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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素年笺语

?1.

爸爸和妈妈是在苏北农村插队认识的,那是一片浩瀚的水乡泽荡。蜿蜒的河谷中间凸出一片滩涂小岛,岛的中央,长着一棵十人合抱的古银杏,虽然历经沧桑,却枝繁叶茂。有风的日子,树叶的沙沙响,几里外的村庄都能听到。

银杏树的下面本来有一座寺庙,叫做千佛寺。据说有九十九间半房屋,张家阿婆跟它一比,那算是见到真神了。

那么,为什么是九十九间半呢?因为建到一百间的时候,每次砌到一半,墙便会莫名其妙倒塌,三番五次,人们就不再坚持了,深谙这是佛的旨意。

这座千佛寺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姻缘庙,相传求姻缘是百发百中。

每年春天,青年男女便会身着盛装,把自己心仪的人的名字写在铭牌上,拴上喜庆的大红绸,抛向最高的枝丫,挂得越高,成功率越大,如果掉在地上,那就收拾收拾心情,另寻佳偶吧。

爸爸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因为他只是随便求了一下,便娶到了妈妈。

如此神奇,清绘真的很想为自己和古天乐求一段姻缘。

也难怪风吹过枝丫的声音,几里外都能听到。原来风吹过的并不是银杏的叶子,而是满树层层叠叠美好的愿望。

爸爸妈妈当时落户的地方叫做顾高乡,顾名思义就是整个乡的乡亲,不是姓顾就是姓高。

爸爸暂住在顾家,妈妈暂住在高家。

那时候的房子都是用芦苇编织而成的,苇楣为经、菖蒲作纬,纵横错织,睡在里面,会有浓郁的艾草的清香。有时候,脑袋不小心碰到屋顶,那些干了的芦花,便会一蓬一蓬地飘散,大雪般弥漫。

顾家与高家之间只隔着一圈矮矮的花树围成的篱,晚上睡觉,女生可以听到男生磨牙的声音,男生可以听见女生们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吃吃的笑声。爸爸能从一群说话声里分辨出哪一个是妈妈。

原因很简单,说“啊呦”的那个就是她喽。

乡下用来围篱的那种花树叫做紫槿,每年初夏都会开出粉白的花。爸爸常常偷偷给妈妈送花,一来二去,竟然被当地老乡发现了,笑掉了大牙。

原来那种花在当地叫做“鸟不踏”,是一种很贱的花,鸟都不愿意在上面栖息。可就是这种不被待见的花,却打动了妈妈的芳心。也许,这便是那个黑白灰的年代唯一的色彩了。

妈妈曾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拍过一张照片,爸爸说美过张曼玉。他去房间取影集,刚巧遇见许安回来,低着头,手里居然抓着一小束紫丁香,是在郊外采的吧,里面还夹杂着青草叶子和猫耳朵花。

爸爸的台词千年不变:“下班啦?”

许安的表情更是万年常青,腼腆地笑笑,点点头,走上楼去。

果然是家花没有野花香,许安走过后的楼梯,弥漫了浓浓紫丁香的味道,真好闻,像一种冰淇淋。

2.

没有家人过生日的日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不过清绘倒也习惯。她是一个对食物没有什么欲求的人,但求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三餐一宿足矣。妈妈最讨厌她的清心寡欲,觉得没出息,“跟你爸一个德行”。

可是,当初妈妈就是因为爸爸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书呆子才嫁给他啊。看来,人的确是会变的,清绘很害怕自己会变成妈妈那样。

听妈妈不止一次数落诉苦,当年嫁给爸爸的时候,连一场婚礼都没有,也没有房子。就是一群知青同学在空旷的田野举办了一个简陋的仪式。

秋天金黄的田野,稻浪翻滚,大队支书口吃:“今天是我们知青点结结结……”

下面有人起哄:“结结结……到底结不结啊?”

