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底，正赶上清明节。从今年起，清明节被定为国家法定节假日，全国放假一天，两年后又改为三天。香芹说，清明大家放假，不加班了，近的回得去的可以去祭祖扫墓，远的回不去的就休息一天；她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毕竟还有一个多月，她就要举办婚礼了。香芹说，婚礼在老家办，成都办一场，都江堰办一场，到时候会非常累。这累不累谁知道啊，几个都是只看过没结过的人。香芹就说，这还没开始呢，心里就乱糟糟的了，大事小事都不省心啊。
一峰开玩笑说，你们家那位不会什么也不操心，专做大少爷，等着你把千头万绪准备好，就回去亮个相结个婚吧。
香芹撇撇嘴，他自己公司的事情都够他忙的了，现在他也是尽可能抽出时间一起准备。本来请了个不错的婚庆公司，其实很多事情都可以交给他们办。然后我们家这位呢，偏偏是个完美主义者，很多事情别人办他就是不放心，非得抓自己手里，亲历亲为。我就说他脑子瓦特了（上海腔），弄得我脑壳痛（四川腔）。没办法，我也只得配合他。
嗯嗯，阿秋接着说，确实是当老板的作风啊。
算了吧，香芹不以为然，他那个老板当的，比别的老板累不知道多少。你看他天天累得像狗一样，哈哈。言语间，其实谁都听得出关切和爱护。
这我们哪看的到啊，阿秋酸溜溜地开玩笑，芹姐你也不经常让他过来跟我们打打交道，马上都是一家人了呢。
香芹笑着说，改天我一定让他请你们吃饭！这段时间头绪特别多，等婚礼结束就好了，到时候想吃什么都行。
阿秋连连拍掌，不请自报说，我要吃柚子我要吃柚子。
一峰大跌眼镜。你要吃柚子？我去旁边的家乐福给你买。阿秋一扭头，鄙视了他一下。
香芹点了点阿秋的脑门，说你这丫头还真是个吃货啊，果然专挑好的。她又转头跟一峰解释，柚子是一家不错的日料店，陆家嘴恒生大厦有一家，没开多久，口碑不错，据说人均也不低。
只有安津好像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什么话也插不进去。他愣愣地看着香芹不说话。香芹注意到他愣在那里，朝他笑了笑。安津觉得有必要回应一下，可没什么好台词，结果情急之下，他就来了这么一句：
芹姐，你们在上海不办婚礼了？
嗯。上海成本太高，而且亲戚朋友大都不在这里，在老家办更方便。
那我们的彩礼怎么办啊……
阿秋扑哧一下笑出来，安你太逗了；香芹听明白了，也直乐呵；一峰自言自语，这孩子也太实诚了。
上海的朋友，我会邀请一些代表过去那边的。你们呢，都是我的好兄弟姐妹，但这个店还需要人看，所以可能你们不能全去。之前我答应过我们的秋姑娘，要带她去四川逛逛成都，看看都江堰。所以我打算让她跟我去，女孩子嘛，跟我也好凑合。你们的心意我收到就够了，彩礼什么的我觉得没的必要的。
阿秋一直在旁边洋洋得意，偶也，偶也。
那次谈话以后，安津私下里专门找到阿秋，问她关于柚子和日料的问题。阿秋说，她比较喜欢吃日料，就在来了上海以后；平时也多少有些关注吧，所以知道附近有这么一家店。因为比较贵，自己哪舍得去吃啊；碰到芹姐这么说了，那还不赶紧争取争取，哈哈。
安津却沉默了。他自以为很了解这个女孩，很关心她，可到现在都不知道人家真正喜欢吃什么。想来好多好多的想法，原来都是自己以为，其实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啊！这么一想，自己真的好让人失望啊；不光别人，连自己都觉得失望。
每年清明，小姑都要回一趟老家，给奶奶上坟。奶奶走的早，在安津的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出现过，记事的时候，提起奶奶，就是那座孤零零的土坟。另外，因为过年也没回家，刚好回来看看爷爷，顺道走走至亲的亲戚们。特别是今年，小姑早就听说老安头的腿摔着了，一直有些挂心，一开始庆生说没什么，董家接骨在治了；后来，特别是最近听庆生的意思，好像情况越来越不太好。当然这些都没有跟安津说过。小姑还跟安津开玩笑，说要回去看看侄媳妇，到现在还没看过呢。说起俊丫头，安津说，正月间到她家拜年，她还问起姑姑的事，她说她也不想一直待在家里，也想来上海……跟我一起。那好啊。到时候姑姑帮她找找活。反正等她今年过了门，待家里也没事干，不能指望她帮你阿爸阿妈下地干活吧。说到这个，小姑又问起具体的婚期（这里结婚以仪式和婚宴为准，是否领证无关紧要）。安津说，家里找人算过了，说今年西方还是南方有什么煞星，持续四个月，要“过四进五”才能办嫁娶。所谓过四进五，都是指的农历月份，就是必须过了农历四月，到农历五月才行。可是安津从来不信这些迷信的东西，也觉得他们这样神乎乎的不好。但毕竟都是长辈们，也只能按他们的方式来了。自己现在没什么想法，就接受他们的安排吧，懒得去想了。其实也挺好，省心。
