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所谓的八〇年代生人。
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女孩儿一样,我没有太多的理想,没有太多的负担,更多的时间,是在为自己活得更幸福而守株待兔或是杞人忧天。我叫霍小玉。
在这本书的上半部,我是一个配角,显得有些无足轻重,所以面貌模糊。
但现在,我是主要角色,你要开始听我说。
我希望我能够随着泡沫一样破碎的文字浮出水面,就像一条美人鱼。
我讨厌无意义的坦白,无原则的亲密,一见钟情,一览无余。我喜欢守望距离。我渴望有所保留。
人们通常需要保留的,总是那些可能使自己受到伤害的东西,比如回忆。回忆是女人的内衣。
但我还是决定,把我的故事告诉那些翻开这本书的人。
2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开始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像窗外的那棵孤零零的树,虽然上帝并不爱它,让它戳在这么一个充斥着痛苦和哀怨的地方,但它依然活得很好,蛮像那么回事儿。也许肥白的虫子正在吞噬它的心脏,正在使它肝肠寸断,但它仍旧活着。这是一个人的守望。
在躺下之前,我仔细地看了一下这张床。床单白得并非无可挑剔,有几块褪色的血迹。在床的尾部,有一个肮脏的铁盒子,里边是一些生锈的液体,那都是女人的血。我下身****着躺下,臀部被垫上了一块塑料布。一开始是冲洗,大夫给我那儿淋了点温水,我还觉得挺舒服的。冲洗之后,我感到身体像一张弓似的被撑开,有一个冰冷的东西正在缓慢地进入我的身体,我撑开的孔道仿佛也纳入了一些冷气,这使我非常的不舒服。但还有比这更坏的。一阵刺痛从我的下体传导过来,似乎有一个金属工具开始刮削我的子宫。它狠命地擦洗着我的身体内部,好像那是个破茶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搅碎了。后来,马达轰鸣。一个东西发出很大的噪声,好像是一个粗陋的吸尘器。
我觉得我的身体快被吸瘪了。
我没有勇气去看那个从我的身体里被清理出去的赘生物,它必定血肉模糊。
但我从床上下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颤抖,几乎虛脱。
我的手里捏着医生开出来的消炎药,连掀开手术室布帘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钻心的疼。
本来应该服点儿药的,可我等不及。
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记住跟他在一起的每一种感觉,即使是痛苦。
3
我对医院从来不陌生,因为我的妈妈是医生。她总是很忙。幼儿园放假的时候,她只能把我带在身边。所以,可以说,我是在医院长大的。奇怪的是,在我的印象中,我只记得在医院度过的那几个夏天。那些夏天和消毒药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已经成了记忆的一部分,无法分离。
妈妈对我的训诫是——不可触摸,但我的眼睛像一个无界浏览器,可以观察到许多隐藏的东西。
那时,一场著名的战争已经打完了很长时间,但医院还是躺着很多处于恢复期的伤病员。
有些病房之中的有些人对我很友好,偶尔会和我开开玩笑捏我的鼻子,让我给他们唱歌,或是学说他们的方言。
但有些人却拒绝我的打扰。
他们沉默不语,长时间看着窗外。他们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那堵灰色的墙,看到很远的地方。
有的人似乎还生了褥疮,每当从他们的身边走过,都能闻见他们身上发出的浓烈的味道。
这几个病房我去得并不是很多,因为感觉不是很舒服。
4
有一段时间我不能到处乱走,因为整个医院都被流感病人占满了。妈妈怕我染上病,就寸步不离地让我跟着她,包括进产房。无论到哪里,我都戴着口罩。为了防止我乱动东西,我手里还抱着一个娃娃。产科病房有的时候很安静,有的时候会很忙乱,如临大敌。我总是坐在产科手术室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一群人带着白口罩,围着一个女人忙碌。