又有人起哄:“结结结……结啊,结巴,哈哈哈……”

大队支书涨红了脸,终于憋出了那两个神圣的字:“结婚。”

会计点了两个二踢脚,双响炮。几个同学敲起了脸盆:“下面有请新郎官讲话。”

爸爸当时讲了一句感动了许多女知青的话,也有许多知青因为这句话而相恋结婚,永远扎根在广大贫下中农中。

爸爸咳嗽两声,接过一个捣蛋鬼递过来的山药当话筒:“一间屋,两个人,三餐饭,风雨四季……”

云淡风轻,轻描淡写。

爸爸语毕,掌声雷动。这读书人泡妞儿,果然不是盖的,剑走偏锋,广阔天地中大有作为。

说起这些往事,妈妈是义愤填膺,误上贼船,悔不当初,如若有来生,非李嘉诚不嫁。

此李嘉诚非彼李嘉诚,而是当年另一位苦苦追求妈妈的男知青。他没有选择回城,而是扎根农村,成了全省,乃至全国知名的养猪大王,富甲一方。

妹妹奇怪:“一间屋,两个人,我和清绘呢?”

“是啊,那我呢?”清绘也奇怪,“我只是你们无心插柳的意外收获吧,你们说生我就生我,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问问我愿不愿意?”

“啊呦,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妈妈不乐意了,痛斥清绘这个不肖子,“我怀胎十月我容易吗我,一心想吃碗猪脚你爸都买不起。”

“哼哼,嫁给养猪状元,你就有吃不完的猪脚了。”曾经挥遒方尊,激扬文字的爸爸居然连一个养猪的都比不上,气得猪一样直哼哼。

“要有得商量,我就不来这个世界了。”阿咪也帮腔。她最近大考小考不断,都快考糊了,厌世难免。

不过阿咪肯定是爸爸妈妈无心插柳的遗珠,那个有心栽花的弟弟在B超视频里神秘遁形了。

清绘倒是真的很想有个弟弟,或是哥哥,觉得那样更有安全感一点,不像现在还要给妹妹安全感,帮她温书、做习题,晚上还跟自己抢被子。

这样想着,清绘看见许安又低着头回来,他又穿回了那件灰蓝色的T恤,那么空旷。清绘不禁害怕,如果有个像他这样瘦的哥哥,走在路上会不会被风吹走?

爸爸看见许安,吧唧吧唧嘴巴,终究是没有说出那句国问,而许安则把头低到最低,隐约加快了脚步,匆匆而过。

那以后,连家里唯一会跟他讲话的爸爸也不和他打招呼了。他就像个幽灵一样,每天无声无息在家里走。

日子一天一天沉默地重复。

3.

最近清绘在读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是因为看了同名的电视剧才想起来要看的。她喜欢剧集里面的演员董洁,清洁得似马蹄莲一般的女孩儿,欲开不开,隐忍而又充满芬芳。

清绘看完了前一册,想起另一册大概还在二楼房间的书柜,于是上楼去取。

她敲一敲门。

许安过来开门,脸上的表情惊讶了一下,又明白什么似的走出门去,靠着楼梯的扶手等她。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床上的被子换成了他的。

他的被单是三色的蓝印花布。在柳湖路的尽头有一家蓝印花布作坊,但是却染不出这样三色的作品。这种工艺因为太繁琐,几近失传。

床头的飞机灯开着,暖暖萤白的光。灯的旁边摆了一只青瓷花碗,盛着半碗清水,两支很大朵的栀子花初初绽放,温润的月牙白,肥硕而芬芳,空气里弥漫了模糊的花香。

床头小小的收音机还开着,沙沙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我的心像大雨将至,那么潮湿……

清绘听得入迷。仲夏的夜也有淡淡的凉,月光沁人肌肤。清绘站在窗前,竟然忘记了他在门外等待。

他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向喧闹的街。

那本书,清绘在书架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又找一遍,还是没有,也许是自己记错了吧。

“许安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清绘你在里面乱翻乱翻什么?”爸爸跑上楼来,前一个问句春风般和煦,后一个问句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我在找《金粉世家》下册。”清绘不放弃、不抛弃,继续翻找,要知道看不到结局,是很难过的事情。

