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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缄默成秘

?1.

柳湖路的街灯也嫌贫爱富,整条街都闪闪惹人爱,唯独清绘家门口,一灯如豆,一会儿暗,一会儿更暗,爱死不死的样子。

爸爸借着昏黄的路灯,往三轮车上装盛水果的空筐。爸爸最近很生猛,一次搬十只筐。“既然知识改变不了命运,我还是踏踏实实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劳动致富吧。”

“爸爸,那我也帮你搬筐,劳动致富最光荣。”阿咪扔下手里的功课,繁重的课业下,她已经快被知识逼疯了。

“啊呦,回去,回去,每次考那一点点,你还好意思搬筐。”妈妈过来拽起阿咪的手。

“那考多少能搬筐啊?”阿咪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

“考到你姐姐那样。”妈妈说。

阿咪悻悻地放下手里的筐,转身朝清绘喊:“清绘,你来搬筐,你考得好。”

“唉,你们都拿搬筐当奖励啊?”爸爸累得哈趴狗似的,坐在水果筐上气喘吁吁。

妈妈过去帮忙:“你看你,肩挑不得担,手提不得篮,无缚鸡之力。”

爸爸不服气:“谁说的,有本事你找只鸡,我缚给你看,最好是只烤鸡,“巧夫”难为无鸡之缚。”

阿咪气呼呼地重先坐回书桌前做功课,把书啊、笔记啊、钢笔啊、掼得噼里啪啦满地。

妈妈跟进来:“啊呦,你这什么态度?”

“为什么清绘天天清闲,我帮家里干活还挨骂?”天啦,阿咪居然把清绘咬出来,吓得清绘赶紧藏起手里画了一半的素描。

“你要能像清绘那样成绩门门得优,家里的活你全包了我们也没意见。”妈妈的话,听起来的确像是偏袒清绘。

这下阿咪更愤怒了:“那她门门得优,怎么没见她干家务活?”

“啊呦,你这孩子,讲的什么歪理?”妈妈气得嘴都歪了。

“你们都喜欢姐姐,你们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多余?”说这句话,阿咪似乎鼓了很久的勇气。

“胡说什么呢,帝王重长子,平民疼幺儿。”爸爸看见气氛不对,赶紧进来捣糨糊。爸爸妈妈一直是这样,教育孩子的时候,永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从来不会同时发火。

“可是我并不是儿啊。”阿咪这次是真的委屈了,眼泪在眼眶转半天,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

“女儿也是儿。”爸爸斩钉截铁。

“我知道你们想要儿子,喜欢儿子,我只是不速之客而已。我很努力了,我假装坚强、假装豁达,我把早点钱省下来借给姐姐,自己饿到吐胃酸,而且,我还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借过,男孩子不就是应该这样义气和大方吗?”阿咪抽抽搭搭,这段话却说得滔滔流畅,一定是在心里憋了很久吧。

一时间,全家都沉默,像是家里的破电视机演到一半罢工了。

过了很久,爸爸拍一拍清绘的头,“你在家好好帮妹妹温书,爸爸和妈妈去城东进货,你们自己在家要乖。”

他又拍拍阿咪的头,“小鬼头,小心眼儿,你们姐妹平宣,要互相砥砺才对。”

“噢噢噢,知道啦。”清绘乐呵呵地应答,想稀释一下这凝重的气氛。

妈妈好像被阿咪说中了心思,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其实他们也不是穷到一无所有啊,家藏两千金。

2.

爸爸骑着三轮车,妈妈侧坐在一旁。爸爸唱起那首久远的《南京知青之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彩虹般的大桥直耸云霄,横跨长江,威武的中山,虎踞在我可爱的家乡。未来的道路多么曲折,多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

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鬓角生出白发,笑起来,眼角堆起了鱼尾纹,像是王菲在《笑忘书》里唱的那样:时间是怎样划过我的皮肤,只有我最清楚……

可是爸爸的声音却依然年轻,甚至更清澈,像是度过漫长变声期的少年,瞬间透亮。

妈妈靠在爸爸的背,闭上眼睛,静静地听。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他们一群知青骑着三轮车帮大队往镇上送苇席,一路唱着这首歌,汗流浃背……现在想来辛酸,可是当时真的没有觉到苦。

爸爸记起来,那时候李嘉诚有一把吉他,可是他天生没有音乐细胞,弹棉花一样难听。还好他是大队的饲养员助手,每天只能折磨那些猪。听老同学说,阿诚现在的养猪场很高科技,每天给猪听音乐、做按摩,灵感便是来自当年吧。