孕妇平躺在产床上,她的双腿已经被支撑起来,进入了临产状态。床单上铺着防水的东西,我想那种冰凉的东西一定使她不舒服,因为她一直在挣扎。
她的身体扭曲着,看起来很吓人,仿佛有一个魔鬼正在蹂躏她。妈妈站在她的身边,不断地发出各种指令。妈妈是护士长,忙着整理各种医疗器械,那些金属器械和洁白的搪瓷托盘不停地发出撞击声。
主刀医生是个男人,动作很坚定。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坐在椅子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整个脑袋都麻木了。一个黏糊糊的小东西被掏出来,这就是新的生命。她生了一个女儿,一个护士说。
孩子让母亲看了一眼后就被抱出病房,去做规定的称重和护理。那个产妇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像一团海草。但她躺在产床上对着我微笑,她的笑容穿过晃来晃去的人影,恒定地投在我的身上,没有痛苦,没有抱怨,像是天使的目光。
也许是在我的脸上,她看到了女儿今后的模样,所以她感到欣慰。但后来,人们忙作一团,我的印象中,那个女人似乎出现了紧急情况,即将死去。
也许是为了避免不祥,在白色的床单盖住了她苍白的面庞之前,我被另一位护士阿姨牵出病房,回到了值班宿舍。那是我的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触手可及。因为她的笑,我不害怕死亡,但我为生命悲伤。
5
那件事情后,我开始拒绝去产科手术室。妈妈工作的时候,只好把我锁在护士宿舍。
妈妈给我拿了很多处方单让我胡写乱画。写累了或者写烦了,我就跪在床上看窗户外面来来去去的人。
听到有人开锁的声音,我就快速倒在床上假装睡觉。来的不是妈妈,而是小谢阿姨。
她总是在上班时间偷偷回宿舍,不是吃方便面,就是对着镜子照个没完。
我刚想跳起来对她大喊一声吓她一跳,门里又挤进来一个人,却是个不认识的男人。
我一直认为那就是主刀医生。那个男人抱着小谢阿姨就亲了一口。小谢阿姨打了他一下,把他推开。她向我的床走来,小声喊着我的名字。
女孩儿的心海底针,从小我就是个很聪明的人。我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假装睡着了。
小谢阿姨把我的蚊帐放下来,轻手轻脚地向男人走去。我听见他们倒在弹簧床上,发出很热烈的声音。小谢阿姨的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急促。我眯着眼睛,透过蚊帐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男人的身体跪在床上。男人的身体前后摆动得很快,小谢阿姨发出暧昧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头怪怪的。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见小谢阿姨坐在那人腿上,身体上下耸动,头发好像都湿了,沾在脸上。
再过了一会儿,小谢阿姨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从床上下来,整理好衣服,开了门,端着脸盆去水房打了一盆水。她把衣服脱了,站着洗起来。
洗完之后,她穿上了黑色的三角裤。那个内裤紧紧地绷在她的身上,我觉得很好看。
那个男人躺着抽烟,没有看她。
等小谢阿姨倒水回来,男人起来提上裤子,和她一起出去了。
临出门,我看见男人的手重重地在小谢阿姨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小谢阿姨哧哧地笑着,好像很高兴。
这一切我看得惊心动魄。
妈妈回来时问我,为什么大热天还要放蚊帐,我没说话,还在想小谢阿姨在做什么。
第二天,我实在憋不住,就把我看到的事情对妈妈说了。
妈妈听我说了这回事,就骂她不要脸,以后再也不让我在护士宿舍睡觉了。我觉得那些护士阿姨挺好的,不让我和她们在一起,这是我的一大损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和她们待在一起,看她们擦洗身子,看她们换衣服,我羡慕那些阿姨的乳房和屁股,它们长得别提多好看了。我那时就想,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有那样的东西。