“哦,那本我在看。”爸爸说。

“你不看上册看下册,剧情怎么接得上?”清绘奇怪。

“我以前看过啊,最近看电视剧,所以随便翻翻,温习一下。”瞧,父女俩又一次惊人的心有灵犀。

“不过我还是喜欢看书,许多东西是影像无法表达的,这就是文字的魅力。”爸爸侃侃而谈,完全忘记了门外等待的许安。

妈妈在楼下喊:“啊呦,下来吃饭了。”

爸爸朝许安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打扰到你。”

许安笑笑,可是他低着头,只看见一个微微弯起的嘴角。

那天晚上,清绘看书看到很晚。她在那本《金粉世家》里发现了一张泛黄的便签,素白纸已成旧年色,誊写着褪色模糊的簪花小楷,是顾城的一句诗:我们把心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别人又给了别人,爱便流通于世。

末尾写着三个字,隐约是一个人的名字:林孝珍。

这不是那位老先生想要找到的女孩儿吗?

这句诗,一定是她喜欢的吧。她认真地誊写,素年笺语,与他分享。

也许这本书,四十年前,那位老先生也曾经读过。他把她抄写的诗句当作书签,夹在某一个段落,承接下面的剧情,以作备忘。

世事如传奇般纷纭,他遗落了她的书签,再回不去曾经的故事……

4.

爸爸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妈妈说他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想做,眼高手低,再加上年龄不尴不尬,成了社会的鸡肋。

平时妈妈数落爸爸,爸爸总是呵呵地笑纳。可是今天,他的表情有点难过,拎着半桶油漆走进妹妹的房间,静静地刷那只年代久远的衣柜。古人裁剪衣服可能还没现在人这么清凉节俭,所以衣柜都做得如此庞然臃肿。

清绘在厨房的水池边笨拙地掰一只柚子,也许是因为皮太厚,

她的动作看上去有些野蛮。妈妈蹲在一旁择豆角。“啊呦,你能不能不这么粗鲁?”

清绘停下来,这只柚子有西瓜那么大,剥去皮却只剩苹果那么小。“怎么会有这么皮厚的柚子呢?”

“难道比你还皮厚?”妈妈真是刀子嘴,见缝插针地数落人。清绘塞一块堵在她嘴巴里。

“啊,又涩又苦。”妈妈叫起来,吐出来看,竟是一块柚子皮。

清绘忙着将柚子皮放进衣柜。

爸爸奇怪:“怎么你要收藏?”

清绘说:“可以吸油漆味,这只柚子好像知道你要刷油漆,长得这么厚皮,真变态。”

爸爸今天有点沉默,清绘能理解,因为上次听同桌大鱼说,男人每个月也有那么几天……

清绘坐在水果店的椅子上,一边背单词,一边吃那只微小的柚子。

“a mortal wound. a serious wound. a shot wound . bind up a wound ……”清绘背单词还保持着小时候背《唐诗三百首》的习惯,摇头又晃脑。

摇着摇着,晃着晃着,清绘突然觉得右手有点痛,低头一看,妈呀,食指指尖一长一短两道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意念真是强大,“枪伤”、“重伤”、“致命伤”背了半天,现在该“bind up a wound.”了。这到底是英语课文,还是大魔咒?

一定是刚刚掰柚子的时候太粗鲁,弄破了手指,果然是不听妈妈言,吃亏在指尖,忠言逆耳啊。

清绘在水池边胡乱冲洗一下,丢掉英语书,跑上楼去,准备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读,冲冲喜。

许安在房间的,清绘敲敲门,他习惯地走出去。

清绘进去,将《北雁南飞》和《金粉世家》放回去,又翻到一本《浮生六记》,是和《秋灯索忆》收在一起的。太久没有翻动过了吧,长久搁在书架上,薄又破软,只是字体颇大,看起来还算清爽。

清绘将书从头翻了个遍,以为还会掉出一张便签也说不定,可惜书海茫茫,这样的几率近乎等同于中奖。

高尔基说“我扑在书籍上,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清绘又忘记了站在门口等待的许安。转头的时候才发现,他静静站在身后,左手握着右手,有血一滴一滴流到地板上。

啊,清绘中奖,他也中奖,真巧,连受伤都受到一起了。

清绘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两张创可贴,他一定还来不及处理伤口吧。

他,一个伤口,两张创可贴;清绘,两个伤口,没有创可贴。

清绘撇一撇嘴巴,走下楼去,想起曾经看过的句子:如果心有伤口,就让风吹散它吧……

5.