小姑这一次回去的天数，超出了预期。往年都是最多待一个星期，一般五天就差不多回来了，毕竟还要上班，假也不好请太长；这回在家过了十天才回来。安津打听爷爷的情况，小姑神情有些严肃。她说老头子的情况不太好，断掉的腿骨没长好，腿有些肿胀发乌，有的地方开始生疮了。现在是完全不能走路，整天躺在床上。估计他疼，一直吃止疼片，每天吃半碗药，饭也吃不下多少，已经瘦得很了……
安津不太相信。这离过年也才两个多月，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阿爸不是一直告诉他，还是老样子吗。啊！他急切、六神无主。
阿爸怎么不带他去医院？！
他不去啊！你爷爷那脾气，你不知道？怎么说他都一个劲摇头。你阿爸硬抱着他上车，准备去县里医院，他自己从车上翻下来了，就是不去。不治了。等死了。说得我眼泪直淌。你说为人子女，能看着自己老上人等死？……你爷爷一辈子就是命硬。谁也管不到他。
那不行啊。我回去看看他。
是啊。老头子一直念叨你。让我跟你姑爷好好顾着你，不能让你一个人受气受委屈。哎，小姑也觉得，你要是能请掉假，就回去看看他。从小带到大，他怎么不想你在身边啊。不过现在每顿饭，多少还能吃点喝点，你也不用急着回去。马上五一了，到时候放假你再回去就好了。我也跟你爷爷讲了的。
安津被说得有点想哭。虽然他决定五一再回家，但免不了一直担心。
香芹的主婚宴，定于五月十日在成都举行，是女方主场。倒不是因为这一天是周六，也并非历法上的什么吉日，据说是他们两个人相识的日子，刚好凑个整的周年。然后十一日在都江堰办第二场，算是男方的主场。虽然两地相隔不远，但男方家里在当地也算有些名气，自然要在本地办一办，很多事情也才好处理。本来香芹决定带阿秋早几天回去的，结果安津因为需要回家，就决定待到安津回来；否则一峰一个人不太容易对付店里的生意。
今年的五一也有变化。清明、端午、中秋成了法定节假日，五一呢，历来是放七天假的，今年头一次改成了三天。临回去的时候，阿秋找安津打听了他家里的事情，知道是安津爷爷的身体状况不好。她一看安津的表情一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心里的担心和没有底气了。她握着他的手，为他加油。安津感受到了这份温暖，心里特别感激她。
安津急赶急回到家里，看到的果然跟小姑说的没差。现在天气已经很暖和，爷爷身上的衣服不多，更能看得出来他瘦成了什么样。两只胳膊除了骨头就全剩下皮，腿也一样；脸上也没肉了，眼眶和两颊都深陷进去，瘦骨嶙峋，了无生气。可能因为吃了好多药进身体，胃也不好了，一直往外吐东西。但显然老人家的头脑和意识非常清醒，他知道是孙子回来看他，心里非常高兴，一直拉着安津的手不放。
安津问爷爷，怎么不想去医院治治。
爷爷摇摇头，说治了也治不好，还花那么多钱。董家湾的董医师跟我讲了，去了医院也是把我的腿给锯掉，干嘛呢。我好好的活了一辈子，别到临死把腿弄没了。让他把我锯掉，还不如我带进棺材里。
安津忽然有点绝望，他再怎么说，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实。心疼爷爷又能怎么样？他没再说什么了，手紧紧攥着爷爷的手，低头沉默。
庆生和媳妇都在责问他没事往家跑干啥，花钱花时间。回来看爷爷。回来看有什么用？能把你爷爷的腿看好了？你在家待两三天又要走，能管什么用……其实安津明白阿妈说的有道理，只是觉得作为后辈，回来看看老人家也算是一种心意。也仅仅是一点心意。接下来的两天，安津就待在家里，给爷爷端饭倒水准备吃的药，晚上给他拎拎夜壶什么的。老安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每一天都更加虚弱，至少从眼前的情形看，他发现自己好像习惯了爷爷这个样子。短期内应该没事的。谁都这么说。
