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天赐。
我要告别锄把、镢把、锨把、镰把、杈把、铡刀把,到村上的小学校当民办教师了。我大白天就梦见我家那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坟里直冒青烟。
两年人民公社社员,让从小娇生惯养、赢弱如麻秆的鄙人强壮了筋骨,竟人模狗样的像是个小伙子了。遍尝各类农活儿的滋味乃至体会过了筑坝打夯、挖隧洞钻窟窿的感觉之后,忽一日出头了。当个小学民办教师,工分之外每月尚有五元人民币的补助,也不失之为最佳选择。于是,当那位对我的小聪明(编个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小快板、出个漂亮的黑板报之类)十二分赏识并力主要委以重任于我的公社书记兼路线教育工作队队长,让我在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和小学教员之间做自主选择时,我不无虚伪地满脸痛苦地选择了当孩子王。与我并肩跨进小学校大门的还有一位女同志名叫萱。
萱与我有缘。
小学初中都是同班。两人都不怎么用劲,学习成绩就垄断了同班乃至同年级的前两名。同受表扬、同拿奖励,也就同遭嫉妒、同甘共苦。两小无猜,也就彼此有些好感。只可惜年龄忒小,又傻又痴,尚不懂男女奥妙,所以实在也就没有什么戏。
后来上高中,萱跟随在县城工作的她爸,去了县一中。而我则只能在比县城荒僻许多,但比我们杨村热闹许多的一个小镇继续我的学业,虽然推荐高中生时,我因为出身贫农、根正苗壮,排名比萱靠前了许多位。这件事让我初尝世态炎凉,内心冒出些许忿忿而又无可奈何。
后来,因祸得福。我在小镇高中保持了尖子生的地位,自豪与骄傲这两位朋友始终与我相伴。而萱则在县一中被众多的尖子生淹没。据说再也没有像上小学初中与我并驾齐驱时那样的神气活现过。
再后来,我们这批两年制的“高中七二级”统统被送回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与萱等等如我们一类的人就又回到了同一方水土,开始了我们此生此世或长或短的农民生涯。
在农田基本建设工地,我被委任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我切身感受到党的关怀、领导的信任,一时间竟浑身长劲儿、热血沸腾、豪情满怀,敢叫日月换新天。萱作为青年突击队员之一,因为瘦小纤弱显得力不胜任,经常叫装满黄土的架子车弄得趔趔趄趄、东倒西歪,很叫我有几分瞧不上。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了萱的眼睛。
那一车土装得前重后轻,车辕把着地,弄得萱坐在地上,扶不起架子车辕。我很不屑地走过去想帮她一把,她大约读懂了我眼中的不屑,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我一眼。
这一眼其实并不十分复杂,怨艾、倔犟再加点儿对我的不屑,但我竟被她击溃了。
我落荒而逃。我意识到女孩分别两年,当刮目相看,萱已绝非当年上小学初中时的萱。我也意识到我长大了。后来,有一次萱的手背受伤,我十分想帮她去包扎一下,并且猜想那样做了,肯定会有一种幸福的体验。但我最终没有冲上去,只是看着她自己牙齿和右手并用,在左手上拿手绢儿扎出一朵花。后来有一次,我一不留神用镢头砍在了脚背上,竟听任萱将那从黄胶鞋里拉出来的毒气弹般的臭脚抱在怀里又揉、又擦、又包扎,我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乃至脖根。再后来,我就很长时间一直不敢看萱的眼睛。
可萱的眼睛偏偏在我眼前晃,赶也赶不走。忽一夜梦见那眼睛以及眼睛之外的某些事物,使我有了人生第一次如此这般的经历和感受,气得我第二天在心里直骂自己不要脸。
