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好几天了，你也不管！”
妻子正在剁肉，菜刀在砧板上快节奏地敲击着，发出腻乎乎的，单调的响声。
老江瘫了一般地倒在沙发上。他脑袋晕沉沉的。他血压高，上完两节课，连续站了九十分钟之后，他觉得特别累。他没有听见妻子在说什么。他很爱他的妻子，但爱的范围并不包括她的嘟嘟嚷嚷。
“没个当老子的样儿！”妻子说。肉显老，剁起来很费劲儿。
这屁天气，热得邪乎。再热，头就要炸了。老江感到身体内的血浆也在升温，烫得血管疼，太阳穴突突跳。他挣扎起来摁了一下电扇的开关。电扇启动，随即发出如蜜蜂翼翅一般的嗡嗡声，与厨房传来的剁肉声成了一种奇异的音响组合。老江下意识地享受着这音乐，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电扇忠实地摇摆着圆圆的脑袋，不时给他送来一丝惬意。
“听见了没有？”妻子猛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并且暂时中断了剁肉，以示突出重点。
“啥？”老江木木的脑袋里总算被塞进来一点信息。他木木地答应了一声。
“你不知道啥？还问我！”妻子很愤怒，愤怒得竟使老江欠起身子望了她一眼。她杏眼圆睁，俏俏的鼻子残酷地往上蹙，雪白的牙齿龇出仇恨状，是一副老江十分熟悉的怒相。这怒相是他的清醒剂。
老江终于记起来了。妻是为了儿子的事朝他吼。儿子江聪幼时在乡下给爷爷奶奶带，老人们给取了个小名叫疙瘩。后来上学了。这个孩子长相像他的大名，大眼忽闪忽闪让人觉得他聪颖：脑袋却像他的小名很榆木很疙瘩，学习十分吃力。好在老江是教师，老江的妻子也很崇尚知识文化，所以一个勤辅导一个勤打屁股，儿子就连滚带爬熬过小学初中。不算一路顺风也总算没有留级，没有掉队，没有折戟沉沙，没有给老江两口子脸上抹太多的黑。所以当有人羡慕，有人奉承老江说老师的孩子学习不用发愁，自己能辅导自己，会管教，将来不愁考不上清华、北大时，老江心里往往也会感到舒服。但江老师毕竟是教高中数学的，文史地甚至物理化学辅导起来总是不得力，英语更是一窍不通。儿子初中毕业参加升学考试，数学成绩接近满分，其他课也说得过去，唯英语仅考了三十一分。
下个学期，儿子要上高一了。妻子建议让老江找个人给儿子在暑假里补补英语课，以免上高中以后跟不上。老江自己也认为妻子很英明，很正确，很伟大，很有母爱，但自己总是懒于去求人。再说，一放假学校又让给即将成为高三现在还应算高二的学生补课。老江整天找资料，打题印题，备课上课，辅导批改，放假跟没放假一模一样，所以事情就拖下来了。
“不急。”老江说。他认为找个人给儿子补英语不费劲，毕竟是老师嘛。他所在的学校有个年轻老师叫罗明，外语教得顶呱呱。罗明上高中时曾是老江的学生，找他给儿子补补课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还不急？”妻子更加愤怒，“等你着急了黄花菜都凉了！死人似的。”
儿子从另外一间屋里探出头来，幽幽地望着他。
“明天再说吧。”老江不在乎妻子的愤怒和诅咒。他习惯了。他知道这女人也就是嘴厉害，她对他以及他的儿子的心是滚烫的。他只是头脑昏昏，四肢倦倦不想动而已。
“明天？你今天晚上再不办这事，明天你别想去上课！”妻子很强硬，下了最后通牒。
老江相信他的妻能说到做到，又不是没有先例。上次不就是因为老江工作得太累，夜里让她大失所望。她也就说不让老江去上课，结果老江硬是没去成。直到折腾得老江呼呼大睡，她才跑到医院给老江弄来病假条，害得他好几天见了校长，都脸红心跳十分不好意思。
“哎哟！”厨房里传来妻一声惨叫。
大概是把手指头剁到肉里去了！老江的思维一下子变得很敏捷，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朝厨房冲去。
夜里，老江携夫人来到他的学生、他的同事罗明家。
罗明刚搬新家。装修得富丽堂皇，两室两厅全铺了木地板或者地砖；吊顶，包门套，豪华灯饰，很有档次的壁挂；家具、沙发也都很考究；彩电是液晶超薄的，冰箱也是最新式、最大的。妻子在罗家俏丽的女主人指点下，欣赏完这个小家庭的一切，脸上分明露出艳羡，并且很及时地朝丈夫撇撇嘴，示意丈夫认真比较，寻找差距。即使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赶超，起码也要增加一点加速家庭现代化的原动力。老江有点纳闷，工资比他低得多的年轻人哪来这么多钱？