我最羡慕的是,护士阿姨可以只穿着小裤衩和小背心然后裹上白大褂就可以在许多人面前走来走去。我就不可以,因为妈妈总是给我穿很多的衣服,并且很多是没有什么美感的,比如小坎肩。即使在夏天,她也不允许我穿着裤杈背心跑来跑去,都要给我穿上纱裙。纱裙虽然穿上很好看,却很闷热。我问妈妈,是不是女人越大穿的衣服就越少?妈妈笑得前仰后合,她说老闺女呀老闺女,想不到你比你妈学问都深。我似乎记得,小时候我和妈妈的关系很好,长大之后,她却对我变得越来越刻薄,和原来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6
小谢阿姨的事还是被弄得满城风雨。我不知道这件事和妈妈有没有关系,也许是我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告密者的角色也未可知。
小谢阿姨最后离开了那个医院,对很多人都说她要去德国。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的是德国,就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那个男人上床一样。那是大人的事情,是我所不了解的。后来,小谢阿姨真的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没有了她的消息,人们都说她大概也许是真的出国了。
人们很羡慕她。
但是,就在几年前,我在街上瞎逛的时候,我还看见了她。她比以前老了一些,但身体还是那么充满风韵,盘起来的头发还是那么精致,好像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曾经肆虐的痕迹。她肯定没有认出我来,我也没有和她打招呼,省得彼此尴尬。也许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就在国内,只是怕受到别人的耻笑就再也没回那座城市。由这件事,我得出一个论点: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你,她就在你的身边。当你想起她来的时候,她就出现了。她在你心灵深处,一直在那里隐藏着。
也许你今生从没有忘记过谁,你只是假装忘记了。
7
刚开学的时候,觉得很新鲜,整个学校彩旗飘飘,到处都回响着健康激昂的进行曲。
我们站在教室外面排队,按照高矮分配座次。
高年级的同学围着我们喊: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只知道很好玩,偷偷地傻笑。老师把他们轰到了一边。
分配完之后,我们要手拉手走进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那些孩子又会在边上喊,男生女生拉手了,没羞没羞。电铃响了,他们像一阵风跑回了自己的教室,整个校园安静下来。我们坐在椅子上,听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已经迈进了小学的大门,成为光荣的小学生了。
8
等新鲜劲过去,就觉得上学这件事很无聊。不但要时时刻刻用一个小学生的标准要求自己,还要做很多作业。
中午的时候,我在学校吃饭。吃完饭之后,不是赶着写作业,就是和同学一起到操场去玩。
我的小学是在一个平房大院里,有很多的树,我们经常能捉到一种小黄蜂。
那一种蜂金黄色,细脚伶仃,看起来很像蜜蜂,却不会蜇人。捉这种蜂没有丝毫的危险,看到它正停在树皮上,你伸出手就可以捏住它的小翅膀,当然要手疾眼快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我们捉了它,并不杀死它,而是用细而结实的线拴住它的尾部,现在想想,也许是它的一个吸取树汁的器官。
我们把它放了。
小蜂在那里徒然地飞,只能飞一点点高,却总也飞不走,因为我紧紧地捏着细线。多么寂寞的游戏。这是我童年的一个隐喻。
9
有的记忆是一种甜蜜的痛苦,充满善意的欺骗或是自欺欺人。
有的记忆却是泥沼,是由生活沉积而成。你原本鲜活的记忆被泥沼所形成的特殊环境所鞣制,成为一具干尸,有血有肉但面目狰狞。
虽然这件事难以启齿,但我决定说出来。
你看着这本书时探询的眼光让我常常想起一个人。他是个无法让人尊敬的老人,有着混浊的眼球,松松垮垮的裤裆,总也提不起来的鞋,满是污迹的夜壶和装在兜里的黏黏糊糊的糖。他是我刚上小学时,传达室的老头。