于是,萱与我同年同月同时辰进入同一所小学校,从事同一种职业,让我觉得这是天赐机缘。
我们杨村小学共有八名教师。
川和洲是“老三届”,川是高六六级,洲是高六八级。明和秀是初中六六级毕业。这四人以及新来的鄙人再加上萱均是挣工分的民办教师,唯有谦和娇二人是公办教师,一雄一雌、一黑脸白头一白脸黑头,一校长一主任。“民”字号是“公”字号的手下臣民,这是当时我们那里农村小学校流行的体制。
明和秀好,由来己久。当农民修大寨田时,他们就在黄土崖下搂过亲过那个过。后来明却和丽结了婚。他不嫌秀,而是嫌秀她妈。秀的爸一辈子阳痿,秀她妈却一气生了秀兄弟姊妹六个,且六个长得互不相像。明的五爷是易村有名的“快板王”,特别擅长编酸的。他给秀她妈编的快板儿,能让年轻人听得几天几夜不瞌睡,且裤裆屡次三番发粘。明近水楼台先得月,从五爷那里对秀她妈留下了先入为主的坏印象。秀起先对明不依不饶,很想用自己尖利的指甲在明的脸上留下爱情的印记。无奈明的脸皮创伤愈合能力超强,使秀始终没能趁心如愿。倒是后来,丽用她并不很尖利的指甲给秀留下了印记,秀才不得不默认了现实。再后来,两人都当民办教师了,都住校。明隔三岔五半夜往秀的房间里钻一回,每次待一到三个小时不等,秀也乐意。小学校的教师们对此也视而不见,心照不宣。只是心直口快的川说过,此与树梢上的麻雀踩蛋的不同之处,不过是一在明处,一在暗处罢了。
第一天报到,我就发现秀对我媚眼翻飞,秋波频递,使我热血冷却,脚后跟直痒痒。而她对与我同时进校的萱却不冷不热,言谈举止里透出了不少酸气。大约因为我们这一对(权且称作“一对”)无论外观质量或内在气质均胜过她和明吧。
川说:“欢迎,欢迎。”
洲微微颌首。后来我知道他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名言:沉默是金。他家阶级成分不好。
谦说:“你俩明天就上课,我跟文主任(娇姓文)去听。”
“去听。”娇也说。
“去听。”其他人也说。
唯有明精神不济,眼睛犯迷糊。
夜里,躺在小学校里已经归我使用的一间小屋的土炕上,我起劲回忆我的老师,尤其是那些课上得出色的老师,当年是怎么给我上课的。大半夜的回忆、体味、模仿,得益匪浅。第二天上课,我将坐在教室后面的谦和娇以及别的同事们视为一袋一袋的麦子或者是一个一个硕大的红薯,理也不理他们。满眼只有天真烂漫纯朴而又土气的学生,课讲得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虽自己已有点儿不知所云,但自我感觉仍可算得良好。
上完一节课,两手粉笔末没顾上擦掉,又去听了萱的一节课。感觉是我棒她比我更棒。
她比我棒,更让我心里觉得棒。
晚上开会评课。我估计一片赞扬声,从除我和萱而外的人们嘴里吐出乃顺理成章,故而心乐不止,脸上却紧绷。那样子很有点像后来北京的那帮哥儿们所说的“玩深沉”。
不料首先如雷贯耳的是谦校长的放屁声:“啵儿,啵啵啵啵,啵儿——”
后来我弄懂了,这屁声其实也是身份和地位的一种体现。每逢开会,习惯于跪在土炕中央的老校长谦屁股习惯性地一抬,便会有这种不是丝竹胜似丝竹的声音回荡。而其他人是断不能让屁出声的。我十分钦佩诸位同事对此充耳不闻、充鼻不嗅、不动声色的功夫,但我无论如何,却因此觉得谦的办公室兼寝室兼小学校的会议室是个十分不清爽十分龌龊的地方。
那天首次聆听这屁声,我与萱不觉相视一笑,她还明显地皱了皱鼻子。后来我很为老校长用响屁作为评议我教师生涯第一节课的开场白,或日前奏曲而耿耿于怀,觉得十二分的扫兴加倒霉。反倒是女同胞显得十分超然。
响屁之后的谦,一脸庄严:“开会。”
于是开会。于是大家开始对萱与我的第一节课评头论足。
