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又是这位做母亲的自己酿出来的。也许,她不但不觉得苦,而是说甜。爱孩子爱到自己上京舍不得坐飞机而甘愿火车上三天三夜之苦熬,勒紧裤带含辛茹苦。她为何不多想自己一些,为何不让孩子少坐一回飞机(完全可以不给坐飞机而让其坐火车锻炼)而让自己实现“零的突破”——也享一享坐飞机之清福呢?
我又为这位母亲担忧,长此以往,那怎么了得——该坐飞机的屈坐火车,坐坏了身子;不该坐飞机却养尊处优乘飞机,惯坏了性子。
问题还岂止于“坐飞机”——发生在身边的类似之事多着哩。君不见那些真实而又真实的诸如“吃饭的故事”、“住房的故事”、“穿衣的故事”、“花钱的故事”,无时不地的令你感慨、惋惜乃至悲哀。中国的父母怎么啦?牺牲自己,作践自己以宠禄、娇纵后代,这难道就是伟大的父爱,慈祥的母爱?
此刻,我耳边响起古人这句振聋发聩的名言:“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之过也。”(《左传·隐公三年》)
(1995.4)
世说新语二则
原来是稿费
业余文学青年A君善挤闲碎光阴“爬格子”,成绩颇丰,备受亲朋好友之赞慕。不过单位里上峰同仁之白眼亦令其困窘不已。数载过去,调资、晋级、评奖皆无份儿。而整日价喝茶聊天外出办“私”之B君却威信颇高,调资、晋级、评奖三不误;同样是挤“秒阴”以念洋文的H君则为众人所赞。冷眼看身边,A君心中自不平:论工作、论完成任务、论守纪律,本人哪桩比他们差?用别人喝咖啡时间拥书面壁辛勤笔耕,为社会奉献精神食粮,何错之有?
A君惘惑之而问岳父。答曰:“夫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汝当多省。”问其夫人,答曰:“怕是你待人接物太傻,未谙吹拍之术矣。”问文友D君,D君笑而不应,再三问之,方敛笑正色目:“你想想,喝茶、聊天、念洋文,能喝能聊能念出稿费来吗?”
A君沉吟半晌,终豁然开窍:“哦,原来是这稿费……”
阿Q新传
小D应聘到某大机关当秘书,阿Q闻之不以为然:“唉,不正之风盛行罗!为何不聘我偏聘他?”
小D常有新闻稿见诸报端,阿Q看罢,拍了拍报纸:“此乃工作之便,谁不能写!”
小D有散文佳作频频发表于省内外各报刊上,阿Q看罢搔搔头:“小D定是懂了哪个编辑爷。”
一日,遇小D单位H君,悉知小D在外省乃至京城报刊上也多有佳作发表且屡有获奖,旁的人赞之不绝,惟阿Q喃喃自语:“唉,可惜我太忙,没空儿写。”
H君再告阿Q:“小D近来稿费颇丰,月收入皆超过其工资,达小康了。”阿Q涨红着脸说:“那熬长夜绞脑汁挣的钱,我才不挣呢!”
(1989.7)
“巴士”奇观
楔子
城里人多,乘“巴士”多是挤而不是坐。人多但又不仅仅是因为人多,才出了车上这五光十色的奇观。
乘虚而入
某教师坐于座位上,身旁站着一后生。时许,上来一位孕妇,大腹便便,步履艰难,教师赶紧起身让座。谁知刚一起身,身边那后生哥却“乘虚而入”,教师和孕妇愕然。
传污播秽
中午,烈日熏蒸。车下跳上一位上身一丝不挂的小伙,手里拎着一篮咸鱼、腌菜,正好挤在一位穿连衣裙的姑娘身边。不知是汗秽之恶,还是咸鱼之腥,姑娘掏手帕捂口鼻,一个劲“向内挤”,于是“空”出了半个座位。小伙见状,遂连同咸鱼、腌菜“往内挤”坐下去,满车皆惊。
舞枪弄刺
某女士抢到一座位。无聊,便从提袋里拿出毛线银针,“针织”起来。银针七横八竖,又尖又长。刹车了,那“银针”便乘惯性向前提去,正好扎在前座一位中年女医生骶骨上,痛得人家“哇”地大叫!女士忙赔个不是,又继续操练。又刹车了,七枪八刺又挺将过去,可怜的女医生大呼“饶命”!