其实我在说谎,我说的是我希望的他长成那副尊容。
我希望他是一个老混蛋。
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事实上,他是位几乎可以称得上慈祥的老人,衣着得体,干干净净,没有味道。他在传达室工作,负责打铃。他的传达室同时还是一个很小的商店,投学生所好地卖些诸如铅笔、作业本、卡通画片、汽水之类的东西。
课间总有许多人待在他那里,大部分小学生纯粹什么也不买,就为了课间在那里翻个乱七八糟。
渐渐地我也成了常客。
他从来不会像一般的暴躁的老头那样对我们吹胡子瞪眼,因为他对我们有目的。
他开始摸我的头因为他是位老爷爷我习惯了。
他开始抚摸我的肩因为他是位老爷爷我习惯了。
他开始长时间地抚摸我小而圆的屁股开始我会跑开但后来我习惯了。
他开始让我喝免费的汽水。
但是有一个条件。
他要我褪下裤子,让他看一眼。
我觉得不好,但汽水对我有着很强的诱惑。他说,你不干也行,有的是女孩儿喜欢这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像一个古代的皇帝。他手里拿着一瓶汽水在我眼前晃了晃,汽水瓶的外壁上已经凝结了很多小水珠,好像我鼻子上渗出的细密的汗。
交易达成。
他把我领进里屋。每次这样做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我起初还会红着脸把自己的内裤褪下来,后来就有些不以为然。
他装作毫不在意地看一会儿说好啦。我就把内裤穿上。
外屋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他会盯着看很长时间,有点意犹未尽。长大之后,读过弗洛伊德的书我才知道,这个老头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优质的快感区。
后来,这个慈祥的老爷爷的事还是被发现了。他居然猥亵了好几个小女孩儿,就在他那个破屋里,在这些孩子放学之后。
这件事成为当地的一桩丑闻,有很多的家长找到学校和公安局要求对这个老混蛋绳之以法。
妈妈听说这件事之后,气急败坏地问我那个老混蛋对我做过什么。
我被吓呆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几乎被带去检查我的身体,来证明我的清白。
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在那个老混蛋被抓走之后。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几个同学被猥亵了,或是她们曾经被怎样地对待,一切都成了秘密。出于保护当事人的需要,案件没有公开内情,‘只有很少的家长被获准出庭。那个老混蛋最后被判刑入狱,等他从监狱出来,骨头都会烂掉。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就从这个小学转学,所有的同学和我、我和所有的同学都失去了联系。
即使在成年之后,我们也没有尝试过彼此联络。
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想让这件事在心里留下阴影,永远无法摆脱。
记忆是清楚的,我也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孩中的一员,只是妈妈不知道。
我一直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长大成人之后,我为此羞愧,我宁愿被人偷窥。
我从此知道,天下没有东西,可以不付出代价就轻松获得。
10
大院里有一个跟我一起长大的小女孩儿叫圆圆,她看起来胖胖的,有些性早熟的迹象。
