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六年,时维三月,余姚县隶会稽,境内有句余山,又南有姚江,故曰余姚。余姚县自古繁华,东南最名,天色蒙蒙亮,轻纱般的薄雾缭绕笼络着城外的小村。
窗外几声鸡鸣,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会稽府余姚县丈亭乡西岳村村民沈言,结束了他一晚的好梦睁开了眼睛,这是他在五百年前的第一百七十六个夜晚。
“彼其娘之,老子真就回不去了么?”他心底遗憾的叹了口气,抱怨的嘀咕了一句,随后一个利索的翻身,进了灶间担起空桶,这是他每天必备的生活修炼手册,挑水。
挑着水桶,出了屋,入眼见院墙只是一道篱笆,黄泥土墙砌成的土坯房,厚厚的茅草就是屋顶,在这个位居姚水江畔的村落里,几十户人家屋子大抵都是如此样式,能有砖瓦的都是地主老财了。
沈言在这儿呼吸五百年前的纯氧已经小半年了,有时候还在期冀着能回到以前,可是每天抱着期盼睡下,醒来还是茅草屋顶,硬木床板,他已经不抱任何希冀了。
他半年之前刚来的时候,也很是搞不清楚情况,他本是二十一世纪的孤儿,从一所文科大学毕业,不能适应都市里的激烈竞争,回老家考了个公务员,进了县城图书馆当个管理员。
他以为在体制内混上几年,就可以施展胸中所学,即使在二流的学校里没学到什么,可他自认为也是半个一流,若遇到好的机遇,总能一遂青云之志。
结果,被意外倒下的书架砸中,等他再睁眼醒来之时,却已经成了嘉靖年间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会稽府余姚县丈亭乡西岳村的同名同姓的村民沈言。这具身体在自己来之前生了一场病,或许是没有熬过去,自己却不知怎么的一觉醒来就李代桃僵了。
家有几亩养家糊口的薄田,几年遮风挡雨的茅屋,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的父亲,是了,还有一个仅比他小了六岁的小萝莉,就是自己的小妹了。
翻捡记忆,沈言对于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具体印象,似乎已经很模糊了,只晓得是生下小妹时难产去世了,很令人唏嘘,隐约间还记得她姓黄,是城里的人家,只是不知怎会下嫁给老实巴交的父亲。
挑着水桶,走在田亩阡陌之间,山区地狭,多是零散的小村落和田地在平缓地方见缝插针的分布着,村子就在姚水江畔,倒是不担心缺水,取水也都是在一个地方。
沈言远远的就见取水点排了老长的队伍,想要取水,恐怕是要排上半个时辰,农家小院,每天要干的活儿不少,有些来晚的索性掉头,等忙完了手里头其他的事再来,免得误了农忙。
可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也不掉头,挑着空桶晃悠悠的就往取水点走去,排队取水的村民瞧见了他,便一齐笑道:“秀哥儿你又来晚了,今儿可不让你插队咯。”
秀哥儿是沈言的小名,或许是生于收获的时节,谷穗又音同‘秀’,就有了秀哥儿的小名,随后又有个人吆喝道:“咋个?秀哥儿打水还须得排队,来来来,就到前头来,打了水只管回去,秀哥儿以后可是了不得的神医。”
沈言面对几个调戏他的村民,只是不屑的撇撇嘴,甩了个头径直往招呼他的村民那儿走去,路过同来取水正在辛苦等着的村民,都招呼道:“秀哥儿你又来插队啦?快去,快去。”
敢情沈言打水插队,已经成了流风遗俗,村民们都习惯了沈言每次打水来的晚了,就随便找个地方插进来,有时插到前头,有时站在中间,这就瞧秀哥儿心情。
如若是换了个人,也想像沈言这么般的随意插队,老实淳朴的村民可不乐意了,这可是专属于村里小神医的特权,别瞧村民们老实就不拿农民当汉子。
半年之前,西岳村闹了场灾,几十个老老少少,忽然之间都病倒了,其中也包括沈言,这可把村里的人吓坏了,都以为是遭了瘟疫,吓得手足无措。
筹了钱在城里请来的老大夫,也都束手无策,几个小孩没熬过去,都相继死了,一时之间村里哀嚎遍地,家家户户都给染了病的准备丧事,这时染了病的沈言,却突然好了。
“村里老沈家的娃不仅好了,还说他能治这瘟——!”
