流泄一地。

郑小群背上像雨点打着似的一阵阵发凉,他才清醒过来,抬起身子。一扭头看见一张麻子脸,他明白了没有下雨,是姚麻子站在炕边,用一根指头尖点着他的脊背,他差一点吓得昏死过去。幸亏小妹不害怕,帮郑小群撑住身子。其实她早就看见姚麻子进来了,她怕把郑小群吓坏,才没有声张。她从容不迫,帮郑小群穿好衣服,让他下炕。姚麻子冷冷地看着郑小群的身体起来了一层鸡皮疙瘩,并不动手打他。郑小群慌慌张张往外跑,碰到了他放好的水桶,发出可怕的声响,姚麻子吼一声:

“我让你跑到天边去!”

郑小群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小妹已经帮他完成了圆满的一生,他可以用完全成熟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就是能够跑到天边,也逃脱不了灭顶之灾。“九大”召开,林彪作为接班人写进了党章,坐着飞机往外跑,差不多已经跑到天边了,还不是照样掉下来摔死?小秋云自杀躺在井边,旭生没有跑,悲惨的命运也会找到他。地球太小了,科技发达,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远在西伯利亚,方大哥唱戏,大瓦哩唏,发射火箭也能到西昌。老严家的第一美女去尿尿,被泥帮砸死,水库漏水,美人儿朱萍儿骑车子遛腿儿,原来她是个姐姐。认真比较,严青青还是不如朱萍儿漂亮。漂亮又怎么啦?这才是些好人哩。好人没长寿。胡刚的鸡巴那么大,死了就没有了。老华看见过女人穿着裤衩跳舞,吃胡刚老婆烧的地瓜,留在南乡,独享清福,他有自己的《圣经》,无人能比。敲锣打鼓,自拉自唱,李二嫂眼含眼关上房门。开会的大屋子大门紧锁,窗户上没安玻璃。郑小群从窗户里爬进去,朦朦胧胧地听见革命委员会主任在讲话。讲话的声音消失了,远处又似乎响起了警笛声。小秋云和旭生手扯手走出胡同口,旭生一只手擎起来朝他招手。郑小群摇摇头流出了眼泪。他爬上革命委员会主任放文件的桌子,讲话时两只手按住的桌子,把腰带解下,搭到了大房子的钢梁上。他不愿意让人家看见他萎缩回去,像逛遍关东妓院的胡刚临死的样子,他把裤子的挂钩扣好,捏成死扣。他用刚才在小妹身上没有用完的力气蹬倒桌子。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忧虑,没有了理想,没有了破灭,没有了成长的苦痛,没有了释放的压抑,他获得了彻底的解放,完全的解脱,额头上三道纹路舒展了,消失了,留下的三道印痕像女人的指甲轻轻地划了一下,那正是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直直地吊住,脚尖悬空。从此以后在这个大屋子里开会,无论念什么文件,都要面对十九岁兄弟悬挂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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