说起来,爸爸的吉他也是跟阿诚学来的,只是青于蓝而胜于蓝。爸爸对文艺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悟性,有些东西,也许是与生俱来,流在血液里的吧,比如说琴棋书画,像爸爸;比如说善经营,精计算,像阿诚。

阿诚先是以教爸爸吉他为名,向爸爸索取学费,没有钱,便以每天的口粮抵。等到爸爸吉他弹得比他出色,他又将吉他出租给爸爸,每天收取一个馒头当租金;再后来,爸爸的吉他成了整个知青点唯一的娱乐,他便每天晚上关门收票。他收着饼干、香烟、地瓜烧、外国小说,爸爸传唱靡靡之音背处分。

总之用妈妈的话说:名字里有俊的,基本上都不英俊;名字里有慧的,基本上都不聪明;名字里有诚的,基本上都不诚实,全都是欲盖弥彰。阿诚那样的人,别看他天天跟猪在一起,粘上毛比猴还精。

看穿了阿诚扮猪吃老虎的狼子野心,老虎错失了山珍海味,选择了吃草。

有时候开玩笑,爸爸会问妈妈:“你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吗?”

妈妈哈哈笑:“啊呦,我都悔死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别说是养猪的了,哪怕是头猪我也嫁啊。”

爸爸也哈哈笑,“你这是用开玩笑打掩护,说出心里话了吧?”

夜,静谧而悠远,破旧的三轮车沉重地碾过青石板路,不堪重负的声响,吱吱嘎嘎,在荒黑的夜,单调、突兀、惊心。

头顶的天空,不远不近,一枚小月亮。

这样的夜晚,回忆起那些青涩又遥远的往事,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部分总会蠢蠢欲动,它脆弱、敏感、缄默成秘,就好像月圆之夜,潮汐总会来袭,狼人总来吞噬。

3.

爸爸妈妈走后,阿咪便一直趴在桌上,把脸贴着作业,桌上的台灯,闪着荧荧发白的光,她脸上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清绘靠在床边看一本书,偷偷侧过身看她。她还在哭,可是停止了抽泣,也没有了声音,眼泪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在眼眶盈蓄,瞬间崩溃,顺着面颊滚落在作业簿上。

阿咪生下来,右边脸颊便有一颗淡淡褐色的梅花形状的胎记,不偏不倚,刚好长在眼泪流过的地方。妈妈说那是滴泪痣,阿咪的前世一定是一只梅花鹿。

可是,阿咪从小就不爱哭,出生的时候,护士猛抽她的小屁股,她也是干号两声:“哇哇,哇哇。”她连小时候打防疫针都不知道哭,一针扎进去,她扑闪扑闪着眼睛,看看医生,再看看自己的胳臂,让人怀疑是不是没有针头。

不过,今天阿咪突然这样的忧伤,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前世含泪的伤口,在眼角慢慢凝结成痂,褪成一枚小小的滴泪痣。

“小鹿、小鹿,毛衣毛裤,身上开花,头上长树……”小时候刚刚咿呀学语的清绘常常跟着妈妈唱这首童谣哄阿咪睡觉。清绘奇怪,既然阿咪是小鹿投胎,为什么还要叫一只猫的名字呢?

妈妈说,这是爸爸的意思。因为小鹿是食草动物,逐水而居,一生迁徙奔波,总是被欺负,很容易受伤。但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叫阿狼阿虎吧,那样如狼似虎,张牙舞爪,不是吓死人。所以,还是叫阿咪吧,猫有九命,有备无患。

清绘躲在书的背后,小声地哼着那首童谣。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躲着,那是书,不是树,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只有王二和鸵鸟能做得出。

其实,清绘是想逗一逗阿咪,可是又有一点不好意思。

阿咪一定听到清绘哼的歌了,可是她装作无动于衷,依然一动不动地趴着。

清绘又哼一遍,阿咪终于开口了:“你很烦呢。”

清绘起身,坐到阿咪旁边,“做作业吧,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阿咪点点头,乖乖地爬起来。可是作业本已经被她哭得浸透了,可以拧出鼻涕来。

“怎么办?”清绘问。

阿咪摇摇头,她突然之间变得好安静,懵懂的婴孩一般。

“不如,你去睡觉,我来帮你做作业。”清绘提议。

“哦,不要,老师会看出来。”阿咪拒绝。

“没关系,你要知道,我练书法许多年,我临米帖、蔡帖、扬州八怪,以假乱真,还能模仿不了你的字吗?”清绘吹牛。

“还是不要啦。”阿咪嘴巴拒绝,身体已经站起来,让出椅子,而且,她的嘴角居然弯了一下,想笑,又使劲憋着。

啊,这么轻松就破涕为笑。清绘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了,要知道阿咪的字可是狂草,梦游一样随心所欲。

4.