可能是因为伤口没有能够得到及时的处理,又沾了水,隔一天,清绘的手便发炎了,红红肿肿。

清绘的手很漂亮,十指纤纤,宛如凝脂春葱。现在食指指尖肿起,整个手指看起来像一根鼓槌。

妹妹还逗她,拿来一只盘子当小鼓:“来,来,敲两下,敲两下,就这样,抬高,再抬高,敲下去,使劲儿敲下去,麻了没,麻了吧……”

妹妹模仿赵本山那叫一个绝,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最可怕的是,连长相也越来越奔着赵本山去了,下巴越来越前伸,用妈妈的话说,套上橛子就能犁地。

“就你那个小短手,要是手指肿了,就只能是一根棒棒糖了。”清绘受不了妹妹的揶揄,带伤反击,“不对,是十根,恭喜你十根手指都受伤。”

“那多甜蜜,我们是糖,甜到哀伤。”妹妹还在幸灾乐祸。

“小短手。”清绘急了。

“是啊,我手短,因为我拿人的,不还。”妹妹摇头晃脑,得意及了。

哎呀,这个小短手,原来她一直记得清绘欠她零用钱的。清绘赶紧闭嘴。

妈妈取来紫药水,棉花棒,一边数落,一边帮她清理伤口。

“啊……”清绘的惨叫,整条柳湖路都听得清。

妹妹躲在一边,趁清绘不注意,在她的伤口轻轻弹一下,然后兔子一样迅速逃逸。

“啊……”这次,清绘的惨叫应该整个扬州市都能听得见。

虎落平阳被犬欺,bind up a wound之后,清绘决定去书架取两本喜欢的书来读,再次冲冲喜。

清绘敲敲门,许安放下手里的书,走出门去。

清绘在书架上翻到一本陆羽的《茶经》,清道光年间的修订版,配了线条简单的插图,装订裱糊极为繁杂,但后面部分还是脱页散佚了。清绘翻一翻,那些脆薄泛黄的书页哗啦啦落一地。

清绘蹲在地上一页一页捡拾,她是很想看看会不会还有写着“林孝珍”的书签,这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抬起头,她看见许安床头翻开着一本书,吕玫的茶恋小说《八十八夜》,是他刚刚在读的。因为作者曾经是扬州电台的午夜节目DJ,有一年,清绘特别喜欢她的声音,所以在图书馆读过这本书。

八十八夜茶,是指在立春之后第八十八夜采摘的春茶。经过漫漫的八十八夜,最美的春天凝聚在一杯茶里,把最好的时光收藏起来,时时回味。

茶,人在草木间。

古人遣词立意真是精妙生动。

您,你在我心上;愁,离人心上秋;忘,心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可是清绘觉得,哀莫大于心不死,那位老先生便是参照,明明已白发苍苍,抬头没有光,得不到,却又不甘去遗忘。

许安靠在楼梯上,也许是因为等了太久,无聊地掰着手指。他居然在创可贴上画了一朵可爱的笑脸。

清绘抱着书走出去,看见他微微抬起头,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低下头。

走到楼梯口,终于听见他在身后说:“你的那本《青春的伤口》,可不可以借我看?”

他的声音很小,而且始终没有再抬起头,那紧张的样子,只差没有给清绘立正敬礼了。

清绘停下脚步,折回房间,取下那本《青春的伤口》,和怀里的《茶经》一起抱下楼去。

6.

许安为什么想看这本《青春的伤口》呢,就因为他的手上多了一道伤口吗?

这本书还是清绘读初中的时候,同桌大鱼送给她的庆生礼物,是签名本。大鱼说那天是那个作者第一次签售,可是并没有人要买他的书,或是找他签名。他孤单地坐在空旷的书城大堂,看起来很可怜。

于是大鱼就走过去要了一本,拿给他签名。大鱼的初衷是,也不用排队等待,还能拿到签名书,真好。不过,那本书后来成了大鱼最喜欢的书之一,每次借给别人读,都要用旧月历纸包上书皮,好像别人借去不是读,而是垫桌腿一样。

书的作者在紫色的扉页写着一句话:我们的青春都哪里去了呢?