娇首先发言:“春(春是我的大名)的课不错。语言清楚、简练,板书工整,也能镇住学生。学生嘛,给好心不能给好脸。萱爱笑,学生娃们也跟着笑,一笑一脸红,课堂就有些乱。醋溜的普通话嘛,还不如用方言。具体说嘛,……”她的发言很长,长得符合教导主任身份的需要。“具体说嘛”之后,不仅有一,而且还有二三四五六。听完之后,我总的感觉是有点儿抬高了我,贬低了萱。除此而外,感觉就是言而无据,信口开河,隔靴搔痒,说了不如不说。紧接着,秀同志的发言跟娇主任如出一辙,“扬春抑萱”的趋势十分明显,区别只是在于她比娇更拙、更浅、更直露。明的发言如同他的神态,迷迷糊糊,如梦如雾。后来我知道有此类现象发生,唯能证明他头天夜里没干好事。等这三个人的发言结束,我脑子里无端冒出一句当时正在批判孔老二的古训:“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同时我也为萱悲哀,她倘若是进入清一色男性世界,凭她的身材、长相尤其是气质,很可能就会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而遇到了娇与秀之类的女人,她也许就倒霉了。
川说:“我看,都比我当初上第一节课强多了。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普通话还是要用的,从醋溜到不醋溜,应当允许有个过程。”我这才记起我与萱的普通话都不怎么纯正。爹妈从小教给我们的是秦地方言,上小学、上中学,老师说普通话的也没有几个。比起他们的平均水平来,我们也算得是青出于蓝。但我的印象,萱的普通话要比我好些,所谓的醋味我的要比她的更重一些。川的话不多,但有点和娇对着干的味道。从此我视他为知音。
洲没有发言。沉默是金。
谦总结:“春、萱,这俩位同志今天第一次上讲台,课还是讲得不错的。不错的。万事开头难,还要好好努力。努力。多和其他同志相互听课,相互帮助。帮助。你们俩准备教同一个年级的课,相互也要多切磋。切磋。”
老校长不失长者风度。
忘却了那如雷贯耳的屁,我对他也生出些许尊敬。
切磋,我想。
从此以后,我就经常和萱在一起切磋。
同事同到如此地步,我也就不再怕她的眼睛。虽然偶而觉得她的眼睛深如井,但我十分清醒,只要我不往下跳,那井也奈何不得我。
问题在于,我后来简直想跳那口井了!
萱确实很可爱。
长相自不必说,本来就很美。况且看惯了,越看越觉美(弄不清楚是不是也属于情人眼里出西施之类)。美在清秀,美在素雅,仅脖子上系得漫不经心的绿围巾就令我神驰。
更要命的是她的悟性。研究问题,备课,我的思维具有韧性,持续不断。她的思维却善于跳跃,经常堵截在我的半道上。我们两个恰似丑陋的乌龟和机灵的兔子,但她这只兔子从不睡觉。至于我的喜怒哀乐,她更了如指掌,悟性好到了不用察言观色。后来,我一直相信有心灵感应之类的物什存在,而且固执地认为我与萱之间正所谓“心有灵犀”。
所以想跳那井。
没等我跳下去,就出事了。
小学校里的教师每人一间屋,白天办公,晚上睡觉。大家习惯上称作“校长的房子”、“主任的房子”、“××的房子”。虽然学校就在本村,教师们还是坚持住校,有老婆的也只是周末相会。偶尔也有人坚持不到星期六,在晚上九点半以后(学校规定九点半以前办公)回家。第二天,便会被男老师们讽为“加课去了”,视为没出息的表现。
萱的房子和秀的房子挨着,夹在谦和娇的房子中间,表现出领导对年轻女同志的关怀。其余我们四位男性公民的房子在另一处,靠近学校的后围墙,安全系数差一些。
我与萱常在萱的房子里切磋。
真是切磋。课程进度、教法、板书设计、习题安排,甚至每个生字的读音、释义,都在切磋的范围之内,绝无故意拖延时间以便调情的思想或行动,但也确有温馨愉悦之体验。所以切磋是经常的,所以有时也切磋至深夜。
有一日,切磋得忘情,不觉已过了十二点。时值初冬,因天冷之缘故,鄙人膀胱频频告急。几次三番上很远的茅厕,使人倍感麻烦。于是,便投机取巧在不远处的墙下面方便了一回。回过头来走近萱的房门。没听见门响,却见从隔壁秀的房子里闪出一个人来。黑暗中看不清容颜,看姿势大约是提溜着裤子跑了。吓得我要喊又咽了回去。等回到了萱的房子,我早已镇定下来,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继续与萱切磋备课。
不几天,就传出闲话来,说我半夜从萱的房子出来,正在系裤子。委实有些妈妈的!