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谈起了感情问题,她说某个男孩是她最喜欢的,她特别希望那个男孩把她的屁眼儿捅烂。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这句话太有冲击力了,所以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晚上,我们家停电,我偏着腿坐在我妈腿上,跟我妈说:圆圆她喜欢一个小男孩还希望他把她屁眼儿捅烂。妈妈听了这句话,半天没回过神来。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她说你不要跟这种孩子在一块儿,这种孩子不好。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好,因为我一说出那句话,我就知道这是一句坏话。我想圆圆当时也不懂,也许这就是生理的一种感觉,就觉得和某人好就意味着那个地方可能彼此会有关系。
长大之后,我发现圆圆希望一个小男孩把她的屁眼儿捅烂的话其实很有意思。
我和公渡先生谈起这件事,公渡先生说圆圆的话可以有多种理解。可以理解为她对那个被称做屁眼儿的排泄器官是极度厌恶的;可以理解为她对屁眼儿有某种生理上的快感体验;可以理解为她对男孩儿和屁眼儿在一起的结合抱有某种性幻想;可以理解为她有某种成为性受虐狂的优良潜质——当然,他还做了最悲观的推理:有人曾经摆弄过圆圆的身体,并给她带来了某种快感,这让圆圆印象深刻。这种事情一再发生,圆圆发现了这种痛苦与残酷中隐藏的乐趣,这个发现让她痴迷,进而形成了某种幻想。对圆圆来说,她对自己的生理结构完全一无所知,所以,圆圆用了个最简单的说法,就把这堆东西全都概括进去了。
公渡先生还做了一个最坏的估计,圆圆也许用最简单概括的说法,向我陈述了一个事实:在圆圆周围,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在徘徊,圆圆有可能已经成为了一个牺牲品。这种感觉让她说不得。但出于可能是为尊者讳或是害羞的心理,圆圆只好曲折地说让一个小男孩儿来做这件事会更好。
听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
我想,我们就是在居心叵测的注视下茁壮成长,能在上婚床时还保持处子之身,这是一个传奇。
11
在那件事的影响下,我三年级转学,进了一所私立小学。那个地方原来是一个农场,有一些旧厂房。校长把那个地方租下来,成立了一个学校。
校长是个知名的画家,他只画猫,并且画得非常好,人称“猫王”;他的父亲也是个老画家,善画马,据说和徐悲鸿有一拼,人称“马王爷”,不过,“马王爷”已经很少画画,听说是眼神不济。
父母把我送进这个学校,是因为这个学校和一般的小学不同,有自己的教学特色,可以教我画画。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给我请过一个绘画老师,是一个青年画家,也是父亲的朋友。我记得没上几堂课,老师就不来了。听爹说那个老师考上了美院的研究生,去上学了。
我一直搞不清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学习画画,是从哪个神经传导出我有绘画的天赋,就像我弄不清自己后来为什么更想当作家一样。说实话,也许我当个作家可能更合适一些。我的表述能力强于我的表现主义,弄清楚这一点,大概花了我二十年的时间。
那时候,私立学校作为一种新生事物活得很艰难。学校很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学生和老师都是住校的,每个星期家长可以来探望。
我好像很适应这种放养的方式,从一开始就没有哭哭啼啼和父母难舍难分。
妈妈总是说我比较心狠,这自然也成为我的罪证之一。除了这个罪证之外,我的罪证还有:妈给我缝衣服的时候,偶然扎到自己的手,居然一针扎不出血来,这说明我没有良心;她还总说我大脚趾太长,大脚趾长先死娘,这是她的原话。她也不想想,我的脚趾还不是她遗传的,我又不能自己做主,把脚趾头变成泡泡糖,想抻多长就抻多长。
我只知道,妈的脚又修长又好看,大脚趾比我还长,可我姥姥无比健康,活得比我还舒坦。
妈总是拿着马列主义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这是她的习惯。
“猫王”和“马王爷”养了很多动物,很多猫,很多狗,各种各样的鸟,还有猴子。
这种做法一方面是为了解除学校的寂寞,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我们朝夕观察,为今后的描摹打下底子。
这个学校被划分为两个时间:每天早上六点钟之前是动物世界,然后,才是我们的世界。
每天早晨六点钟以前,“马王爷”分别遛这些动物,在校园里。
我们不能出去。