字写得潦草不堪,是因为紧张,还是故作潇洒,又或是故作潇洒来掩饰紧张?

不过这句话,应该不是写给大鱼的吧,因为那年大鱼才十四岁,有着大把的青春。

大鱼把这本书送给清绘做生日礼物,那年清绘也是十四岁,她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哪里来的伤口。

现在,清绘十七岁了,她的指尖已经有两道伤口在悄悄萌芽。

清绘躺在床上胡乱地翻看《青春的伤口》,几年前看过,那时候很喜欢,现在看,觉得作者好像有点矫情了。

妹妹侧过来偷看,带着戏谑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读:

我一边吃西瓜,一边想你,吃着吃着,才发现半个西瓜里盛满了泪;

我一边喝酸奶,一边想你,喝着喝着,才发现酸奶怎么是透明的,味道还咸咸的;

我一边吃爆米花,一边想你,吃着吃着,才发现爆米花居然发芽了,原来眼泪的湿润和温度,可以有新的开始……

就是这段话,大鱼曾经抄在笔记上当做箴言。清绘想想,这和林孝珍将顾城的诗抄写在笔记上是一样的心情吧。只是没有人会拿大鱼的箴言当书签,而且,这段话也太长了吧,箴言不是应该言简而意味深长吗?

阿咪很无聊,把书抢过去读。看起来,她好像很喜欢这本书。也难怪,她刚好是清绘当年喜欢这本书的年纪,很容易沉浸在这矫情、细小、又美好的心情里。

清绘躺在旁边检查她的笔记,看见笔记封皮的角落,居然也写着一句类似箴言的短句:愿你已放下,常住光明中。

清绘问她:“喂,你写这句话什么意思?”

阿咪侧过头来看:“这是王菲写给张国荣的一句话。”

愿你已放下,常住光明中。这句话真好,阿咪的境界已经提高到了异度空间。

清绘又想起阿咪的“管中窥豹 吓我一跳”,忍不住笑起来。

阿咪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有点生气:“你真的很无情,那是悼念词,你也笑得出来?”

“你才无情,你才无理取闹,你是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清绘背起了大段的琼瑶台词。王菲一句话,胜读琼瑶十年书。

妈妈拍门:“啊呦,睡觉睡觉,拍戏呢?”

7.

最近清绘迷上了绘画,用2B的铅笔在笔记本上描摹着《茶经》的插图,描画那些枝枝叶叶,还有枝枝叶叶上细密的脉络,这纵横交错的脉络和人的掌纹很像呢。

清绘是个小神婆,对五行八卦,星相占卜最有兴趣。

可是树的掌纹虽然复杂,应该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吧。它的一生那么单调,从一颗种子落在什么地方,便在那里生长一辈子,春荣秋逝,年年岁岁。

最热闹的事情,顶多也不过是开一树花,恍然一见。人们只在乎那一刹那,繁花乍然璨放,满树馥郁。夏始春余,叶嫩花初,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大多数时候,还是那棵树自己默默地生长、发芽、生叶、开花……

前几天,许安下班,搬回一盆巨大的侧柏,不知道在哪里找到的,反正应该不是买的,因为这样一盆,在花市最少也要五百块。

如果有五百块,买什么不好,玉兰、郁金香,哪怕买盘芋头,也比买侧柏强啊。买侧柏回来做什么,要纪念谁吗?还是纪念他自己万年常青、亘古不变的表情?