萱忒傻。我好几天不去找她切磋,她却来到我的房子说要切磋。
我把门窗全打开。
“冷。”萱说。
“不冷。”我说。
“真的冷。”萱说。
“真的不冷。”我说。
她闭门。
我开门。
她关窗。
我开窗。
她看我,一脸疑惑。
我看她,一脸的冷冰冰。
“咋啦?”
“不咋。”
“不咋咋啦?”
“……”
这一回她看我很仔细。
我知道她悟性好,竭尽全力把一切都掩盖起来。
她看清了我的一切,包括嘴唇周围已经有了毛茸茸的胡子。
我只看到了绿围巾。
管他娘的!照旧切磋。
也没有再碰上提溜着裤子的明之类。关于我提溜裤子,或日系裤子的传闻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我想之所以有上次的风波,大约是因为鄙人撒尿不注意认真选择时间和地点,或者是因为萱同志长了一张出色的脸蛋。我想,少男少女常在一起,冷不丁地弄出点儿什么新闻来,也不足为奇。说不准我还真要在萱的身上干出点儿什么,再制造出更大的新闻。这一点谁也他妈的说不准!
很奇怪,没有系裤子一说之前,我真是他妈正人君子般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与萱之间正常得比革命同志还革命同志。虽夜深人静、四目相对,仍是专心切磋。偶尔手碰在一起,双方就都赶快缩回去了,好像爹妈根本就没给我们邪恶的基因,仿佛我们不是少男少女。有了系裤子的传闻,我一下子像悟出了点儿什么似的,灵魂一下子变得不安分起来了。
我恨萱。这死丫头片子,只比我早出世几个时辰。而我的生辰又偏是正月初一凌晨,这几个时辰便是一岁。于是,我便在这个比我低一个头的十足的小妹妹面前成了弟弟。当我们真正有点儿像成人一样地熟悉了以后,她在我面前便有了几分姐姐的架势!
我恨她傻。裤子事件之后的我,已绝非昔日的我。每逢切磋到深夜,万籁俱寂,四目相对,几乎能听到脉搏跳动时,我就不禁心旌摇摇、想入非非,总希望能发生点儿什么。而她却一如既往,一无所悟,总摆出一副姐姐的架势。比如我说手冷,她可以主动地上来摸一摸,甚至帮我焐一焐,而你想要主动握握她的手,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干:她可以就事论事地以我的衣服为例,对我妈不算十分高明的裁剪技术或针线功夫提出异议,而却不许我顺坡下驴地将她的绿围巾系在我的脖子上。
于是没戏。
世间万物都很辩证,没戏说不定就正孕育着有戏。
忽一日,谦校长告诫我:“晚上不要在女同志房里待得太久。”
我愕然之后,正色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这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注意点儿就行了。甭弄得不好意思。”
老奸巨猾!我记起他只不过会放如雷贯耳的屁。
萱也被提醒过“晚上不要让男同志待得太久”之类的话。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萱觉得很委屈。
我觉得很兴奋。
我认为谦的话,说不定就是我与萱之间要有点儿什么的先兆。
“管他呢!”我说。
萱不解,一脸的疑惑。她傻得可以。
“你看我这种‘男同志’,会把你这‘女同志’怎么样?信不过?”
她笑了。我觉得那笑脸如一轮红日,灿烂辉煌。
我觉得有戏。
切磋得很有成果。
全乡(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的小学三年级搞了一次统考,杨村小学的成绩高居榜首。如果按班级算,萱的班第二,我第一。
我很得意。我想切磋应当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