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她只能拿起随身的小水壶,倒一点清水在掌中,往他脸上洒洒洒,想激出一点反应。
过了半晌,他终于又睁开了眼,黑色的瞳眸浮现不耐。
“还活着嘛!”她忘了害怕,蹲在他身边,睁着乌黑大眼,好奇的对他嘀嘀咕咕。
“你受了好重的伤喔!”
“你怎么了?”
“是跟老虎打架吗?”
“是打赢还是打输啊?”
“你要喝水吗?”
“要吃包子吗?”她捡回包子,先仔细拍干净,才好心递上前去。
这丫头怎么这么吵?
他怒瞪着她,满肚子都是火气,却无力动弹。
他跟一群弟兄们,去剿了一群盗匪,却也遭对方反噬。弟兄们都死绝了,而他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来到这破庙,却再也无力前进。
鲜血跟体力逐渐耗尽,他原想静静的等死。谁晓得,这黄毛丫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脚把他睬个正着,还对他猛踢猛踹,踹得他差点没提早去见阎王。
现在,她不踹他了,却蹲在旁边,对他碎碎念个不停。
“滚开。”
他费尽残余的力气赶人,只想图个清静。
“啊,你不想吃吗?”她不再害怕,只是眨着乌黑大眼,张着樱桃小嘴,很坚持的把包子往他嘴边凑。“可是,爹爹说,要吃饱才有力气。上次我染了风寒,爹爹要我努力吃,后来我真的头好壮壮,再也没有染过风寒了呢。”
老天,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的等死吗?
他在心中咒骂,重新闭上眼,当她是只烦人的苍蝇——
下一瞬间,轻轻软软的东西,轻触他的脸。
他惊愕的睁眼,只见那五、六岁大的小女娃,竟拿着小手绢,胡乱替他擦起脸来。
白色的手绢很快被鲜血染红,她却半点不介意,还一边擦着,一边认真的对他叨念:“乖乖、乖乖,不痛不痛,我替你呼一呼,痛痛就会飞走了。”
他一脸愕然,任凭她擦去脸上的血。
擦了一会儿,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儿陡然亮起来。“啊,对了!少主上回有给我一个丸子,说受伤时只要快快吞下,包管没事。你等等,我找找喔——”
她边说边掏出腰间的百宝袋,低头翻找了好一阵子,先掏出了一只竹婧蜓、再挖出一只小香包、然后是一个小荷包,跟好几个铜板。
最后,软嫩的小手才从那百宝袋中,摸出一粒梅子般大小的白色腊丸。
“啊,找到了,就是这个!”她开心的一笑,用小手剥开腊丸,然后就握着他的下巴,努力想把那黑褐色的药丸塞进他嘴里。“来,把嘴张开,快点吃下去,吃下去就会好了。”
他却不肯合作,用尽所有的力气,死命的闭着嘴。
开什么玩笑,谁知道这丫头到底是要喂他吃什么东西。虽然,他觉得自己这条命已去了大半,可也不想被搞得更加疼痛,甚至毒发身亡——
“喂,你要把嘴张开啊,爹爹说,生病受伤了就要乖乖吃药,吃了药才会好啊,乖,把嘴张开。”见他硬是不张嘴,她皱着小眉头,嘟起小嘴教训着。
他怒瞪着她,不开口就是不开口,死了也要闭紧嘴。
岂料,她竟然伸出肥肥的小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把嘴张开。”她颐指气使的说。
该死!
他气得在心里直骂,偏偏力气已经用尽,现在的他,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想他习武至今,从来都是旁人怕他,谁知今日,竟然落得虎落平阳被娃欺的凄惨下场——
苍白的脸庞,因为缺气而愈来愈红,他愈想愈是恼火,差点晕死过去,下一瞬间,终于撑不下去的张嘴呼吸。
“哈!”她见机不可失,胖手一拍,立刻把药丸子塞进他嘴里。
他一口气回不过来,竞真的咽下那粒来路不明的药丸——
“嘿嘿,吃了吧、吃了吧!”她得意洋洋的直拍着手,然后双手插腰,仰起圆润的下巴。“哼,我上回不吃药,娘就是这样让我吃!”
耳中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声音,他眼前一阵发黑,深沉的黑暗袭来,把他拖拉进无底的深渊。在昏死之前,他脑子只能闪过一个念头——
******,他一定会被这丫头给搞死!
沉沉的黑,无边无际,像是要持续到永久。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清醒时,大概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没想到耳边却听见鸟儿啁啾,鼻端还闻见肉包的香味。
独眼倏地睁眼,他猛地坐起,虽然伤口仍然疼痛,却还真的让他坐了起来。
他微微一惊,连忙运功行气,这才发现,体内之气不再如昏迷前虚弱紊乱,反而不减反增。
这是怎么回事?
他打量四周,发现自己仍在破庙里,虽然还是虚弱不已,但是那沉重的内伤,的确已经开始好转。
“啊,你醒了吗?”
一颗脑袋从门外采了进来,圆圆的脸上,挂着开心的笑,那女娃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蹦蹦跳跳的跨过门槛,朝他跑了进来。
“你睡了好久好久呢,太阳都下山两次了。”她跑到他面前,蹲了下来,把包袱在地上摊开,开心的现宝,里头的肉包与药丸,全滚了出来。
“看,我跟爹爹要了其他的丸子,还有好多肉包喔。”她先把肉包集中收好,再拿起一小盒丹药,搁在他面前。
“爹爹说,这个丸子是补气的,可以当糖果吃,很好吃喔!”她又拿出另一盒药。“如果是被蛇咬,就得吃这一盒。然后,这个药膏是专治跌倒擦伤的。”她把药盒摆开,最后才抬起小脸,歉然的望着他。“不过爹爹说,如果是眼睛不见,那就没办法了。”
他看着那些药盒,眯眼细瞧,这才发现,药盒上全都印着「宝记堂”的红印子。
“宝记堂”是京城严家的药材行,用的全是上等药材,尤其是伤药更是一药难求、万金难买。而这个丫头,不但随身带着这些名贵药丸,还毫不吝啬的往他嘴里塞?