下班的时候,许安正在收拾工具,几个老乡围过来。

“站住。”一个老乡用手比成手枪,抵在他的腰间,“把手举起来。”

许安刚想说什么,那个老乡又说:“你可以选择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另外几个老乡一拥而上:“大哥,我们来救你。”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刚刚假扮警察的那个老乡抬起来,搁在锯床上。“动大刑,锯了他,再把他送入宫中。”

警察哥哥坚贞不屈:“我乃东海定海神针是也。”

又一个老乡关掉电锯,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牙签那么长的微雕刻刀,“杀鸡鸡焉用牛刀。”

许安站在一旁,看他们闹来闹去,只是笑。

大家停下来,有人拍拍许安的肩膀,“今天你生日,也不请我们喝酒,想偷跑是吧?”

许安笑笑,“你怎么知道的?”

“你妈跟我妈说的,让我照顾你,说你嘴巴笨,三拳打不出个屁来。”他说着扬起拳头,“我不信,我试试,我曾经三拳打死镇关西。”

他的拳头慢镜头回放一样落下来,爱演的警察哥哥又客串配音,发出消化不良的声音。

一群人吵吵闹闹朝街口走去,有人提议去喝酒,有人提议去录像厅,有人提议去打撞球。

最后大家决定,先喝酒,再打撞球,最后在录像厅通宵,奢一回。

五只茶杯摆在一起,三瓶白酒打开,平均分,谁不喝,谁钻桌子。喝到钻桌子不丢脸,群情激昂,有人甚至喊着:“每人再加三瓶啤的。”

这是许安第一次喝酒,他也不知道自己喝多少会醉,只是由着大家。

在许安的老家,过生日添筷子是喜事,添人添寿,所以今天许安也特别的开心。这样一群工友,平时大家都是默默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唯一的爱好便是攒钱。

那个爱扮警察的老乡,父亲去世后,他就辍学了。母亲常年生病,也吃不起药,就那么拖着,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全家人攒钱供弟弟读书,爸爸临死前交代,一定要中一个。

他平时生活很节俭,在城里上班,却在乡下租房子,因为可以便宜许多,每天早上四点钟就起床,步行两个小时赶到工地。可是今天结账的时候,他比谁都豪气:“别跟我抢啊,谁抢谁自罚一杯。”

最后许安主动自罚一杯才结了账。

从小酒馆出来,每个人都已经球一样跌跌撞撞了,录像厅也不能去了,因为不等走到录像厅,恐怕天就亮了。

于是警察哥哥宣布:“稍息、立正、原地解散,各回各窝,各操各蛋。”

午夜的街,清冷而又寂寥,许安低着头走过,生锈的街灯把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横跨了整条街。

这是他第一次晚归,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按响了门铃。尖锐的铃声在空旷的夜显得那么的突兀。他靠着墙壁等待,感觉脑袋很重,身体快撑不住了,给个枕头就能睡着。

5.

清绘终于写完了妹妹的作业,比临摹完一幅“清明上河图”还累,她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清绘,你真的超牛呢,以假乱真。” 阿咪接过赝品逐行鉴定,“啊,这边我写错划掉重写,你怎么也照抄?”

“细节决定成败,你要没有写错,那可能吗,老师会相信吗?”清绘胸有成竹。

“也对哦。”阿咪对清绘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了解老师的心思,难怪你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

“啊……”突然被阿咪一夸,清绘到不知道说什么了,因为她和阿咪从小到大都是死对头,前世冤家。阿咪的前世如果是一只小鹿的话,清绘一定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猎手,又或是鳄鱼,潜伏在水底,只等干渴的阿咪路过。

清绘帮阿咪把书本和明天的水果装进书包,又把《浮生六记》拿过来,准备看一会儿书再睡觉。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喜欢抱着书睡觉,看着看着进入梦乡的感觉真好。

阿咪也翻开那本《青春的伤口》来看,这本书现在已经成了她的枕边书,每天睡觉之前都会看一会儿,也难得有一本她喜欢的书。

“清绘,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阿咪侧过身来问。

“啊……”清绘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被呛到了,“当然没有,你胡说什么?”