难得糊涂
某妙龄女郎好不容易才争得了座位。不巧,一位古稀老妪正迎她身边走来。那女郎赶紧将眼一闭,把头一低,伏于前座椅背上昏然“睡”去,任凭颠簸刹车人磕碰,总不抬头,连售票员叫买票也叫不醒。真乃“难得糊涂”。
无人之境
某公立于姑娘身后。窗风吹来,此公便清涕泉涌,连打喷嚏,那清涕唾沫高速喷向姑娘头顶。姑娘怒而责之,此公虽赔了礼,然待姑娘转头,一大把清涕照样往人家椅背上揩……
(后记)
因为乘“巴士”的人多,难免会有碰碰磕磕或诸种“不便”;然而,倘若每个“挤者”不只想到自己,而且能时时想到他人,那么,就不会发生上述那些“离谱”的怪诞“奇观”。
(1989.8)
“痛”与“悟”
佛教不是哲学,然而佛教故事中却富蕴着动人的哲理。
近日翻书,得一则耐人寻味的佛教小故事。言天龙合掌顶拜,求教于古德道:“敢问佛在何方?”古德答道:“佛在汝指头上。”天龙百思不得其解,便竖起一指朝夕观看。这时,古德猛地从天龙背后用力戮其一指,天龙终于豁然大悟。后人因此评说:“痛处即是悟处。”
“痛处即是悟处。”无疑是一条隽永的人生至理。飘飘迷迷,糊糊涂涂中只有“截断一个指头”才能幡醒“彻悟”。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吃一堑,长一智,跌一跤,学一乖。“长智”、“学乖”,都是给“痛”出来的。出了一回丑,才自知其“形”;亏损了一宗生意,搞垮了一家企业,才“悟”出一条经营之道。人生如此,干事业治国理政何尝不如此。挨了洋枪洋炮之打,饱尝割地赔款之苦,才“悟”出“夜郎”自大不得,闭关自守必衰;饱受内乱外侮之痛者,才“悟”出国泰民安之珍贵。
《西游记》第三十二回中,有一件八戒巡山之趣事。这老猪玩忽职守于山洞偷懒睡大觉,被师兄孙悟空变做的一个啄木虫狠狠地往嘴唇上“扢揸”一下子,顿时血流如注,正是这么一啄一痛,有分教这老猪在第二次巡山中丝毫不敢偷懒编谎,尽心尽职完成任务。因此说,“痛”是糊涂人生的清醒剂和救疗药,就像昏迷之中突然泼来一盆冷水。人愈糊涂,“痛”亦应愈深;“痛”之愈深,“悟”之愈“彻”,那些作奸犯科以身试法而悠悠然的先生女士,仅靠几句“批评帮助”,不“痛”不“痒”,能“醒”能“悟”吗?
近读一位死囚的绝命书,写得楚切动情催人泪下。如果真有佛教所说的“轮回”、“本世”的话,他是决不会再度作恶犯科的。有其“痛”才有“悟”,反过来,有了“悟”,才能防止和避免来日之“痛”,这也许又是“痛”与“悟”的一条“辩证关系”吧。
人类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时常给人群中那些飘飘迷迷而不悟的人以“够威”“够力”的“痛”。
(1992.6)
求人莫如求己
生活中少不了要求人的。火柴潮了,盐巴、味精完了,到邻家去借,这是求人;要出差了,托邻居带小儿上幼儿园,也是求人;爱看彩电,托当经理的好友买一台“成本价”的,这也是求人。
“求人”乃生活的基本要素,尤其是竞争激烈的商品经济时代。然而,“求人”是要有条件的,即须是出于无奈或自己力莫能及而被迫为之。倘若自己完全能办得到而去求人,那就不妙了。自己好好在家却叫邻居带小孩上幼儿园,焉不叫人家蹙眉?