罗明礼貌恭敬地请老师和师母就座，并且慢声细语地吩咐妻子：“小王，切瓜。”
小王轻盈地穿梭。不久，就捧出一盘产于本市近郊的一种西瓜。这瓜个头不大，但瓜瓤极沙极甜，本地人引以为骄傲。罗明妻子切瓜也切得极出色，瓜块不大不小正好能够勾起人的咀嚼欲。
“江老师，请吃瓜。”
“师母请。”
两个年轻人很有礼貌。富丽而又不失柔和的吊灯光线和电视里清晰度、音质音量都无可挑剔的轻歌曼舞共同营造出一种氛围，竟让老江生出一种少有的迷醉。他端起一块瓜，不无优雅地啃。
老江妻子也从小王手里接过一块瓜。瓜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很甜，也很凉，第一口下肚确实很舒服。吃完一块，她看到坐在身旁的丈夫已经在啃第二块了，而且啃得认真，啃得投入，啃得痴迷。于是，她生发出一股不满。她用手做了一个夫妻间颇为熟悉的动作，向老江传递了一个信息。
“罗明，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老江说。
“是有件事求您，小罗老师。”江师母补充。
“老师、师母太客气了！有事尽管吩咐。”罗明的话很得体。他没有忘记江老师曾是他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
“是这样的，”老江说，“我家江聪英语差，想问问你假期能不能给补一补？”
“对。”老江妻也一脸的期待。
“嗯……”罗明做思考状。
“江老师，江师母，实在对不起。”小王接过话头，“这个忙我们小罗是帮不上了。过两天，我们要去旅游。我们单位组织去九寨沟，我想让罗明一起去。”她一边说一边朝罗明递眼神。罗明的头似点非点。
“还有，罗明姐姐来信说他爸身体不好。我们从九寨沟回来，也要顺便去看看。”
罗明认真地点了点头。
老江和妻子一脸的无奈。
“这样吧，”罗明沉思许久然后说，“江老师，您去跟学校教导处说一声，将你家小疙瘩编到我的班里去。我开学以后把他的英语抓紧点，也就跟上了。校长已经说了，下学期我当高一（1）班班主任。您说呢？”
“这样蛮好。江师母您说呢？”小王也赶忙给丈夫帮腔。老江两口还能说什么呢？他们觉得这俩年轻人很不错了。不仅懂礼貌，也能为他们着想，他们既满意又遗憾地告辞了。
“慢走。”
“老师和师母再来。”
身后传来小罗很沉稳的告别和小王甜腻腻的客气。
后来，江老师又去找了别的英语老师。有的说要给某个民办的补习学校兼课，有的说要探亲访友，有的说要疗养旅游，还有的说实在太累了需要休息。老江竟没能给儿子找来一个合适的英语老师。
“你能干啥？窝囊废！”妻子很不客气地抱怨，并且在老江最为亢奋的两个夜晚，坚决而又果断地拒绝了他，以示惩戒。
“罗明说了，开学以后他给抓紧点儿。”老江向妻子作无力的辩解。
一个暑假转眼就要过去了。除了学校安排的补课任务之外，平常也有不少学生或自己登门或由家长领着来找江老师解难答疑或请他作辅导。老江是来者不拒。间或也有家长看江老师十分辛苦，满头大汗讲解辅导，烟也不抽一根，便有些过意不去，就把厂子里、单位里分的冷饮、瓜果乃至茶叶、白糖之类送一些来。江老师就一脸感激，一脸惶惑地表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待家长走后，他又在妻子面前刻意表现他的几分满足，几分骄傲，逗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妻笑一笑或蹙两蹙，他也便得到些许幸福。
如此而已。
忽一日，有学生家长请老江去喝酒。经不住主人再三相邀，江老师就去了。
请他喝酒的是本市一位小有名气的私营商店老板，人称许老大。老板的儿子正在江老师的班上念书。
席间，老江遇到了罗明，还有他的另外两位同事。他问到罗明探亲旅游之事，罗明支吾应答，老江觉得有点不得要领。
“今天请几位老师来，我是个粗人，不懂礼数，只不过聊表心意，多包涵，请多包涵。”设酒席的许老大作开场白。
酒席设在一家中等档次饭店的雅座包厢里。布置得比较豪华，豪华里透出一种油腻腻的味道。这种场合，江老师平时很少有机会光顾，他颇感新奇地审视着别致的壁灯、好看的窗帘、高靠背的座椅以及能够转动的餐桌。