“哦,我就是问问,你激动什么?”阿咪嘿嘿笑,又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我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这个问题,清绘还没有想过,她闭上眼睛,在心里勾画着:清秀的,高高瘦瘦的,不一定要很帅,但笑起来一定要很好看,最最最最重要的是,要非常非常非常有才华,让我折服,让我崇拜,让我觉得高攀不起。

清绘的内心戏太久了,阿咪以为她故意不说,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不告诉我算了。”

清绘和阿咪就这样钻在薄薄的被子里,猫着腰,絮絮攀谈。阿咪总是会大声笑出来,比如说清绘抵到她的肚子:“啊啊啊……痒。”

清绘从没见过阿咪这样笑过,最起码在她面前,又好像,她和阿咪从来就没有这样抵足长谈过,从来就像是两只小刺猬,立着刺,连拥抱都会刺痛对方。

清绘觉得,自己以后要做一只麦特那样的小刺猬,一心一意对绿刺猬好。

门铃尖锐的门铃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温馨。妹妹惊讶了一下,扭头看向清绘。

“爸爸妈妈有钥匙,一定是楼上的。”清绘厌恶地讲,刚刚收起的刺,又立刻竖起来。

“哦,那,开不开?”阿咪小声地问。

“不开。”清绘很坚决。

两个人又把头钻进被子,小声地打闹。门铃在半个小时之后,又响了一下,再没响起。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清绘和阿咪都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清绘隐约听到院子里轰隆一声响,以为是梦,翻一个身,又沉沉睡去。

6.

爸爸扛着一箱哈密瓜穿过水果批发市场后面暗黑的走廊,午夜的批发市场依然人声鼎沸,唯有这里,一年四季总是阴暗幽深。三长两短的狗吠,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爸爸加快脚步,走廊的尽头是一架老旧的电梯,远远地看见,电梯口忽明忽暗,电梯门来来回回,关上,又打开。再走近一点,爸爸看见一条腿横躺在电梯前,电梯门一次又一次撞到那条腿,一次又一次弹回来。

“妈呀,电梯惊魂?”爸爸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时候叫妈她也听不见,妈妈还在市场唇枪舌剑、吐沫横飞地跟人杀价。那可是真金白银的较量,所以每个人脸上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寸土必争,颗粒归仓。

爸爸博览群书,胸怀瀚墨,当然不会相信这些妖魔鬼怪。无神论者定定神,走近一看,只见一个人横躺在电梯里,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爸爸赶紧冲上去,掐虎口,掐人中,只差没有嘴对嘴人工呼吸了。

那个人好像舒缓了一点,停止了抽搐,坐在电梯里,45度仰望,眼神呆滞又空洞。

爸爸推推他:“你好点了吗,再坚持一下,我打过急救电话了。”

他终于有了一点意识,用手指指旁边的包:“药。”

爸爸赶紧抓起包找药,一沓一沓现金,药放在最下面。

“要钱不要命了啊,药上压那么钱,害我找半天。”爸爸一边嘀咕,一边把药喂进他的嘴巴。

那个人终于醒了,坐在爸爸的哈密瓜上,揉着脑袋:“我姓赵,你就叫我老赵吧,年轻的时候,被人打过一闷棍,落下了癫痫的毛病,月圆的时候容易犯。”他握着爸爸的手,千恩万谢,“这电梯好比鬼门关,是你把我拖回来了。”

他们越聊越投缘,两个人的下乡都是从上山开始的,都做水果生意。只是人家做的是大生意,两个果品基地,十多家连锁店,还有一个水果饮品厂,生产、销售、深加工,一条龙。

他带着爸爸去他的门店:“这里的货你随便拿。”

爸爸把妈妈从混战的人群中拽回来,两个人装了满满一车。

妈妈笑里藏刀:“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你可得打个折。”她还没从战场回过神来,依然杀气腾腾。

