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慢慢理顺了思路,接着说下去:“你的态度决定于你上峰的态度。你所应当极力表现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在他的立场和角度希望看到的你。只有被上峰认可而展现的才华,才成其为才华。不被上峰认可的才华再泛滥,也不过是文人墨客的小聪明而已。所以,政治家的一首好诗可以使上峰明确地体会到他的意图,并且达到沟通调和的目的。而第一品的诗人能将诗人的诗和政治家的诗熔为一炉。无所求而无不求,无可而无不可……你的祖父毕竟还不是第一流的诗人。”
当着女儿的面对公公的诗妄加评议,这在礼法中是不适宜的。婉儿敏感地注意到这一点,便灵活地主动换了一个话题,“那我要怎样才能写好一首政治家的诗呢?”
出乎意料地,郑氏回答:“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那时我从来也没想过这些,等我慢慢想通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只能猜到其中的大略。女儿,这个问题要由你自己来回答。”
“我?”
“对,你!”母亲望着女儿,肯定地说,“你曾经无意中写出过那么一首诗。没错!就是天后曾经看到的那一首。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不过是一时凑巧而已,你也永远不要给她这个机会!至少相对你那群成天还离不开胭脂水粉的蠢同学而言,你很有优势!天后是那样厉害的人,她下这么大功夫在习艺馆里,绝不是想要一些凑趣打混的年轻女诗人。这一点我们早就想到了,但直到现在,我们还不能明确猜出天后的真正意图。是培养 待选嫔妃呢?还是台阁书史?”她将女儿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身躯颤抖着,眼里全是泪水。
“女儿,娘很抱歉已经帮不了你了,以后的事情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你的母亲就只能做这么多了。对不起!”
婉儿用手掩住她母亲微微抖动的嘴唇,神色庄重而平静:“娘,我明白,真的明白!您放心……”
韦承庆最近越来越忙。习艺馆里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倒是苏味道悠闲自得,时不时还出来晃晃。但十三个学生都知道,想从苏味道的嘴里掏出意见是很难的。他无论什么事都是“都好,都好”,活脱脱一个好好先生。
然而婉儿却很清楚地知道,苏味道绝不是一个昏庸颟顸的人。他或许表现出昏庸颟顸,只是因为面对的不是那个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在另一个场合或另一个人面前,苏味道很可能比韦承庆的见解还要犀利透彻。
“如果要在两个人里选一个,那就是苏味道吧?”婉儿默默地想。
苏味道和韦承庆对她的的影响力可能超出她的想象。但从性格或者至少表露出来的性格而言,苏味道更近于“政治动物”,虽然韦承庆更得学生们的欢心。韦承庆每次拨冗前来讲学,不管讲的是什么,总能获得热烈的回应。连婉儿也不由得暗暗注意他,但韦承庆却没有刻意对她关注过一眼,仿佛之前讲本朝诗文时特意提出上官仪的诗来只是一个巧合。
这时候,她们所学的已经不限于诗歌了。她们学经,学书,学骈文,学赋,学汉魏古文,学六朝小品,学烈马西风,学杏花烟雨。女孩子们整天忙得团团转,教她们的学士们也像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有些学士直到已经走人了,婉儿还叫不出名字来。唯一一个贯彻始终的学士就是宋昭华,只是那时候她已经很少亲自授课了。每当春日晴好,婉儿总能看到她在院中竹榻上酣眠的身影,旁边青铜小炉中檀香冉冉升起,雅致得不像是记忆中那个只会教授《女诫》的人。
而后,终于到了再度“中正”的日子。
大家都忐忑不安,不知这一次又会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学士们照旧都散去了,馆舍里空空荡荡。宋昭华精神饱满地走上堂来,黑袍飘飘,怀里抱着一样用锦缎重重包裹住的东西。
“一首诗!”她宣布道。馆舍里一阵沸腾,毕竟她们在诗上下的功夫最深。只有婉儿暗自担心。宋昭华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缓缓解开锦缎。
“咏物!”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从锦缎里露出来的,是一柄连鞘长刀!
斑痕累累的刀鞘和刀柄上已经被汗渍得朽烂了的麻线,无不预示着这并非一柄普普通通悬挂于厅堂之间的刀,而是真正上过战场斩杀过敌酋的战刀!
宋昭华微然一笑。她一手握住刀鞘,另一只手握住刀柄,轻轻地将刀从匣中抽出半尺。那露出来的刀身霜雪一般寒气逼人,全然不像刀柄刀鞘一般古旧。
“有谁想亲自来摸一摸么?”