许安将花盆靠在墙角向阳的地方,闲暇的时候,修修剪剪,还用细细的铁丝缠在树枝上,慢慢掰成那吒探海的造型。

清绘终于相信,植物也是有命运的,像是这棵侧柏,就遇人不淑,被扭曲一生。

“他真像个老头子,栽花种草,要不就是听听收音机。”对于许安,清绘总有着无比激烈的愤恨,鸠占鹊巢之怒。

“你真像个老太太,看书画画,要不就是……”阿咪刚直不阿、大义灭亲、亮剑反驳。

“就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清绘恨得牙痒痒,只差不能拿阿咪当甜点。

“就是碎嘴唠人家长短。”阿咪理直气壮。

妈妈插话:“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呀,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说说别人,和被别人说说?”妈妈难得与清绘同袍。

二比一,阿咪噤声,拎起球拍,与墙对打去了。

旧楼的隔音,路人皆知。许安隐约听到她们在楼下争论,只是听不清楚说什么。他把收音机开得大声一点,一个调频一个调频过去,又一个调频一个调频过来,最后停下来,还是朱颜的“青春同路人”,今天播刘若英演唱会的现场Live。

她跟陈升撒娇:“让我抱一抱。”陈升不肯。她跟歌迷说,“你们帮我求一求他。”

现场响起《为爱痴狂》的前奏,这首歌是电影《我的美丽与哀愁》的主题歌,陈升亲自捉刀词曲,写给她: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的那样爱我,像我这样为爱痴狂,你到底怎么想……

观众席有掌声突兀地响起,又瞬间停止,想叫好,又怕打扰。

8.

水果店生意真的很冷清,香蕉、杨桃、草莓、奇异果,烂掉了许多。爸爸妈妈抬着一筐芒果送去街边垃圾站。

妈妈沮丧地唠叨:“以后再也不卖芒果了,白忙没结果。”

“最近街口冰店的肥姥怎么也不来扫货。”爸爸问。

“啊呦,你还不知道吗?关张了,前天我路过,看见卷闸上贴着一张招租启事。昨天路过,发现已经重新开了一家魔术用品商店,真的变魔术一般快。”妈妈脸上的表情也是快速变化着,魔术演员一般一惊一乍。

“为什么关张?现在是夏天,不是冰店的生意会特别好吗?况且他们店的杨枝甘露驰誉扬州城。”

“肥姥赚到钱了,举家搬到扬州的心脏去了。”妈妈一脸羡慕的表情。

住在柳湖路的街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早点搬出这段城市的盲肠,如果自己这辈子没希望,那就寄托下一代的。妈妈是绝望了,指望不上爸爸,也指望不上清绘,他们父女,一丘之貉。

“那家魔术用品店生意怎么样?”爸爸对魔术兴趣甚浓。

“啊呦,生意火暴,阿咪不是在那边买了一套魔术环,白白送掉二十块。”说起有钱人,妈妈的表情永远是又爱又憎。

“早知道我们也开一家了。”连爸爸这样淡定的人,也开始羡慕了。

爸爸这个人,一辈子,什么都慢别人半拍。

八十年代,街边卖炒螺丝的都发财了,他不下海;等他下海了,也就只能卖一卖炒螺丝了。

九十年代,别人炒股赚钱,他不进;等别人撤了,他套牢。

千禧年,单位同事贷款买房,他不买;现在同事的房子翻了几番的价格在卖,他做梦都想买房。

爸爸总结,这就是社会的转型期,转的跟高速轮盘一样,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爸爸现在输得是只剩老婆孩子了。为了老婆孩子,他也没有勇气再下赌注了。只能阿Q一样安慰自己:如果失望,不要绝望,还有希望。

可是,卖水果能有什么希望,谁见过卖水果的上市公司?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有哪一位是卖水果的?

你说说,这么甜蜜的事业,怎么就没有未来呢?

前几天,爸爸去一家模具设计公司应聘,面试官礼貌而职业地跟他说:“对不起,先生,我想我们公司这个职位不太适合您。”

爸爸说:“冒昧地问一下,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面试官笑而不答,转头看向窗外。爸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巨大的篮球场,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一张张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面孔,纷纷扬起来,寻找一丝呼吸的空间,像是大雨将至的池塘里,因为缺氧而浮出水面的鱼类,濒死挣扎。甘愿被打捞,成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但求片刻的偷生。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的确是很卑微的一件事,所以人总是一边活着,一边思考着为什么活着,这真的是一个令人茫然又无法改变的问题。

也是后来才明白,人生,原来就是和那些事那些人,相遇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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