如果你出去的话,你很可能会受到伤害。
站在学校唯一的楼上,我们可以看到农场。
农场里有很多花奶牛,乳房肥壮。
每个星期一,我们都会喝牛奶,吃面包,这是学校的传统。
喝的都是新鲜的牛奶。
大家都喝。
猫也喝。
我们和猫一起喝牛奶,喝最新鲜的牛奶,直接从农场运来。
12
美中不足的是,学校左边是一个劳改学校。那些都是坏孩子,比我们大很多,经常会到我们学校门口来滋事儿,不是想和高年级女生交朋友,就是想敲诈几个钱花。
但他们经常会铩羽而归。我们学校像垃圾站一样,实行的是封闭式管理,就是有人想让他们欺负,也没人能够出学校的大门。
那些坏孩子看着我们这些肥嫩的羔羊却无处下口,变得很愤怒,他们把这种愤怒释放到了校长身上。
校长养了一条狮子狗,脑袋有脸盆那么大。
虽然这条狗并不十分名贵,却是校长的忠实走狗,跟了校长很多年。没有人敢当着这条狗的面和校长勾肩搭背,你一旦采取这个动作,就会被这条狗认为是对主人做出了威胁性动作,它就会迅速启动,发动攻击。
就是这样一条义犬,居然被劳改学校的坏孩子用塞进老鼠药的肉包子简简单单给谋杀了。
那条狗死了之后,校长很痛心。他把这条狗埋在后花园鱼池旁边儿,还用木头刻了一块碑。
校长报了官,有警察到学校来过问这件事。
警察的动静很大,不但在学校拍了照,还到劳改学校去调查走访。
那些坏孩子被惹毛了。他们翻墙过来,把这条狗的尸体从坟墓里掏了出来。
那条狗已经腐烂。
虽然狗的尸体很快被清理出了校园,但那种臭味在数日之内都弥漫在整个校园,让人反胃。
校长发誓再也不养狗。
为了防止坏孩子对他的猫下手,校长专门为爱猫盖了一座巨大的猫舍。猫住在装有暖气的屋子里,为了防止它们瞎跑,屋子外面还罩上了铁笼子。铁笼子里面还有一棵假树,纯粹是为了让那些猫磨爪子用的。
猫不是群居动物,人却硬把它们关在一起,所以这些猫变得很烦躁。
我不知道人算不算群居动物。
我们很少会像猫打架一样不留情面,但我们钩心斗角。
我们经常在那儿写生。
那时候也真的不会画什么,那么小,怎么写生呀,就是在那儿玩,看动物玩。
看得久了,就发现里面有一只大黑猫特别厉害,别的猫都不敢欺负它,它才是真正的猫王。
猫王和一切荒淫无道的昏君一样喜欢乱搞。
有一天,一只小猫从里面特别惊慌地跑出来,后面追着那只大猫。那只小猫就那么小,它爬到树上,一点点儿往后躲,大猫恶狠狠地追上去。
最后小猫掉下来了。
大猫就把小猫给强暴了,咬着它的脖子。我们特别生气,我们就拿着小棍,去捅那只大猫。但是网眼特别小,我们根本就够不着那大猫。我们没有办法制止它。
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桩强奸案发生了。
13
那个时候他们还谣传,猫舍那边有一只特别黑的猫——有人说是野猫,有人说是狸猫反正是没被关进笼子里的一只猫——会说话。一天晚上,当几个孩子从猫舍边上走过的时候,那只猫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孩子们对这样的事情总是很容易信以为真,从那以后,那个地方变成了一个恐怖之地,只要天一黑,从来没有人敢去那个地方。
14
有一段时间,猫很不像话,它们整夜地叫着,好像是小孩儿在哭,听起来特别瘆人。
长大之后我知道猫是在叫春,是渴望别的猫和它发生性关系。
但这些鼓吹性开放者是倒霉最快的人,因为校长决定阉猫,无须征得公猫和母猫的同意。
这件事一开始是在白天进行的,不知道是阉猫者技术不过关还是猫拼命地抗议,整个学校充满了猫的惨叫声,搞得学生人人自危魂不守舍。
为了避免学生引起更大的心灵震撼,阉割改到夜里,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进行,可能方法作了改进,因为声音小多了。
经过这次阉猫学生都对阉割有了清楚的认识。
学生的口头禅变成了再不老实阉了你。
我不知道阉猫的手术是怎么进行的,但我涉猎过野史,知道古代太监的阉割。阉割是在密封的房间里进行,没有蚊虫苍蝇,以免引起伤口感染和发炎。据说阉割方法有三种套路:古埃及去势法是先用细而结实的绳子将被阉者的生殖器死死绑住,用剃刀沿绑线割下,立即用热油和热灰止血,将金属棒插入尿道中,然后将被阄者肚脐以下埋入热沙中。这种阉法,死亡率极高。印度式去势法则是让受术者坐在陶制的台上,将生殖器用竹片夹住,再拿剃刀沿竹片切割。术后伤口淋上热油,再用浸过油的布包敷上伤口,然后仰卧休养,以奶为主食,这种手术方法成功率较高。