“拖走拖走,谈钱伤感情。”他大手一挥。

“啊……”妈妈目瞪口呆,就好像在九死一生的战场,当你的刀砍出去,对方脑袋一伸,满不在乎,爱砍不砍,砍完我还有。

“那怎么行,你要这样,我们还是进别人的。”爸爸一向正直。

“喂,小李,还有你、你、你,一起过来,给我把他们连人带车赶出去。”他满脸胡楂,笑得爽朗,拍一拍爸爸的肩膀,“这一次免费,下次对折,五百年不变,你不来,我就跑去你家门口抽抽。”

爸爸吭哧吭哧踩着沉重的三轮车,从没踩得如此轻松。“对折?遇见贵人了。”

妈妈也很开心,“啊呦,他命都是你给的,再生父母,孝敬点水果算什么啦。”

“以后我要是发达了,是买唐郡,锦苑,还是戈尔理想呢,真愁人。”爸爸又开始耍宝妈妈鄙视他:“啊呦,小人发财如受罪,别烦了,三个楼盘各买一套。”

“哦,狡兔三窟。”爸爸明白了什么似的。

妈妈继续鄙视他:“是啊,一窟老婆,一窟二奶,一窟小三,这男人有钱就学坏。”

“我是那样的花心大萝卜吗,我是兔子,与花心大萝卜不共戴天,见一个吃一个。”爸爸龇牙咧嘴,愤愤不平:“你放一万个心,我有感情洁癖。”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难得斗嘴都斗得这么开心,心情好,好像连回家的路都缩短了。

爸爸停好三轮车,妈妈窸窸窣窣地开门,看见墙角隐约神出一条腿,吓得叫出来。

爸爸赶紧追进来看:“他不会真跑我家来抽抽了吧?”

黑暗里,许安的声音痛到扭曲:“叔叔,是我。”

7.

那一段矮墙杂蔓重生,攀满从隔壁小花圃游过来的紫藤、凌宵、爬山虎、牵牛花,纵横交错、密密匝匝。那里曾经是张家的后花园,人迹罕至,圆形的拱门,雕花的格子窗,如今早已破落,残垣断壁,荒草漫生。几盏石凳三三两两散落,一池莲荷开得零零疏疏。

许安蹲在墙头,恍惚看见一个穿藕荷色缎袍的女子,提一盏小小的荷花灯。起风了,幽敛的烛火郁郁摇曳,她扬起水袖,护住灯盏,碎碎的脚步转眼消失在假山流淙之后。

古常春藤的荫里,有萤火在游。

许安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跳下去的,只感觉眼前一黑,便跌坐在井栏旁的水地里,左腿痛到椎心,一动也不能动。

他只能躺在墙角,一只螟跌跌飞过,撞进眼睫,刺得眼泪掉下来。

妈妈看见是许安摔在地上,赶紧过去,想要扶起他,被爸爸大声喝止:“不要乱动,以免造成二次伤害。”

他匆匆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打过一次急救电话了,我们的救护人员赶过去,现场什么也没有,告诉你,急救电话是公共资源,随意拨打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接线小姐字正词严。

“不是,不是,刚刚那个人他自己苏醒了,这次是真的,千真万确。”爸爸急急地解释。

一旁的妈妈抢过电话大喊:“啊呦,快点快点,如果现场没有伤者,你们就把我打残拖走。”

妈妈语不惊人誓不休。

救护车“哇呜,哇呜……”地划过沉睡的午夜,清绘穿着睡衣跑出来,看见医护人员正检查着许安的伤口,小声地询问着什么,妈妈在一旁老是抢答,感同身受。

充气担架气鼓鼓地将许安瘦小的身体嵌进去,他的眼睛正视前方,很平静的样子,好像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有一刹那,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清绘,也是那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

救护车又“哇呜,哇呜……”地开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辆洒水车一路唱着童谣缓慢向前,可是它明明开得很慢,救护车又风驰电掣,那歌声却一直在耳边,是《蓝精灵》。

许安的情况看起来似乎很乐观,因为救护人员中的一个娃娃脸护士居然跟着洒水车小声地唱起歌来:“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蓝精灵……”

爸爸疑惑:“你唱的是《勇敢的鄂伦春》吗?”

“哦哦哦,我唱跑偏了。”她又纠正:“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翻山越岭,打猎巡逻,护呀护山林……”

听着这首《勇敢的鄂伦春》与《蓝精灵》的来回穿越混合什锦版,许安睡着了。痛了很久的伤口,突然不痛了。他闭着眼睛,随着救护车的颠簸,发出小猪一样可爱的鼾声。

初夏的夜,有微微的凉,如霜轻覆大地,一切被静静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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