她环顾众学生。半晌之后,崔盈第一个站起身来,接着则是婉儿。婉儿深知自己必须透彻地了解这柄刀,才能有的放矢,诗意明确。但当她亲手握住冷硬的刀柄时,才发觉将这柄刀抽出刀鞘并不是那么容易,而宋昭华却得心应手。婉儿下去之后,第三个上来的则是萧璟。这时候,女史们已经悄无声息地将一个个锦盒放在各人的桌案之上,每个锦盒上都有细绢绣的对应的名字。
“以一炷香为限。写好了就将笺稿放在锦盒里呈上来,一会儿考评结果也将装在锦盒里向下发。”宋昭华轻松地宣布。
女史们燃起一支轻细的香,香气氤氲时,宋昭华将那柄刀轻轻放置在堂前桌案上,自己据桌而坐。
婉儿咬着笔杆凝思,脑子飞转不停。她想:“我写什么呢?侧重,侧重!可是,侧重是什么呢?那柄刀!即使再不谙世事的人也看得出,那是一柄真正上过疆场的战刀!宋师范拿这柄刀做题目,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她十分清楚,在习艺馆里,宋昭华就是那个可以决定她命运的人,也就是母亲所说的必须以她说的对为对、以她说的错为错的人,自己的思想必须跟着她的思想转。可什么才是她的思想呢?这个并不美丽的女人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看起来什么都懂,却十多年都走不出一个小小的掖庭。有些事,有些人,要想弄清楚简直太难了!
“或者就是歌颂武德吧!”她跟自己说,“本朝武功之盛,历代不及。追亡逐北,四夷宾服。难道不值得适当地称颂么?宋老师上一次明明似乎很推崇《女诫》,但她却给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崔盈打了高分。这就说明她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但若是如此,歌颂武德到底合不合适呢?”她紧蹙着眉头,第一次觉得咏物的诗居然这么难。突然之间,她眼前一亮!
其他人大概也被这个题目弄得很是迷惑。因为直到一炷香燃尽时,也没有人主动交卷。女史们过来收锦盒,女孩子们才赶着将勉强凑成的诗稿手忙脚乱地誊写好,放进去。女史们随即上前将其取走,宋昭华也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这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时辰,学生们在馆舍里坐立不安,时光分外难熬。直到她们都生出“寂寞宫墙白发冷”一般的哀怨,以为自己被遗忘了,宋昭华才回转来,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成绩大致准备好了。”
于是一群女史进来,将锦盒发还给对应的人。“打开锦盒!”宋昭华用命令的语气吩咐。婉儿战战兢兢地抖着手打开她面前的锦盒,里面墨绿色的绒缎上只静静摆着一块玉佩。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向左右打量,隔座的裴青雯似乎收到了一块玉玦,但她随即又从锦盒里拿出一张纸。婉儿看看自己的锦盒里,除了那块玉佩,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再向四周望去,不少人手里都多了一张纸,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都认识吧。刑部的公文。”宋昭华淡然说。“那是成绩——收到玉佩的三个人过关,收到玉玦的九个人,被‘中正’掉了。”
“为什么呢?我们的诗和刑部的公文又有什么联系?”
“那是成绩。”宋昭华再次解释说,“收到什么样的成绩,不是由我,而是由你们亲自决定的。我命你们以刀为题,做一首咏物诗。”
“我们做了!”
“……同时埋伏下十三个刽子手和十三个死囚,与你们一一对应。如果你们谁的诗里出现征战杀伐,或斩杀诛戮的字样,你就会得到玉玦。你的死囚的命运将由你决断,他们会在内廷慎刑司的刑房里被砍下头颅——之前我们训练男人的时候,人头会被直接装进锦盒里,送给他。你们毕竟是女孩子……如果谁的诗里避开了这些字眼,就会得到玉佩,表明你通过了‘中正’。”
“这……简直……荒谬!”
“但你们的老师韦承庆一定向你们讲过,诗要有目的。要明确、直接、简洁。要言之有物,禁止虚言浮词。我知道你们在诗里写下那些诛戮斩杀的时候不见得就真想诛戮斩杀,也许只是让诗作看起来气势豪壮些。然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必须对自己的文辞负责!”
