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绝不等于南方。南方的美女羽衣霓裳,在皇宫里跳舞,把歌儿唱成咒语,南乡的女人脱下衣服,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晒草,晒黑乳房。女人的衣服就是文明的分野,穿上去脱下来,大不一样。难怪南乡人不会淘金的技术,只会做陶器,停留在蒙昧时期。他们要是早早地掌握了淘金技术,把金媳妇从金瓜山底下拉出来,就会让他们的女人学着像金媳妇一样珍贵,寻常不露。他们要是需要在太阳底下晒草,也会让女人光着身子,摊在炕上,男人持杈去翻腾。有一些传言并不可信。东顶的淘金人未到金瓜山的时候,曾经听说,南乡女人肚皮是黑的,肚脐眼最黑,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南乡女人冬天没有棉袄穿,在灶旁燃了草烤火,掀开衣服烤肚皮,烤来烤去,就把肚皮烤黑了。肚脐眼深凹,火烤不到,烟子灰积留,因而最黑。看了南乡女人光着上身,在太阳底下晒草,淘金人仔细留意,南乡女人的肚皮跟东顶女人一样白,比东顶女人黑的地方不在凹处,而在凸起,那显然不是烤火的结果。看南乡女人坦荡无忌,晒草不止,丝毫不加顾惜,问她们晒那么多草干什么,她们一点儿也不保留,倒直通通回答说:
“烤火啊。”
问她们烤不烤肚皮。
她们说:“哪儿哪儿都烤。”
南乡女人的直率,令东顶来的淘金人惭愧,人家把最珍贵的宝物亮在光天化日之下,吐露秘密,东顶人却把淘金技术严加保守,秘不示人,违背了他们最初的协议。
南乡和北乡
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最初南下,只带了老鼓手朱金斗和秀才杜炳成两个人。他们不带锣鼓,老鼓手朱金斗不握鼓槌,指挥不了打锣的杜邦,他就得听杜邦指派。演《江姐》的时候,特务头子上场,本来是纸老虎,朱金斗鼓槌一举,杜邦也得给他一锣,虚张声势。秀才杜炳成从来不打锣鼓,善于保密,正好适合跟随杜邦探宝。他们三个人在金瓜山上转悠,拣石头敲敲打打,不要南乡人陪同。种瓜老头三千多年以前摔碎宝瓜,钻进了大山的肚子里确凿无疑,宝瓜在哪块石头上摔碎了,却没有留下记号。“上有丹砂,下有黄金”的古老经验并不是十分好用。地下的金子多了,热气上蒸,会把山石熏红,可是有“丹砂”的地方并不一定就有金子。距离三河二百里,临海处有一丹崖,那里就不出黄金,而出神仙。神仙有八个,七男一女,不尚淫乐,喜游山水。老百姓在崖上筑一仙阁,供他们玩够了过海。反过来,没有“丹砂”的地方,有时候倒出金子,打锣山金矿开采了两千年,山底下的矿洞差不多挖到了大海,伸向四面八方,地面上却只有一个小山头是红的。金瓜山要出金子,注定了要淘金人在没有红色的地域摸索,跟“九大”以后越来越红的江山不一样,因为一个宝瓜再大,摔碎了也烧不红一座大山。
杜邦他们分头寻找,集体探讨。比大海捞针更难。大海再深,也有个石头底,一根针躺在那里闪闪发光,能用眼睛看见。大山里找金子,害愁的就是钻不透没有底的大山。即便能像在海水里扎猛子那样,钻进大山的肚子里,也没有一双眼睛能看见金子。金子或许比针亮,可是它藏在石头里,不像南乡女人晒草那样,露给人看。杜邦他们碾碎石头,用水淘了看。他们用南乡人烧制的泥碗淘洗。淘金人全部到齐以后,杜炳成从家里带来花生油蒸咸菜,用的也是这种泥碗。泥碗透气,好蒸咸菜,淘金也比瓷碗好用,不光滑的碗底更容易抓住毛金。他们把从不同地点拣来的或许会藏了金子的石头集中到一处,三个人围成一团,碾碎了淘洗,没有人在旁边偷看,他们也好好围住,严守机密。他们当然不是要把出金子的消息秘藏起来。金瓜山底下有金子谁都知道,他们想藏也藏不住。再说啦,金瓜山本是南乡的疆域,他们找到金子,想叫南乡人看不见金子闪光,他们自己盖起个大屋子,坐在里面开会,也不可能。他们要守住的只是技术,找金子的技术和淘金的技术,全都守住。
金子其实像粉丝一样,像贾宝玉发明的女儿一样,也是“水里来水里去”。最宝贵的东西大概都是水性。水做的女儿本性是“漂”,金子的性质却在“沉”。水面漂走的是女儿,水底沉下的是金子。你要是认为女儿比金子轻浮就错了,“九大”召开的消息传开的那一天,投井的小秋云许久都没有浮上来。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那时候正在打锣,镗镗锣声像碎金子撒遍天下,不可收拾。如果不是需要一个大屋子开会,金瓜山底下的金子还要沉睡一千年,锣鼓喧天,也吵不醒它。激情充沛的锣鼓手一摸到金子,就冷静下来,连喘气都怕吹跑了金子。他们在泥碗底下看见金子的那一刻,倒没有想到要掩饰他们的狂喜,连从来不打锣鼓的秀才杜炳成,也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张口念出一句诗:
“真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发火。
支上大磨和流板,投入生产,他们就变得小心翼翼了。大磨用机器带动,不用女工抱了磨棍推大磨,咕隆隆石头磨石头的声音有了时代的动力,比古老的大磨声音响,不便保密,他们公开展示。南乡人好奇,谁都可以参观把石头砸成小石子,把石子磨成石粉浆的整个过程,像东顶来的淘金人,可以随便看南乡人的女人光了上身晒草。拉流的技术,他们也不保留,南乡派进工房子的道善和于大军,就跟他们学会了拉流,坐到流板顶的小板凳上,做了拉流工。后来,还增派了小媳妇香英,也坐到了流板顶的小板凳上。开动机器大磨的那一天,好像演一场大戏,南乡人挤满了工房子,只留了狭窄的空间,能容得下杜邦走动,以便指导。迟到的人就挤到门口,趴在窗户上。南乡人晚开化的文明头脑也已经想到了,两块大石头扣在一起转圈,会把小石头磨成细粉,可是眼看着细粉变成粉浆,沿着磨边流下来,他们还是大大地吃惊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淘金会像做豆腐一样,把豆子磨成豆浆。他们不会加工粉丝,自然不明白“水里来水里去”的原理。把大磨上磨下来的石粉浆撮到流板顶上,开了大缸的水流,用一把扇子样的笤帚扑挡着水流,流板上好像抖开一匹泥色的绸缎,更让他们惊奇不已,淘金工艺原来还有像闹着玩似的一招。南乡人想看看金子,杜邦大大方方,把金子“叫”出来给他们看看。他调节大缸底部的水流,要大要小,他一个人掌握。他随着时大时小的水流扫流板,腕子上用力,在流板上扫出弧形水线。他压紧笤帚尖,在流板中间赶扫,笤帚尖底下出现黄色的一道线,像剪下的一片指甲。南乡人张大了嘴惊叹:那么大的磨咕隆咕隆地磨,淘出的金子,还没有种瓜老头摔碎的一粒瓜籽大。杜炳成把眼睛瞪大,好像要跟他们打架,说:
“金子嘛金子嘛!”
南乡人看看杜炳成眼睛放白光,不敢说金子嘛也不该这么少。
等到金子稍稍多了一些,杜邦他们就不让南乡人看了。
杜邦和朱金斗关起门来收拾簸子。经过了大磨磨,拉流,清流,堆山成岭的矿石折腾到收拾簸子的时候,才有了一个阶段性总结。四盘大磨三副流板几天几夜的转动,淘洗,清扫,汇总到簸子里,金子就多了。柳木做的金簸子像一只小船,只有杜邦和朱金斗两个人会收拾。在淘金的整套工艺中,不算矿井,工房子里砸砂子推大磨的是小工,拉流的是大工,会收拾簸子,化火炼金,才是师傅。东顶来的淘金人,有男有女十几个,南乡人只叫杜邦和朱金斗师傅,师傅长师傅短的,可是师傅却不真心教他们最重要的技术。他们关起门来收拾簸子,有时候连一起来的东顶人也不让看,小心地护住关键部位,跟晒草的南乡女人绝不一样。
说穿了,收拾簸子也就是“抖”的功夫。金簸子像一只小船,自然也需要摇晃,摇晃它的却不是海水,而是师傅的臂膀,水盛在小船里面。原理还是金子性“沉”,不从水面漂出去。师傅两只手端着小船,臂膀摇晃着,摇晃着,就把不是金子的东西漂出去了。紧跟着就是抖,整个上半截身体,像痉挛一样连抖几抖,金子就从小船的底部抖上来,亮灿灿摊在小船一头。再轻轻地在手上抖,抖过来抖过去,最细屑的金子也抖上来。等到把金子倒进铁瓢里,点上一张纸烤干,门就打开了。师傅让南乡人仔细看看,用一只兔子蹄,把金子从铁瓢里扫到一张小纸上,包好,放进戥子秤的小盘上,称准,杜炳成认真记账,纸包上记一笔,盖杜邦和于大军两个人的印章,账本上同样记一笔,放进小匣里锁好。他们让南乡人看这样的表面文章,倒是严格地遵守了两家订立的协议。南乡人于大军几次提醒他们,记起别的协议条款,他们倒好像忘记了,支支吾吾,不予履行。
金瓜山地区的一个阴雨天,南乡女人不能晒草,杜邦和朱金斗收拾簸子,点亮嘎斯灯照明。他们刚刚把门关上,抖了几抖,门被轰隆打开,于大军带着道善和小媳妇香英,还有下矿井的于志福、挖磨眼的兰子也就是于志福的女儿,一齐涌进来。朱金斗吓得抖不好,把簸子放到水盆上。杜邦还没有抖,惊慌地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情。于大军像戏台子上的江姐,迎着特务的手枪,带着同志们往前站,来者不善,不如化了妆的江姐美丽。他问杜邦,还记不记得有个协议?杜邦假装糊涂,反问对方有什么协议,于大军竖起一根指头,坚定不移地说:
“有一条。”
杜邦请他明确说出来。
于大军一根指头仍然竖着,说:“教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