中式阉割法博采众长。清代有两个阉割世家,毕五和“小刀刘”,都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受过皇封。净身的屋子要暖和不透风,坑中间放一木板,板中间有个洞,用块活板,可以启闭,为排泄方便。被净身者的手、脚、大腿都牢牢梱住,以免手术中乱说乱动,动完手术后更不许乱摸,怕感染溃烂。
用臭大麻、艾蒿、蒲公英、金银藤熬水,把被阉者下身洗净。先是麻醉,让被阉者喝臭大麻水,脑子晕晕乎乎,肉皮发胀发麻;然后在他球囊两侧割开口子,把输精管割断,用力挤出****;再割下生殖器,往尿管里塞一个大麦秆,三天后如尿液呈散射状排出,则手术成功。在整个过程中,被阉者嘴里都被塞进又凉又硬的煮鸡蛋,免得大叫大喊或是咬舌自尽。阉割者会把割下来的东西妥善保存,放在一个装有半升石灰的升里,净身生死契约也放在里面,用大红布把升口捆紧,送到房梁上,这叫步步高升。等到太监死的时候,还要花大价钱把自己的命根赎回合葬。
并不是所有被阉者都会被送入皇宫。他们还要被筛选,只有阉得最彻底的才能成为太监。太监各负其责分工不同,除了伺候皇上起居饮食,随侍左右、执伞提炉等事情外,还负有传宣谕旨、引带臣工、承接奏事、收复钱粮、登记名单、饲养动物、打扫殿宇、煎药唱戏、收拾园林、遵藏御宝、营造物件、巡查火烛、神前进香、验自鸣钟、收掌文房、保存书籍、擦拭鸟枪,收贮古玩器皿、赏用物件、功臣黄带,贮藏干鲜果品、古玩字画、冠袍履带,带领御医各宫请脉,供奉列祖列宗圣训,稽查各门大小臣工,登载皇帝起居做爱时刻,鞭笞犯规宫女太监,充当道士在城隍庙里念经焚香,为皇帝做替身在雍和宫里充当喇嘛等多项职能。
这不是我编的,书上都写着。当然,这些书不是老师指定我们看的,是我自己随便看的。这些书很多来自太监的自述,可信程度很高。
15
我的青春期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提前到来。
十岁的时候,我来例假了,赶上了来例假的最早那一拨儿。
那正好是暑假,我和一群小孩在院里玩沙子,玩得不亦乐乎。
等我晚上回家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内裤湿了一大片,鲜血淋漓。
妈妈还在单位上班,姥姥正在厨房做饭。
她听到我的大呼小叫,就跑了过来。看到情况,她给我抽了几张手纸,让我去厕所垫上。
她没有解释什么,好像一切理所应当。
我小时候住的是大院里的平房,用的是公用厕所。我以前总看到有阿姨在换那种纸,她们屈身站立暴露下体掏出红色的纸带着嫌恶的表情。现在轮到我了。
初次见到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的红色液体的时候我觉得恶心,就像把屎拉在裤子里的感觉一样,这种东西是非自然的,是超出我的心理承受界限的,对我整个是一种伤害,甚至是一种屈辱,我没有少女初潮的羞涩和喜悦,一点儿都没有。这也不像男孩儿的遗精,多少还有点快感可言。
那时候还没有最早的卫生巾,或者说我不知道还有卫生巾。
货真价实的老女人都用月经带,那个东西一般都是红色的,看起来很恐怖,由长长的一面是胶皮的防水布带和两头都有的捆扎用的绳子构成。使用方法和贞操带异曲同工,先把防水层垫上纸,然后用绳子把U字形的带子捆在腰间。为了杀菌防霉保持卫生,月经带在不用的时候总是被挂着,细心的女人会把它挂在通风良好的隐蔽地方,不太讲究的女人会污染视觉,让这种东西随处可见。
后来,我看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里面也提到主人公王二在X海鹰的抽屉里发现了这种“橡皮薄膜做的老式月经带”,并且,照他的看法,“可以用它改制成一个打石子的弹弓”,我笑了笑,他可真调皮!我死也不会用那种东西。事到临头,比较仓促,我只好用纸,那种裁好的、正方形、粉红色的纸,专门给来月经的女人用的。你得把纸叠成一条一条的,塞进内裤。这可是个技术活,可以让你不断摸索。现在,情况就好多了,我的身体已经被宝洁的卫生巾和内裤裹得紧紧绷绷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那个暑假,我过得很痛苦。因为垫了很厚的纸,走路的时候,我得撇着腿走,这当然是在家里,无所顾忌的时候。在外面走路的时候,我必须得把腿夹紧了,强忍着异样的感觉。
我妈总说我走路的姿势很难看,一看就让人看出是怎么回事。姥姥很通情达理,她很实在地说你不要总说她,垫那么厚的纸她能不撇着腿走路吗?