许老大在给每个人斟酒。
“血压高，我不敢喝白酒。不敢。”老江说。他看许老大手里拿的是五粮液。过节时别人要给他两瓶，批发价的，一瓶两百块，他硬是没舍得买。他也想尝尝这酒的滋味。
“一杯，就一杯。老师赏个脸。”许老大给老江斟上。
大家一起干了一杯，老江觉得喉咙火辣辣的，但嘴里分明是一股醇厚的香味，许老大再斟。
“不敢了，再不敢喝了。”
“不兴喝单数的，就再一杯。老师赏脸，赏脸。”许老大说。老江于是又灌下一杯，他的脸很快就红了。许老大趁其不备又给他倒上了。
“各位老师，容我罗嗦几句。”三杯酒下肚之后，许老大站起身来揭示这桌酒席的意义之所在，“我家许小龙多亏各位老师关照，学习还凑合。开学就高三了，我只求各位把他抓紧点。我文化浅，当年就上到初中，差点没把老师气死，现在后悔了。光有钱没文化还是不行。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想让儿子能多装点文化水儿。老师关照，我儿子明年考上大学了，我在全市最好的酒家请老师们一顿！”
老江这才明白了，此酒缘何而饮。他觉得心里泛起一丝不安。老师教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教好了是本分，教不好是失职，没有理由喝人家的酒。他看看另外两位给他班的学生教语文和物理的老师，似乎也有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神色，唯罗明似乎最不相干，却表现得最为心安理得。
“还有几位老师没请到，心意我会补上的。”许老大继续说。
菜很丰盛。一盘“龙凤呈祥”说是要两百元，江老师听了很吃惊。他方才眼见得那些人剥了一条花皮蛇，再加上一只瘦鸡，炖在一起净骨头没肉，汤倒是挺鲜的。清蒸鲈鱼也要一百块钱，活虾、鲜螃蟹等也都是很贵的。老江连连慨叹，“太破费了，太破费了！”许老板说，“这不算啥，这不算啥。”
老江发现，他的学生罗明特别善饮。小罗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划起拳来也不高声大叫，却只见赢不见输，让惯在酒场征战的许老大自愧不如。他喝酒也不动声色，烈性白酒只见从嘴里往下倒，脸上毫无反映。另外两个老师也早换了大杯啤酒，眼见得一瓶五粮液就被罗明和许老大整光了，另外一瓶也打开了。
老江只能再喝点饮料，就着吃菜，不知不觉肚子就胀鼓鼓的了。
筵席将散。许老大从身上摸出一个红包来，说：“罗老师这个暑假辛苦，每星期给小龙补三次英语……”
老江发觉罗明在用眼神制止许老大。许老大很豪爽：“这儿位老师也都不是外人。罗老师本不是许小龙的老师，假期额外补课辛苦，我给你点劳务费，应该的，应该的！”
老江很意外。罗明不是旅游，探亲去了吗？他看见许老大递给罗明的红纸包很厚。他发现刚才喝了许多酒都没有脸红的罗明，现在脸有些红，并且不再用正眼看他。
其实那天江老师走后，罗明曾责怪过他的妻子小王，怎么能欺哄老师呢？小王娇嗔：“我还不是为你想？你不怕累死？”确实，罗明除了每星期一、三、五，要给许老大的儿子补课以外；星期二、四、日还要给另外一位沾亲带故的个体户的两个孩子补英语，人家也是给报酬的。这两家都是放假前就约下的，谁让他英语教得好呢！毕竟是假期，也不能太累，罗明想。吃了许老大的饭，老江夜里上床之后不住叹气。
今天白天，还有一位熟识的工人，也是他的学生家长对他说：“孩子学习不好，把人愁死了。不像你们当老师的，孩子自己就能辅导，不愁考不上大学。”他当时照例生发出骄傲和自豪，并且告诉那工人，由他负责给人家的孩子辅导数学，当然是义务的，不收钱。现在看来，骄傲和自豪是毫无道理的，自找苦吃补课也是犯傻。
以后给别人家的孩子辅导，是不是也应该收点费？老江想。老江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还不时长吁短叹。妻子睡觉的兴致也被他破坏了，气得使劲转过身子去，奖赏给他一个后背。
这天晚上，罗明的妻子小王在被窝里对着丈夫盘算：“这两家给的补课费，买一个笔记本电脑差不多够了。”
“明天就去买。”即将进入梦乡的罗明说。
一九九三年写
二○○四年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