单纯的她,压根儿没察觉他神色有些复杂,大方的把包子分给他。“来来,吃包子,这包子很香很好吃喔。”
他接过包于,瞧着她也捧着包子,坐在他身边努力的咬咬咬。
“老爷到这儿来打猎,爹爹就带我们一起来玩,可是姊姊她们都不理我,害我好无聊喔!”她咕哝抱怨着。
他沉默的吃着肉包,听着她边吃边说。
说她家老爷怎样怎样,说她家少主怎样怎样,说她家姊姊怎样怎样,说她家爹爹又怎样怎样,说到最后,连她家的小猫小狗,也不忘拿出来说上一说。
等他吃完肉包,却发现身旁的丫头突然没了声息,他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乌黑的大眼直望着他,滴溜溜的转啊转。
“你啊——”她捧着第三个肉包子,歪着小脑袋瞧着他。
“怎么?”
“爹爹说如果我找到了小猫,小猫就是我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说。
他无言,保持沉默。
“我找到了你喔,对不对?”
他还是无言,继续沉默。
她却不介意,只是凑得更近,开口再问:“对不对啊?”
从小,她什么东西都得跟姊妹们分享,她习惯了共享,于是渴望独占。好不容易有了这么新奇的“玩具”,她才不跟别人分享他。
而且是她找到他的啊!
“你是我找到的,我一个人找到的,所以,你是我的东西喔!”她用力点头强调,用食指指着自己,小脸上满是认真。“我的。”
只有她能够玩他,她不分享给姊姊们!
看着那张圆润润、万分认真的小脸,少年一动不动的,过了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好。”
她小脸瞬间发亮,高兴的看着他。
“说话算话?”
“对。”他点头承诺。
“哇,好棒!”她乐得手舞足蹈,开心的凑上前,捧着新玩具的脸,香香的亲了他一口。“来,让我替你上药。”她抛下肉包,急着要照顾他,打开药盒,沾了一些金创药,就往他的伤口上抹。
圆圆的小脸靠得很近,近得让他瞧见,她左耳有着一点小小的梅红。
他探出手,轻揉那点梅红,发现不是染上的颜料或是碎落的花瓣,而是她耳上的一点朱砂痣。
“啊,会痒啦!”她娇憨的格格乱笑,一边闪躲,小手乱挥,把膏药抹了他一脸都是。
不知是因为严家的伤药,当真是天下第一,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当那软胖的手,擦过他的伤口,那些刺骨的疼,似乎棺稍的、稍稍的减轻了一些。
几次日出日落后,喧闹的人声接近破庙。
接连几日被她用肉包跟上好药材喂养的他,重伤已经痊愈大半。听见人声接近,警觉的睁开眼睛,抢在众人踏进破庙前,就闪身窜上庙旁的苍郁大树,藉着绿荫掩盖了身影。
几个衣着华丽的成年人,拎着那小女娃儿,找进破庙里来了。看来,是她接连走私食物和伤药到破庙,终于被发现了。
一个富泰的男人,拎着她踏进破庙,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你这丫头胡说八道,这里哪有人?”那些肉包啊、药丸,只怕都是被她扔给山里的小动物吃了吧!
她嘟着红嫩小嘴,因为事迹败露,只得不情愿的伸手指向隐蔽的角落,让爹爹瞧瞧她的新玩具。
“有啊,就在那——”肥肥的小手指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蓦地僵住了。
不见了!
她的玩具不见了!
她挣脱爹爹的手,跳下地来,在破庙里绕啊绕,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庙内真的无人,小小的身子最后僵立在庙门口,小脸上仰望天,然后——
“哇!”
她开始放声大哭,小圆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别哭了!”富泰的男人拎起她。
“哇——人家的、人家的——”
“就说你胡说吧!老实告诉爹爹,是救了啥?冤子?狐狸?还是松鼠?三这小丫头,居然说救了一个男人呢!
“呜哇,不是啦、不是啦……”她愈哭愈伤心,眼泪哗啦啦的流。
“好了,别哭了,先回去再说吧!”富泰男人看看外头天色。“今儿个咱们就要回京城,要是回去得慢了,可要让老爷跟少主久等呢!”
“呜哇哇哇……”
大人们拎着哭泣不已的她,离开了破庙,哭声愈来愈远。
藏身在绿树中的他,一路跟了上去,远远看着那群人收拾了绣着「严”字的营帐,结束几日的狩猎,启程回京城去了。
确定那小女娃儿,也哭哭啼啼的跟着走了,藏在树间的他才掉转方向,准备回军营覆令。
他在绿荫间纵落穿梭,那女娃儿的哭声,老早远得听不见了,倒是先前那些童稚的对话,牢牢烙在他心头。
你是我找到的,我一个人找到的,所以,你定我的东西喔!
好。
说话算话?
对!
想起那张圆润的脸儿,他的独眼里,渗进一丝难得的暖意,严酷的薄唇也露出些许笑意。
苍松依旧耸立参天,少年的身影在绿荫间远去,摇曳枝叶,终于不见人影,山林旷野再度恢复宁静,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过。只有那纯稚的容貌、泪汪汪的脸儿、左耳上的浅浅梅红,从此被他牢记在心——好,说话算话!
总有一天,他绝对会回来寻她,实践对她的诺言!