有些事情“求人”往往怪难看的。譬如买电视机吧,“零售价”与“成本价”相差百几十元,为买这“成本价”,便成日苦思冥想,踏平经理门槛,还得提这提那好话说尽的,怪不好意思。投稿给报刊,不是用二角钱寄,而是整日价到编辑部磨缠,“望多指教”呀,“请多帮助呀”满天飞,这般的求人法真真叫人发腻。更糟的还是那些为做官而求人者,权要的门槛百踏不厌,手中提的日日更新,甚至发明了诸如“大团结装进香烟盒”那样的全新的“求人”法。实话实说,倘若“求人”是发展到易牙阉割自己,开方杀子献肉,李莲英给老佛爷梳头美容那样的田地,那就不是“难看”而是可耻了。
忽然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南宋孝宗皇帝幸游天竺寺,见观音像,问随游的净晖法师:“人持念珠念观音,观音持念珠念谁?”对曰:“仍念观音。”孝宗问其何故?净晖答曰:“求人莫如求己”。
好一个睿智、沉着、幽默的净晖法师!到底道出了“求人”之不妙,且揭示了“求人不如求己”这个人生和社会的永恒真谛。可不,多花几十或几百元钱到商店买彩电岂不比低声下气毕恭毕敬乃至提这提那踏人家门槛更利索更痛快?“爬格子”做文章靠的是自己的硬功夫真本事,焉能成日价一味去“求”编辑?至于想做官,那就更应凭自己的德才、本领去赢得群众和领导的信任,用不着天天踏头儿门槛或巧送“大团结”。
中国有句老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靠别人总有靠不住的时候。求己,是一种可贵的自立风骨和奋斗精神,买彩电、写文章和做官,凭自己的本事和力量才牢靠、才舒心。相反事事“求人”,处处“求人”,一味儿“求人”,“求”得丧了人格,那才是人的真正的悲剧!
(1988.12)
酒的题外话
在中国,英雄往往是爱酒的,项羽、曹操、武松、秋瑾不胜枚举。话说远古有个叫大禹的治水英雄,做了夏王朝国君之后便以饮酒为美事。一次,有人献给他一坛美酒,他喝了个酩酊大醉,醒来后对大臣们说:“酒太好了。正因为如此,后世一定会有人为它而家破人亡。”于是下令禁酒。然而酒这东西,是能禁得住的?不但禁之不住,相反,还方兴未艾,发展到今天如此这般灿烂辉煌的酒事业和酒文化。
酒虽禁不住,不过这位古人论酒还是不失于睿智的。一是道出了酒的好处和魅力。是的,生活中有谁能离得开酒?祭祀祖宗、贺庆婚嫁、送丧乔迁,都不能离开酒。酒能驱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能使人不朽:“唯有饮者留其名。”酒可送别:“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酒可寄情:“一杯送归雁,万里寄相思。”酒可论景赏月抒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酒能激发创作灵感:“眉愁锁山得酒开。”酒能激发豪气:“貂裘换酒亦堪豪。”酒,谁说不是“太好了”?二是看到了酒的祸害。“酒犹水,可济可覆”,可以丢官,杀身灭族败事亡国。东晋有个叫毕卓的吏部郎,每每醉酒误事,最后要酒而不要官。至于“酒池肉林”的商王纣,饮酒抱美女之兴趣远胜于治国,理政的隋炀帝杨广式的悲剧更是史有可鉴。不足的是,这位大禹英雄论酒似乎还是缺少最精彩之处:酒之祸并非酒本身所致,而实乃人之糊涂人之过失使然。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与酒一样美好、一样迷人的东西,然而同样也给人们带来一场又一场悲剧。比如金钱财宝,多少人为之所迷所醉坠入深渊?清代有个宰相叫和坤,几十年巧取豪夺金银无数,光白银就二十亿两,结果落得个“满门抄斩”。明朝奸臣严嵩、严世藩父子贪赃之数年,富甲天下,极乐得醉生梦死,到头来东窗事发,人被正法,财为籍没。又如荣誉,那也是个美好的东西,却也往往使人出乖露丑,乃至身败名裂。唐代刘希夷写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丽句,据说却为其舅父宋之问所害,将此句攫为己有。虽然此事未为史家所证实,但宋氏这种“杀外甥以攫佳句”的人品早为世人所唾弃。公元1988年加拿大体坛王子本·约翰逊为夺奥运会金牌而服用兴奋剂,自以为得计,谁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名声”。丑闻“曝光”之日,体坛内外无不击节而骂!
