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我们在一家茶馆碰面。
因为是晚上,打牌的人很多,茶馆有点喧闹。韩静说,我家在通州,要不要一起到我家坐会儿,咱们一块弄点儿东西吃,还能多聊会儿?
我说,弄点儿东西吃可以,弄出点东西吃就免了。
她打了我一下,说你怎么还是那么流氓。我抓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她的脸居然红了。坐着她的车,我和她一起回家。
她的车是富豪沃尔沃。ABS防抱死系统,安全气囊,电动门窗,真皮座椅,车刚洗过,带着一股清洁剂的味道。我说,你还挺怕死的。她说自己还是个新手,刚拿到驾照没几天。
这个新手还在后玻璃上假惺惺地贴着一张纸,画着一头大狗熊,写着:熊出没,注意。
我碰见过一个女孩,她总把这句话读成:熊出来,没注意,把一句警示酿成了悲剧。
她的家一看就是高尚社区,宽大的洋房,独立建筑,还有个庭院。她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夫妻俩没事儿在院子里养上几只鸡种上几畦菜再挖个大粪缸,看起来会更有生活气息。如果晚上能躺在草窠里,听公鸡和母鸡打呼,再叽叽咕咕地聊一会儿家常数几颗星星,那就太美了。
她笑了笑。这笑容是我所不熟悉的,有点儿勉强。
她说我现在已经离婚了。
我说离了好。
谁跟我说起离婚这件事我都是这句话。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我说:为什么离婚?
她迟疑了一下,说因为我不能生孩子,他和我离婚了。
我觉得她说的理由似乎不太可能。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弄出个孩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对于有钱人。
她说公司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她现在已经和前夫分居,虽然两个人每天见面,但纯粹是工作关系。
我说你不别扭?
她说那有什么别扭的,他****的,我****的,谁也不妨碍谁。我说你们还不如干脆把公司拆巴拆巴卖了,一人分上一堆银子,各自走人,那多好。
她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对我们俩都不划算,还不如这样凑合。
她说,我现在才是彻底自由了。说完这句话,她看着我,好像是希望我采取行动。我有些迟疑,我说,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像原来那样?她说,我现在还在吃那种药,还像以前那样疯狂。韩静看着我,充满期待。她似乎在对我说:来呀,你这个健壮的公牛,你现在怎么这么老实?你现在难道成为圣人了吗?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谁了?来吧,上床吧,和我做爱,像咱俩以前干的那样!这个床上招待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招待过作家,一个老相好的!对她的暗示,我有些紧张。
我知道现在和她上床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奇怪的是,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相反,好像变得特别窝囊。我看着面色潮红的她,觉得很尴尬。
218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让自己坚挺。
让我来操这个CEO,操这个富有的女人,我觉得我办不到。我没有冲动,也没有那样的力量。
我们不再是以前恣意偷欢的男女,有一种东西横亘在我们面前,让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我说,实在对不起,我还有事,我得走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失望。
韩静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
我说没有,我是被你给惊着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咱们还是改天再说吧!
她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着这一天,一直想和你们见面。没想到,你现在变成这样了。
我笑了笑说,你们是谁?是不是还包括马路?
韩静有些害臊。我说,没什么,他也在这个城市,混得比我好。
说完之后,我拿出笔,写下了马路的手机号和公司电话,把纸递给她。
我说,你还是给他打电话吧,他保证高兴。说实话,我可能不适合你,跟你做爱,我有心理障碍。说完之后,我就要走。韩静说我送你,我说不用了。
我很决然地走出去。韩静送我出了门,站在门外边看了我很长时间,好像还哭了。
那个地方真******大,居然还有一个人工湖。我沿着马路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走到门口,打了一辆黑车。坐在车上,我接到了简虎的电话。简虎说,你现在在哪,我找你喝酒。我说,我是扫黄办,你打错电话了。没等他说话,我就把电话关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耻辱,我的这种表现连我自己都不能解释。在来的路上,我其实一直在想着和韩静做爱,但最终似乎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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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简虎又来找我。
他见面就把我臭骂一顿。他说,你他妈怎么回事?我给你打了八十回电话,就是不开机。
我说你少废话,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当然有事了!简虎说道,那家公司说准备投放广告,就是网站的整体风格需要按照他们的意思作一下调整,调整好了,就能给钱!我说那可太好了。
简虎看了我一眼,说那个韩总好像特别关心你,总是打听你,你真够厉害的,见一次面就勾搭上了?