听到安津回来，大大也赶了过来。他跟庆生商量，要不要提早让两个孩子把婚宴办了，看能不能冲冲喜。感觉老头子这么熬下去，可能不长久。庆生打电话给阴阳先生问，对方说，四月西南方煞星犯冲，戾气最重，家里不能做喜事；否则必有一难。还是建议放在五月以后，而且越晚越好。人家是专业人士，说的又头头是道，庆生深以为然，让大大打消了这个念头。大大也就不再提。照现在这个情况看，老头子挺一两个月时间，应该没问题。
五月五日，立夏，农历四月初一。香芹和阿秋订好了七号去成都的飞机票。为此阿秋还异常兴奋，她要坐飞机了。一峰和安津私下找到阿秋，几个人商量了一个公允数作为彩礼钱，给阿秋带着去成都投礼。阿秋欣然答应，一定带到。第二天晚上下班，安津喊住阿秋，说要请她吃饭。阿秋明显这两日心情奇好，一听安津说请吃饭，笑逐颜开答应。然后问吃什么。安津说，去吃自助餐。去哪里吃。陆家嘴。陆家嘴哪里。柚子。阿秋犯了个呆，然后确定了安津是要请她去柚子吃日料的自助餐。哇！真的假的。真的。干嘛。不干嘛，就请你吃饭啊，一直都没请你吃过好吃的。贵呢。还好。你问过了？问过了。算了，安，反正芹姐答应了请我们吃饭，到时候我们再去吧，他们有钱，我们……。他们是他们的，我请我的。不会是我上次说了柚子，你就一直惦记着吧。没有，忽然想起来的，我也想去尝尝。这么冲动。嘿嘿。安，我觉得还是算了吧，要不下次……。不用啊，我订了已经。啊？你订好位置了。嗯。靠。嘿嘿。既然订好了，那就没办法了。阿秋一路跟着安津过去那边，总感觉今天的安津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等两个人都到了恒生大厦，阿秋才知道安津是诓她的，他只是想把她忽悠过来。其实他根本就没订好位置，说不定人家都不接受预定。
到了门口，阿秋又打起退堂鼓了，央求安津能不能换一家别的。结果安津硬生生把她拉了进去，选了位置坐定，他这才放心。
阿秋有点心慌慌的。她觉得今天的安津跟往常不一样，有点男人的样子了。说话、做事坚决有力，让人不太容易动摇。以往在她面前，安津都是细声细气，给人感觉就服服帖帖的。所以今天他这个样子，阿秋心里没了个底。两个人点好了菜，阿秋看着他，等着他说点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她。安津一开始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阿秋，两个人四目相对。这种场景，在两个人的脑海里，都曾想象过好多次。结果一瞬间，安津就满脸堆上了大大的谄媚的笑容，忸忸怩怩了好大会儿，一会搓搓手一会挠挠头，然后迸出一句：不好意思啊，秋，今天太自作主张，把你拉了过来；我是真觉得一直没请你吃过好吃的，刚好听你提起过，所以就跟你过来了……
阿秋刚有点慌慌的心，这下彻底平静了。这家伙，果然还是一层不变啊。一秒钟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有那么一瞬间真想凑上去揍他两下。我还真以为他跟以往有些不同了。高估他了。不过这么想的时候，她其实也觉得很温暖，有感于眼前这个男孩子，一直在自己面前示弱、温柔、从不要强。也许这也正是她喜欢他的一个方面吧。
既然是单纯请吃饭，而且又是梦寐以求的自助餐料理，那就没必要考虑太多，准备好味蕾跟胃就好啦。阿秋大快朵颐、酣畅淋漓的时候，安津却蔫了。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吃下去生的东西，特别是生鱼肉。放在嘴里嚼的时候，有种肥腻的不适感，看来身体的抵触很强烈，生吞硬咽时，喉咙就有点想干呕，于是赶紧换了口味，只吃熟食。虽然这里的熟食品类不多，但是龙虾、鳕鱼、牛舌什么的，确实是未曾体验过的美味。
他看见阿秋吃东西时流露出的幸福、满足的样子，自己心里也觉得无比满足和高兴。
他想起香芹说过的，阿秋是个吃货，嘴角忍俊不禁。
他对阿秋说，听芹姐讲，四川那边好吃的东西多得不得了，你明天过去那边，就又可以大饱口福啦。
阿秋嘴上还粘着酱油，也不管吃相如何，一边嚼东西，一边乐呵呵地点头说，对啊对啊。
到了那里，秋，你记得给我打电话哦。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但是你有空了可以给我发短信、打电话，跟我讲讲那边的人、那边的景色和美食啊。
嗯嗯，一定，一定。
一定要一定才好噢。
放心吧，放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