宋昭华一字一句地道出,那种斩截的气势震得众人默默无语。此时,在一边的婉儿才真切地感受到母亲说的是对的。习艺馆的确有它的侧重,然而这侧重真正表露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她也是在最后关头的灵光乍现,才警觉到宋昭华是不可能简单地让她们就刀论刀的——那固然也可能契合颂圣的路数,但与习艺馆这个环境截然不符。所以,那柄刀本身只不过是一个埋伏,宋昭华真正的意图在于查验两三个月的学习之后,究竟谁能够真正意识到习艺馆课程的精义所在,谁能够真正约束得住自己的笔。
比如崔盈,她的真才实学其实也不在婉儿之下,在某些方面可能还远远胜出,但崔盈就向来不考虑失败的后果。而人总是不可能永远成功的。即使崔盈有承受个人失败的能力,但放眼邦国社稷,一个字的错误就可能酿出很大的风波。所以,第一轮里出奇制胜的崔盈终于还是在第二轮里惨败,讽刺的是她的奇胜和惨败出于同源。
然而渐渐缓和过来的女孩子们立刻又察觉到一点异样。如宋昭华所说,收到玉佩的是三个人,收到玉玦的是九个人。她们的目光四下搜索,最后终于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穿着鹅黄裙袄的女孩子瑟缩在座椅上,身躯剧烈颤抖着,连脚尖也不敢稍微沾一下尘土。
“还有你,苏纨素。”宋昭华静静地说,“你交的是白卷,所以我也只能还你一张白卷。可不可以告诉老师,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苏纨素嗫嚅着,害怕得随时要哭出来,“学生只是想,刀再名贵,也是凶器。我们女儿家不该沾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所以学生不知该写什么,只好交了白卷。”
宋昭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苏纨素惊恐地垂下头去。良久良久,宋昭华终于长叹一声,说:“我分不清你到底是仁慈呢,还是懦弱!但你还没有被中正掉,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属于你的死囚,他而今还在候命。诗题的含义你已经知道了,所以你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如果你想晋升上去,和她们在一起,就将你的锦盒掷在地上,待命的刽子手会砍下死囚的人头;如果你选择不掷,你就会被中正掉。”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苏纨素怔了怔,也缓缓地回望着已经拿到玉佩的萧璟,上官婉儿和杜若兰。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所谓的最后一个机会是捡来的,而这个机会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种难以拒绝的诱惑。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手缓缓伸向锦盒,抓住它,围观的人心里绷成一股弦,比她自己还紧张。眼见得苏纨素就要一把将锦盒摔在地上,突然之间,她却用力一拍桌案,用异常清晰的声音说:“不能够!”而后她挺身站起,昂首走了出去。
若干年后,上官婉儿已经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那时候宋昭华的地位反而远在她之下了。某一天夜里婉儿请宋昭华饮宴,因为是宾主二人的私宴,彼此无甚顾忌,都喝了很多酒,喝到醉眼迷离。婉儿突然想起当年的事,就问宋昭华:那时候你给苏纨素一个机会,究竟是为了什么?
宋昭华沉默不答。婉儿又问,是不是因为当初你觉得我们那些人里,只有纨素一个心存仁慈?当年她倘若留了下来,现在也坐到合适的位子,有她从中缓和,政事会不会从容得多?
这问题已经相当尖锐了。婉儿之所以敢问,一是因为她很了解自己,二是因为她很了解宋昭华。但宋昭华仍然不答。
于是婉儿索性将谜底揭开,“宋先生,学生再敬你一樽。因为学生的事连累了老师,心里一直不安。”
这是能够明言的最大限度了,更进一步的话不可能出口,而对着宋昭华这等人物也没有必要出口。宋昭华文武全才,可能是天后陛下平生最重要的心腹之一,所以天后才会将习艺馆放手交给她,让她给自己带出一群才智出众又忠心耿耿的女辅臣。
但也正是因为将来天后辅臣皆出宋昭华门下,所以宋昭华实际上是从接手习艺馆起,就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前程。为避嫌疑,此后她又在内廷里生存了数十年,直到人们已经忘记她是曾经责罚过太平公主的人。对此,她的学生们是隐隐不平的。但当上官婉儿字斟句酌地提起此事时,宋昭华却哈哈大笑,笑声清澈,丝毫没有醉意。
那夜以后,宋昭华就消失了。无论后来是李唐天下改成武周,还是武周天下改回李唐。也无论在世俗间还是在史册里,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这个人倏然出现,倏然消失,如同水波荡漾而后又恢复平静,只给人世间留下一个千古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