我说她是我的老情人,四五年没见了。简虎说你就吹吧,根本不信。
简虎出去买啤酒,我把手机拿出来打开,过了一会儿,传来了短信的提示音。
我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马路死了。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一边抽着烟,一边想这是谁搞的恶作剧。
短信的提示音又响了。
我打开一看,满眼都是这四个字:马路死了马路死了马路死了马路死了马路死了马路死了马路死了。我的头一下就蒙了。
我拿出韩静的名片一看,没错,是她的手机号。我打过去,手机一接通,韩静的哭泣声就传了过来,她说,公渡,马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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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静是在按照我留下的手机号码给马路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手机不是马路接的,而是他的前妻接的,她在电话里对每一个打来电话的人说:马路死了。
如果是女人打来的电话,稍微多问几句,她就会破口大骂。韩静也遭到了这种待遇。
韩静并不知道马路已经离婚,一开始,她以为这是马路的妻子故意胡闹。
韩静又给马路的公司打电话,却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她问明情况,才知道马路因为肝病发作,已经死去一个多星期了。我早就知道马路的肝不好,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自从我和马路因为霍小玉弄掰了之后,就很少联系。
他和霍小玉分手之后,曾经托我转交过几封信,但仅此而已。
我换了新号码之后,没有告诉马路,也没告诉霍小玉,省得麻烦。
所以,我成了得到这个消息最晚的一个人。
我给马路的手机打电话的时候,号码已经取消。
马路这个人,和他的号码一起,都再也不能接通。
我给霍小玉打电话,也未能接通。
她好像和马路一起,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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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望韩静。
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进去。她似乎刚收拾完屋子,正在沙发上坐着。她用白色的布盖住了家具和床,看样子是准备远行。她喝着红酒,我喝着啤酒,都没有说什么话。韩静流泪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丝绸睡衣,抚摸着她的身体,那些记忆和我的身体一起开始慢慢复活。她没有穿内衣。
她的身体很快变得灼热,我也一样。我和她在床上做爱。
她的身体在散开的红色丝绸睡衣中起伏,像一只不断扇动翅膀的蝴蝶。
临走的时候,她送给我一盆不知名的绿色植物。
现在,这盆植物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韩静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就像这种植物一直没有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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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那个冬天,我迷上了冬泳。
没有狂热,没有执著,只是一种习惯。
它会让人产生一种欣快感,一种依赖性,和吸毒差不多。
我用冬泳治疗抑郁,类似自虐。
冬泳需要锻炼,需要循序渐进。
你成为一个自然人,在水里慢慢感受节气变化,对每天的温度格外留心。
你期待严冬来临。
真正的冬天来了。
整个湖面,只剰下很小的一片湖面没有结冰。慢慢脱光衣服,折好,放在身后。
穿上泳裤,做做热身,晾晒大概三五分钟,让身体温度慢慢降下来。慢慢走下石头台阶,将身体慢慢浸入冰冷的湖水,然后再一头扎下去。差不多一两秒的时间,大脑处于无意识状态,然后开始露出水面,向前滑行。
冬天的水密度很大,冷涩黏稠,让人身体僵硬。
匀速滑动,留神坚冰。
水面边缘的冰很锋利,像是刀子。
如果被割了,当时不会觉得痛,因为寒冷麻痹了你的神经。
只有出水之后,才能看到细碎的伤口渗出红色的血。
一度一分钟一冬泳的基本规则,和做爱差不多。
从水里出来,全身通红,起了一身小疙瘩。
用冷水冲刷身体,擦干全身,擦干冻得萎缩的生殖器,穿上衣服。
冷气开始慢慢地从身体内部升腾,浑身发冷。
跑上一会儿步或者走上一大圈,让身体缓过来。
点上一根烟,看着另一个人向水里走下去。
每天,冬泳成为活着的一项内容。
活下去,活得更好,也要付出更多勇气。
冰冷的水可以更好地刺激你脆弱的神经。
我一天天看着自己变得越来越坚硬。
就像这个被称作玉渊潭的湖,虽然还是水,但外面结了一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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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不是死在沙场,就是回到家乡。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叫黄永玉的老先生,把它写在沈从文先生的墓碑上。
我们没有沙场,也没了故乡。
我们把墓碑扛在身上,行走得跌跌撞撞。
我们随时准备倒下,在能长出野草的地方。
然后,country road,take me home。
村路带我回家。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