姥姥总是这么说话,一语中的,语出惊人,尽管有时候不是特别让人爱听。
开学之后,赶上不舒服的日子,下了课,我总是最后才敢去厕所,因为怕被别人看到秘密。
因为我的同龄人都不这样。
上厕所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可以打闹可以说笑,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
但我不能这样,心理负担有点超前。
我上厕所的时候像一个地下工作者,总是心神不定。
这种特别女人的东西开始让我特别排斥,深恶痛绝。
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我出现了“性自卑”心理。我特别想当一个男的,贱呀浪呀温柔呀这些词汇都使我觉得恶心。我希望自己很剽悍,哪怕成为一个问题少年,因为我讨厌自己的自然属性。
16
我从三年级就这么高,后来虽然长了几公分,但是变化不大。我在三年级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我是六年级的,所以我现在长得这么老,有点早衰的迹象。
在这点上,我有些像杜拉斯。我注意到,她和我一样,性成熟比较早,也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婆。
我在不知不觉中发育成为一个小女人。我身上的零件在以极慢的速度生长。我的下体已经满是褶皱。我身上像男孩一样生涩的气息如今变得越来越温暖,我总是在洗澡时才能感觉他们的骄傲。
和同龄的女孩儿比起来,我的个头比她们都要高,并且比一般的男生还要强壮,所以,我耻于和他们混在一起。我开始和高年级女生来往,因为她们看起来更成熟。我那时候是班里小女生的保护神,总想护着她们,因为我那时仇视男生。只要有迫害女生的事件发生,我总是冲在前面。
当时我不明白,女生其实是愿意被男生欺负的。
每个女生被男生欺负之后心里是高兴的,她们只是跟我装出很受气的样子。
我居然信以为真。
只要有女生投诉受到了男生的欺负,我就和几个特别要好的高年级女孩儿把那个男孩儿叫出来,叫到猫舍后面的小花园里,先是一顿臭骂,如果臭骂不管用,就用皮带抽他。
当然不是解下自己的皮带,我们解下男生自己的皮带,抽他自己。
一般他们都会认罪伏法连声求饶,因为欺负女生的男生通常都不是什么性情刚烈的好东西。他们也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老师,因为这不但等于宣告自己无能,而且意味着更加残酷的报复。
现在想想,那其实是一种虐恋,因为我身体内的性激素实在无法排解,只好通过折磨男生的方式发泄。看着原本不可一世的男生在你的淫威下忍气吞声,你就知道虐恋其实是件很过瘾的事儿。
我也讨厌女生,虽然我会帮她们出气。可能是古装片看多了,如果我看到班里哪个女孩特别招我讨厌,我就会折磨她,不许别的女生和她说话一起上厕所,不许和她一起写作业一起吃饭。我还会生出一种愿望,把那个女生变成我的丫鬟,绑在我梳妆台的镜子旁边,当我照镜子的时候,我就用小针扎她。
用极细的针,而且还得把她的衣服扒了。
如果这个不见效,还可以考虑用灼热的蜡油或是蠕动的蜈虼。
每想到这里,我的脸上就会出现恶毒的、女巫式的微笑,耳边还会传来女生的哭哭啼啼。
当然,这只是想象,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
唯一成为现实的是,自从我和那些高年级的女孩儿混在一起之后,我的学习成绩变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