西岳村的人走投无路,就同意让沈言来医,成想真个就让沈言给医好咯,有几家起先不信的,连忙抬来自家老人小孩,请沈言来医,可这也有没来得及,还没医就死了的。
村子里也有人奇怪沈言怎么突然就会了岐黄之术的,死而复生,莫不是被妖怪附体了,否则怎么突然就会治病了?
这话是没人信的,却把沈言吓了一大跳,是谁都没有想到,此‘沈言’已非彼‘沈言’,若是之前的‘沈言’,恐怕还真不会治这病,还真是个‘附体’了。
嘉靖年间治不好的,或许在二十一世纪,就是个随手都能医的小病,没什么可以称道的,为了不被人识破,沈言推说是以前看了本已故沈老爷子遗留下的孤本残篇,说是在其中找到的法子,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自己身上试了,没想到真把自己治好了。
沈老爷子,沈言素未谋面的爷爷沈追,过去也是考中秀才的,西岳村德隆望重的人物,对秀才老爷遗留下的东西,村民们自是没有疑心。
这下都说是沈言命好,沈老爷子在天之灵庇佑,死了还有下恩泽给村子,沈言这娃记性好,以后也能考中秀才,不济也能当个悬壶济世的沈神医,你瞧这般年纪就能活人无数了。
也有想要沈老爷子遗留下的‘孤本残篇’的,可是这真正的孤本,早就被拿去垫了床脚,烂得不能再烂了,哪儿还能找到什么药方。
再找沈言,他只推说自己年纪太小,已经记不大清了,虽是捶胸顿足的叹息可惜,可也无可奈何,拿着烂成几片的破书走了。
“什么小神医,不过是运气好,捡到的便宜,若是沈老爷子还在,轻易就治好了,得费这么久的劲?”也有人瞧不上沈阳的,阴阳怪气的说着闲话。
沈言正走过去的时候,突然一根扁担一横,拦在沈言的前头,邻居孙大冷眼道:“小孩子家家,就是不能惯着,排队去,插什么队。”
沈言愣了一下,小爷转世一遭,在这儿没有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已经是坠了咱穿越者的名头了,好心给人治个病,还差点被当妖怪给烧死,这还得了?
“是你这措大,对没错,就是你,叫嚣着要把我绑了,上火刑架当妖怪烧了的,就是你,小爷没跟你计较,你还敢拦着小爷。”
来自五百年之后的众生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沈沈可以忍,言言都不能忍。他挑着担子,露出个璀璨的笑脸,道:“孙叔说的是,以前给大家添麻烦了,我这就去排队。”
说着,沈言把空桶担子换了个肩,转身就欲往回走,心里使劲嘀咕‘叫住我,叫住我,还不叫住我’,或许心诚所至,真有人打包不平了:“秀哥儿你过来,孙大你在这儿较什么劲,我看秀哥儿以后是定能考上秀才老爷的,又是一个造福邻里的沈老爷子。”
沈言闻言停住脚,面色平静的转过身,想要瞧瞧是谁这么有眼光,简直不要太会说话了。孙大哼了一声,继续把扁担横着拦住不让过:“什么秀才老爷,西岳村几十年才出一个秀才老爷,我看这小子就是古怪,说不定瘟病就是他惹来的。”
孙大是沈言家的邻居,按理说是该邻里和睦的,可是半年之前,孙大的儿子与沈言一道染了病,孙大家的儿子死了,沈言却意料之外的活了下来,还找到了治病的药方。
这却让孙大嫉恨上了,你有药方只顾着自己活命,却不救我家小子,眼睁睁的看着我儿子死,从此之后的孙大,就瞧沈言不过,暗地里经常给他施绊子,说些刁钻的话。
村子里没来得及治,死了人的不止孙大一家,恨上沈言且恨透了的,却只有孙大一人。西岳村其他人待沈言都是极好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孙大不是,可是这倔脾气上来了,硬是横着不让过。
“想插队可以,就是不能插在我前头,站我后头去。”孙大一时也抵不过众人的言语,松口道:“我看,你也否想着当秀才老爷,你跟你爹一个德性,就是个种田的命。”
沈老爷子是秀才老爷,沈言他爹沈青,虽识得几个大字,却是个村夫,家道中落。但是彼其娘之,说我可以忍,说我爹就不能忍了。
沈言把空桶哐当一声往地上一甩,拿着扁担指着孙大,忍不住发出振聋发聩的时代强音:“我这一辈子,就不是来种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