不由想起了带刺的蔷薇。它美丽,鲜艳,使人心入迷,然而谁要在它面前醉得神魂颠倒、迷得飘飘忽忽,谁就要被刺得头破血流!人世上一切醉人迷人的东西面前不也是这样吗?拙文原本是论酒的,却拉扯了这么多,因此打住。
(1989.12)
(第四章)“自信”两面观
“自信”这个词,向来乐为青年所议,一位朋友把自信称之为“君子贵德”,是事业的“成功之母”。而另一位朋友却说:“自信是套于人脖子上的一根绳索。”真是针锋相对,鼓角迥异。
对于前一位朋友的话,当然不难理解,大凡搞事业,没有点自信不行。远在一百多年前的司汤达,在他的作品还不为世人所知时就说:“到了1935年才会有人读我的作品。”这便是一种自信。果然应验,他的名著《红与黑》日后誉满文坛。战国时的西门豹发民“凿十二渠”,而当时百姓“治渠多烦苦,不欲也”。有人劝作罢。可他决意难移:“今父老子弟虽患苦于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其坚毅可获“自信”的金质奖。终于,邺县“皆行水利,民人以给足富”,他的业绩至今还为人所传。司汤达、西门豹倘若没有“自信”这样的“懿德”,他们能“成功”吗?
后一位朋友的话虽费解了些,但也有个中的道理。《战国策》不是有个“南辕北辙”的故事吗?那个去楚者自恃其“马良”,“用多”,“御者善”而大踏步奔北,怕也是一种“自信”吧。结果落得个“离楚愈远”、永远不能到达的结局。希特勒写了本书叫《我的奋斗》,个中的“自信”属世上罕见,但到头来只能是饮弹焚身之结局,为人类所不齿。
“自信”是“君子”懿德,“成功之母”,还是“套于脖子上的绳索”,关键在于其科学性。司汤达自信,能捧给人类以不朽之精神食粮,因而名赫文坛;西门豹自信,也终成“十二渠”,利国益民,同样是“百岁后期子孙思”。他们的“自信”,是“信”之成“理”,“信”之有“据”,“信”之合乎客观事物发展规律,而“去楚者”、希特勒的“自信”恰恰与之相反,是凭空的,盲目的,迷痴的,反科学的,那是注定要失败和出丑的。
身边有些“自信”都往往令人哭笑不得。同事的儿子阿十在高中毕业典礼上回答“你最崇拜的人是谁”时所说的一句话:“我最崇拜的是我自己。”这话真是“石破天惊”!我总有点不服;就算你是人才出众、品学兼优吧,但在十几岁时便断下“最崇拜自己”之结论是否有点过早呢?当年孟轲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这句话时至少是“不惑”之年。这阿十这些年来既考不上大学,又无心自学、求职、打工,整天搅在扑克摊、麻将场里混日子。人无自信,无以成大事;但“自信”过了“度”,却会变成昏狂,那是要误事的,这便是“自信”的两面观。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我们的自信应是司汤达,西门豹式的自信,而决不是“南辕北辙”者、阿十那般头脑发热,盲目可笑的“自信”。
青年朋友们,你选择的是哪一种“自信”呢?
(1998.7.10)
糟的是“躺在坑里”
自幼对名家伟人崇敬备至,以为他们身上的一切都神圣闪光。可长大成人懂事后方知名家伟人也是人,也有过许许多多糟糕得很的事,泰勒斯“摔坑”便是其中的一例。
泰勒斯是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也是米利都学派的创始人。他兴趣广泛,对天文学、数学,气象学都有研究。一天晚上,他为了探索宇宙之奥秘,正在入迷地眺望星空,连前面一个又大又深的水坑也没有发现,一脚踩空,便腾云驾雾地摔进去了。路人把他救上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明天会下雨的。”果然,第二天真的下雨了。有人嘲笑他:“泰勒斯真糟糕,只认识天上的事情,却看不见自己脚下的东西。”
泰勒斯这般“摔坑”,虽然是“糊涂”了些,但并未见得那么糟糕。正像牛顿只颐研究他的“万有引力”而忘掉了身旁的妙龄恋人,爱因斯坦在生日宴会上大谈“相对论”而喝了一瓶“鱼子酱”也不自知那样,他们为了探索宇宙的奥秘,造福于人类而孜孜入迷,忘乎一切,不恰恰是这些醇儒巨匠、名家伟人的闪光之处吗?
由泰勒斯“摔坑”,便想到生活中的开拓者和奋进者们来。他们敢于打破陈规陋习,大刀阔斧地开拓前进,哪管前面的荆棘蒺藜,哪有时间去顾及身后的嘁嘁喳喳,脚底下的坑坑洼洼。当然,他们有时也难免“摔坑”跌跤,“失误”什么的,然而谁能闭着眼睛大叫“糟糕”?恐怕只有智叟或不准人家站立走路的猴子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